诗曰:
吴儿享受神仙福,雪月风花看不足。
满城排队去迎春,又见花灯来炫目。
千门挂彩六街红,笙歌盈耳喧春风。
歌童舞女喧南北,王孙公子来西东。
观灯未了兴未歇,等闲又届清明节。
呼船载酒共游春,蛤蜊市上争尝新。
吴塘穿绕过横塘,虎邱灵岩复玄墓。
菖蒲泛舟过端午,龙舟相呼喧竞渡。
提壶挈樽归去来,南河又报荷花开。
锦云乡中漾舟去,美人压髩琵琶钗。
玉颜皓齿声断续,轻纱蝉翼红映肉。
金刀剖破水晶瓜,冰山影里颜如玉。
火云一天消未已,桐阴忽报秋风起。
鹊桥牛女渡银河,乞巧人来明月里。
南楼雁过是中秋,飒然风至冷飕飕。
左持整蟹右持酒,不觉今朝又重九。
登高且向天池岭,桂花万树千香浮。
一年好景在斯时,橘绿橙黄洞庭有。
满园还剩菊花枝,雪片纷飞大如手。
安排暖阁拥红炉,敲冰煮茗烘牛酥。
寸齑饼兮千金果,黑貂裘兮红氆氇。
一年四季恣欢娱,那知更有饥寒苦。
俗语道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可见苏杭二处殷富已久。尤其是苏州,尤其是闭关时代的苏州。说不尽富丽乾坤,话不完繁华景象。若照现在的眼光看来,苏州的富庶还逊于通商口岸,但是论到三四百年以前完全闭关自治:“通商口岸”四个字还没有产生,南北往来全仗这条纵贯式的运河。至于航海生活,大都望洋兴叹,不敢冒险进行。为这分上,凡属运河流域,都是繁盛地方。苏州也在运河流域,号称省会,山明水秀,风土清嘉,南濠采子北濠灯,名播五湖四海。虎邱山上双吊桶,誉传百世千秋。苏州的民众,虽然武功不足,却是文学有余,一年四季不少陶情作乐的所在。本书开场的一首《吴门歌》是明朝年间一位诗人的作品。可惜其人的姓名爵里无从考证,诗中所说的良辰美景赏心乐事,抵得一篇《吴都赋》。
自从岁首迎春,直到岁暮拥炉,真可说得“朝朝寒食,夜夜元宵。”
编者虽然生长吴门,却没有经过这般的富丽乾坤、繁华景象。有一天,遨游虎邱回来,从那七里山塘上经过,回想昔人所说的“七里山塘水亦香”,是说这条塘河中画舫往来,连翩不断,美人照影,溪水生香。但是现在呢?商业萧条顿形寂寞。想到这里,不免今昔之感。行路时有些懒洋洋地减少了脚力,便在临河一个小茶寮里面暂时泡茶解渴,略作休息。苏州的茶寮。大概都有一个听书的场子,上午喝的是清茶,下午夜间喝的是书茶。什么叫做书茶?便是喝茶以外兼可听书的意思。编者到里面泡茶坐定,还没有到听书的时候,不过是喝一壶清茶暂浇渴吻罢了。
对面书台上首挂着香蛇弦子,便知是唱小书的。唱小书和说大书不同,说大书的不用弦索,身边随带一块方寸之木,名曰醒木。上场时便把醒木一拍,睡思沉沉的也被他拍醒了,便可注意听书。唱小书的或用琵琶,或用弦子,这都是很笨重的东西,不能在随身携带。所以唱小书的都把弦索寄在茶寮里面,高高的悬挂在书台上首。我既望见了弦子,便注意到旁边悬挂的唱书牌子,却是大书特书着“笑笑笑”三个字,便知弹唱的是三笑姻缘。这是吴门才子唐解元的故事。大概江浙等省的妇人、小子谁都晓得有“唐伯虎”三个字,谁都晓得和唐伯虎同时的还有祝枝山、文征明、周文宾三人,号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这便是这部《三笑姻缘》弹词的效力,从来小说宣传比甚什宣传力都大:“身后是非谁管得,沿街听唱蔡中郎。”
也只为小说宣传,所以大家都知道有“蔡伯喈”三个字。其实蔡伯喈的为人并不似《琵琶记》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自有《后汉书》本传可据然而《后汉书》中的蔡伯喈人人都不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琵琶记》中的蔡伯喈。犹之唐伯虎的为人不尽如《三笑因缘》弹词中这般说法,他的事实《明史。文苑传》可据。然而《明史。文苑传》中的唐伯虎人人都不认识的,人人认识的只是《三笑因缘》弹词中的唐伯虎。编者正捧着茶杯默默的对着这块唱书的牌子出神,忽听得隔座有个少年道:“唐伯虎的名声大的了不得,他虽是明朝的一榜解元,然而比同时的状元、会元声名还大。张老先生,你是熟于前朝后代一切掌故之学的,究竟唐、祝、文、周四位大才子是不是这般的风流跌荡不可一世?”
