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陈敬瑄仗着哥哥田令孜的势力,得了西川节度使,同着杨师立、牛勖,带领人马一齐前往上任。因行李辎重太多,便行得迟慢些。那西川的人,因这陈敬瑄出身微贱,是个许州买烧饼的,忽然得了本地节度,谁不惊异?早有青城县的妖人,便想冒充敬瑄,带着徒众诈取西川,图个一时的富贵。走到驿栈中,要找一匹上好的白马,骑着摆摆节使的样子,谁知被马步使看破了,教人捉住,问他不服,灌了些狗血,那妖人只得说了。富贵尚未图着,肠胃里到染了些狗膻。不到几天,敬瑄来了,更是大怒,吩咐斩首示众。且说那崔安潜接着陈敬瑄代他的圣旨,明知是田令孜记着前仇,故意与他作对,有心要抵抗不交,又打听带着牛杨二将,人马甚多,难以取胜;设若打败了时,少不得要做不忠之臣。只得忍了气办了交代。朝廷见他顺从,命他做个太子宾客分司。不言敬瑄从此坐镇西川,再说那黄巢自江陵败后,沿江而下,扰乱淮南。那淮南节度使高骈,原是从镇海调来的,从前也打败过黄巢。当日闻得,又差了部下勇将张璘前往攻剿。那张璘乘着黄巢人众渡江之时,用那半济击之之法,把巢众打败,折往江南去了。高骈奏到朝来,兵部尚书卢携与骈有交,便着实保荐一番。僖宗派骈为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骈奉着旨意,乃传檄天下征兵,聚会淮南来讨黄巢。自己又借着题目,大召土客之兵七万余人,威望大振。朝廷十分倚重骈,又遣张璘渡江来击黄巢。巢党王重霸降了,巢退保饶州,别将常宏又以贼众数万来降。张璘好不欢喜,将降将均送与高骈那里安置,自己又去攻打饶州。因此江淮诸军添上些虚辞,屡次报捷,宰相已下,均上表庆贺,朝廷差以自安。那黄巢由饶州逃往信州,又遇疾疫,弟兄们日有死亡,各镇兵马又都到淮南来会剿。看那弟兄们时,都是懒意巴巴的那种情状,与在广南道上不差上下了。
黄巢见了,早又计上心来,想着高骈养尊处优,原不足畏;止有他的部将张璘十分利害,连被他打败数阵,如何能把他杀了,便可横行无碍。又想道:我今被他打败,不如前往诈降,教他报告高骈。那高骈闻得,必然要独得这个大功。设或他也像从前宋威那个办法,教各路的人马回去,我这个缓兵之计,可不就成了功吗!再诱杀了张璘,只剩高骈一人,看他也不中用。主意想定,姑且试他一试,吩咐众人暂且驻扎此处,不要抢掠。我与兄弟们安排一条生路。众人都听了,黄巢便叫人将他数年所掠的好古玩拿了四件,你道是那四件呢?就是那秦始皇的连城璧、汉武帝的承露盘、刘先主宫里摆的玉人、曹丞相台上立的铜雀,拿来放在一边;又在兄弟们行装内,清出了赵飞燕的玉印、王昭君的琵琶、潘贵妃踏过的金莲花、张丽华写的玉树后庭花曲本、隋炀帝迷楼中的活动御女机、本朝杨国忠家里那一座汉宫春晓图的屏风,也拿来放在一边;又拿出黄金万两、明珠百串,写了一封降书,差了几个心腹到张璘那里投下。张璘看了这许多珍宝,已自动心,再看那封降书,大意说他也是良民,被迫为盗,屡欲投降,恨无门路。如今得遇将军这等的英雄,连败我等数阵,