编者听到这里忙看这位张老先是甚么样人。但见老人座上端坐着一位白发如银的老先生,正含着一支象牙咬嘴白铜烟斗的长旱烟袋,连连的抽个不休。什么叫做老人座?趁着张老先生抽那旱烟的当儿,编者先来下个注解。原来苏州茶寮中布置桌椅也有个一定的方式,无论方桌圆桌都不靠墙摆设,为着四周落空才可围坐多人。惟其天然几是靠壁安放的,一张方桌紧靠着天然几,只有三面落空,旁边设着两张靠背椅子俗称老人座。坐其上者往往是白发老人,年轻的不敢贸然上坐。
这也是苏州地方的一种美德。那时张老先生抽完了这篙烟,徐徐的磕去烟灰,且磕且说道:“我所晓得的唐、祝、文三人,是确有其人的。《明史》里面都可考证周文宾并无其人。然而不好说是全无着落。”
少年道:“周文宾也有着落么?为甚么人家说到唐、祝、文、周四大才子总说三人是真,一人是假?”
张老先生笑了一笑道:“说起周文宾,和我同姓,古来相传的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
张老先生谈到这里,众人觉得闻所未闻,都注视着他的白胡子,要从他的白胡子里面传出这闻所未闻的故事。张老先生放下他的长旱烟袋理着银髯,滔滔不穷的讲道:“《三笑因缘》中的周文宾便是吴中风流才子张灵张梦晋。相传张灵诞生时他的父亲梦见周朝王子晋来谒,有了这寄梦便知他是很有来历的,于是命名曰灵,取字曰梦晋。年少才高,曾和唐、祝、文三人订交。一时有唐、祝、文、张四大才子之称。而且张梦晋的为人也和唐解元差不多,一样也有艳史流传,《唐解元全集》中也说唐伯虎曾与张梦晋沽酒痛饮野寺中,酒酣耳热道一句‘此乐恨不令太白见之。’江南四大才子是唐、祝、文、张,不是唐、祝、文,周。”
编者听到这里,觉得议论奇辟,自思张梦晋果然是江南才子。不过说他便是《三笑姻缘》弹词中的周文宾恐怕有些武断罢。
其时又有一位小胡子先生正在茶寮里吃过一碗大面,茶博士绞上手巾,他一壁把手巾抹他的小胡子。一壁向老先生提出异议道:“铁老,你说周文宾便是张梦晋,只怕近于附会罢。假如你说是真编那《三笑因缘》的为什么不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却要假造一位乌有先生的周文宾呢?”
编者暗暗点头,这一问只怕老先生难于对付了。谁料张老先生并不为难,很从容的说道:“你这问题我有个圆满的答覆。须知小说家言和正史不同,只可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三笑姻缘》是一部乐观派的弹词,书名中既含有笑字,看到这部弹词的,怒冲冲的也变做了喜洋洋;听到这部弹词的,闷恹恹的也变做了笑嘻嘻。只为旁的弹词唱本描写书中的主角总不过是千金小姐游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惟有《三笑姻缘》脱离这个窠臼。旁的弹词唱本总把书中的主角说得备尝艰险,偏遇挫折,或者曾经兵燹之灾,或者饱受风霜之苦。或者死别生离,常把眼泪洗面。或者法场得救,暂从盗窟藏身。或者势利丈人,把女婿设计陷害。或者不肖官吏,把书生屈打成招。惟有《三笑姻缘》又脱离这种种窠臼。做书的既抱定宗旨,纯写喜剧,不写悲剧,书中的四大才子须得个个和意中人珠联壁合,花好月圆,才不背却纯写喜剧的主旨。要是把张梦晋列入四大才子里面,少年貌美,诗酒风流,固然是一个好脚色。只可惜张梦晋的寿数太短促了,他和意中人崔素琼小姐的缘分又太浅了,好梦未圆,硬生生的被宁王宸濠用着强权抢去,要把崔素琼充做美人的领导。后来张梦晋和崔素琼都是殉情而死。生前不能做双飞的蝴蝶,死后却做了同穴的鸳鸯。……”
说到这里,茶博士有些不耐烦了,只为小胡子先生听得出神,只把热手巾抹他的短髭抹个不休。茶博士笑道:“先生,手巾已冷了,交给我罢。”
小胡子先生才把手巾放下。张老先生道:“为这分上,张梦晋便不得列入《三笑因缘》中。只为他的因缘太惨酷了,见了使人不欢,失却了专写喜剧不写悲剧的主旨。要是除掉张梦晋,江南四大才子中又缺少了一人。要把旁的才子加入,一时又找不到一个铢两相称的人。没奈何把唐、祝、文、张改做了唐、视、文、周。把周文宾影射了张梦晋,把王秀英影射了崔素琼,把王老虎抢周美人影射了宁王抢崔美人。其中变张为周也有一些根据。只为张梦晋是周太子后身,所以把姓张的才子改做了姓周的才子。又因宁王强暴如虎,把‘王老虎’三字去影射他也很有意思。宁王抢了崔美人,苦了张梦晋,王老虎抢了周美人,倒贴了妹子王秀英。其中一正一反,针锋相对,分明替张梦晋翻案,好教悲剧变做了喜剧。这是作者的一番苦心。”
老先生说到这里,谁也不能提出异议,只有点头表示着赞许。那个少年道:“近代才人易哭庵,据他自述是张梦晋的后身,他有一篇自作的小传,说张梦晋是周太子的后身,易顺鼎又是张梦晋的后身。照着老先生方才的考据,也可说易顺鼎是周文宾的后身,究竟易哭庵的说话是否可靠?”
张老先生笑道:“易顺鼎自称是张梦晋后身,究竟可靠不可靠,这是另一问题,将来自有人替他做说部。也许把龙阳才子易哭庵说的和江南才子周文宾一般。”
小胡子先生道:“铁老看书可称别具只眼,人人都可惜唐、祝、文、周中的周文宾子虚乌有,无可考证。经铁老一说,确乎是影射张梦晋,确乎是替张梦晋弥补缺憾的一篇翻案文章。可惜现在唱小书的沿谬袭误,不能加以校正,铁老好在清闲无事,何不把弹词中的事实整理一下,好使张梦晋的才名千秋不朽,和唐、祝、文三人一般悠久?”
张老先生喝了一杯茶道:“老夫年迈了,桑榆晚景,绞什么无谓的脑汁?要是轻了二十多岁的年纪,目见现在小说风行的时代,把那江南四大才子的许多怪话编成说部,多或百万余言,少亦五六十万言,大概可以克期而待。
不过说部的体例须得变换,苏州式的弹词是不适用的。苏州式弹词的势力范围只不过限于江苏的苏常镇,浙江的杭嘉湖,大江以北的人便不喜听苏州式的弹词,听了也不易了解。其他各省益发没有苏州式弹词的立足点了。我以为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确是小说中的好脚色。所可惜的《三笑因缘》《八美图》《换空箱》等书都是弹词体例,其中对白完全是是吴侬软语,他方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倘把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话不用弹词体描写,而用平话体描写,顺便把许多不合情理的地方一一加以校正,我想这部书的销行一定很广的。可惜我年迈了,有这志愿没这精力。”
说时,向那小胡子先生说道:“你的年龄还够得上。”
小胡子笑道:“年龄够得上,笔墨却够不上。你肯做我的高等顾问官,我便容易着笔了。”
少年拍手道:“张老先生做你的高等顾问官,也好。请你先送一年顾问俸金。”
说时,彼此大笑起来。茶座里面又有一位北方口音而带些苏州土白的麻面先生,听着他们谈话便操着不纯粹的苏州话俗称强苏白的也来加入他们的小说研究会。麻面先生道:“唐、视、文、周四大才子的风流佳话异常好听,我初到苏州时朋友约我听唱《三笑因缘》,我真做了山东人吃麦冬,一懂也不懂,只为我住在北方,听惯大鼓书的,直捷爽快,一气到底。这般扭扭捏捏的苏州式唱书,我简直听不惯,但见说书的抱着弦子,丁丁冬冬一会儿唱几句莫明其妙的唱词,放下弦子说些都是苏州白,说到绝倒处在座的哄堂大笑。然而众人皆笑惟我则否,我只向众人干咕眼,看他们好笑。后来我向朋友说道,唱书牌上写着‘笑笑笑’,我听了一笑也不笑。朋友笑道,你只须住在苏州一年或半载,赶快学习些强苏白,再到唱书场中去听‘笑笑笑’,包你也跟着他们好笑。我依了朋友的话,如法泡制,一年半载后重到书场中去听‘笑笑笑’,便不似以前的索然无味,在座的听了好笑,我也有些忍俊不禁,他们笑十次我也笑这二三次。后来我学会了强苏白,苏州的一切方言我都可以耳入心通,逢着弹唱‘笑笑笑’,我便是听书的老主顾,遇着好笑的地方,书场中切口叫做‘血头’的,我也随着众人发血(便是好笑的代名词)。”
说时又指着书台上的唱书牌子道:“便是这里唱的‘笑笑笑’,我也没有一天不来听的,不但自己要听,而且拉着我们北方的老乡也来听。老乡们初来苏州也和我从前一般,坐在书场中索然无味,人家好笑,老乡们只有干咕眼。亏得我随时充当翻译员。老乡们听了,不由的也发血了。在这一点上,便觉得唐、祝、文、周四大才子的许多佳话很可以使听众发血。可惜限于苏州式的弹词,我们异乡人听了都不懂。要是买几种唱片弹词来解闷,什么《唐八美图》,什么《三笑因缘》什么《换空箱》,非但描写粗劣,不足动人,而且盈篇累牍都是吴下方言,字又写的不大正确,什么‘个末丫头笃先困哉’,什么‘抵庄搭俚白嚼白嚼’。张老先生说的‘他乡人见了宛比天书难读’这句话很不错,要是有人把来改造一下子,弹词变做了平话,苏州人看了明白,他乡人看了也明白,那么乐观派的说部可以遍行全国。看到这部说部的,怒冲冲的变做了喜洋洋,闷恹恹的变做了笑嘻嘻。抱定乐而不淫的宗旨专替人家宣导湮郁,驱遣愁闷,解除烦恼,增进快乐,据我的眼光看来,这部书编成了倒是调剂苦闷社会的一服良药。铁老既自嫌年迈,不肯握管,吴先生为什么不动笔呢?”
小胡子笑道:“你不听得我说么?年龄够得上,笔墨却够不上。”
麻面先生道:“你老太谦了。”
小胡子先生道:“不是谦,这是实情。便算笔墨够得上,性情也够不上。我是疏懒成性,写一封普通信札写了两三行,便须放下这枝笔待到来日续写。况且长篇说部,动辄一百万字,或五六十万字,似我这般的贪懒休说一辈子做不了,便是做到来生也做不了。书局子里要是候米下炊,候着我的稿子付印,年青的候到头发白了,我的稿子也不过做了三四千言。”
说罢,引得众人都笑将起来。那少年道:“《三笑因缘》中说的唐伯虎成了个色中饿鬼未免失却了解元的身分。”
张老先生道:“这是唱书人画蛇添足,其实形容唐解元也须有个分寸,要说他的好色是当时环境逼成的。他意在自晦其才,借着‘好色’两个字,便可以变换人家的目标,说唐寅并没有真才实学,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罢了。”
那少年道:“老先生何以见得唐寅有这般心思?”
老先生道:“大明弘治年间,正是宁王宸濠野心勃勃的当儿,他仗着宗室天潢,分茅裂土还以为不足,一定要身居九五,管领大明朝一统江山。他要笼络人心,便学着谦恭下士的王莽,不惜卑辞厚币,罗致四海奇才异能,唐解元也在罗致之列。在先以为贤王好士,并无什么特别的作用。后来到了宁王府中,一住半月,唐解元是何等聪明绝顶的人?见了宁王的所作所为,知道他不出五年一定举兵造反,待到造反以后,不出三个月一定身败名裂,烟消火灭。自来明哲保身,犯不上贪着目前利禄,列名逆党,到后来玉石俱焚。但是既被宁王罗致到王府里面,要是席不暇暖,便即辞职回乡。宁王怎肯放他回去?一者怜惜他的才学,既入幕府,断无轻去之理;二者防他回去以后把王府里的违法情形向外面泄漏风声,那便要引起朝廷的注意了。唐寅到这地步,去留两难,便即装做色情狂,遇见王府中的仆妇丫环任情打趣,说许多猥亵的话,甚至歌哭不常,起居无节。遇着王府中的妃嫔乘轿出入,他便在当道小遗,口中还高呼着‘骄(谐音作浇字)其妻妾’的口号,似这般的颠狂行为宁王知道了怎不恼怒?问及旁人,有忌着唐寅多才多艺的,便说唐生风流自命,或者害了桃花痴,也未可知。亏这几句忌才的话,宁王才把唐寅放归故里。唐寅离了江西回转姑苏,知道苏州的官吏大半宁王爪牙,要是在宁王府时候害着桃花痴,回到了苏州桃花痴便好了,倘被宁王知晓一定放他不过。于是他打定了主意,诗画琴棋以外,旁的都不注意,只注意在窃玉偷香。他本住在苏州城内吴趋坊,后来索性迁到城北桃花坞中居住,应了‘桃花痴’三字预言。所有九美团圆的一切风流传说都在这时候发生,其事莫须有。然而传到宁王耳朵里面,才不把唐寅当做什么奇才异能,由着他在苏州害那桃花痴,再也不把他当做夹袋中的有名人物。亏这一下子才保全了唐解元的身家性命。后来宁王宸濠失败,列名在逆案里面束手就戮的不计其数,只有唐解元借着色情狂得免此祸。古人佯狂避世。有托而逃有隐于酒的,刘伶是也。有隐于赌的,刘盘龙是也。惟有唐解元风流倜傥,为避着宁王目标而隐于色。做说部的果能从这一点上着笔,便把唐解元形容得风流过甚。阅者自有相当的谅解,决不说他是登徒好色了。至于祝枝山、文征明,以及影射张梦晋的周文宾,当然也是宁王夹袋中的人物,他们种种风流自命、玩世不恭的情形,也可说是避着宁王目标,借此自晦。那么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占着身分,不至被人家说是四个拆白党了。”
张老先生这一席话说得人人点头不迭。便是编者也暗暗佩服这老先生理论很高,只怕时下的一辈小说家还不曾梦想到此咧。
编者正在私自忖量,忽的那少年说道:“张老先生,你这一席话亏得在小茶寮里发表,在座的没有小说家不生问题。要是你在城里大茶社中表这一篇话,要被小说家学了乖去,难保过了几个月没有这改头换面的唐、祝、文、周传出世。”
编者听了几乎笑将出来,便付了茶钱匆匆出门去。
一路走一路自言自语道:“在下正要编一种长篇说部,找不到好题目好材料,张老生,多谢你教了我一个乖也。”
趁着暮春三月,日永如年,且料理我的笔墨生涯。正是:秃笔残书新活计,落花啼鸟旧因缘。
欲知《唐、祝、文、周四杰传》怎样开端,且看正文第一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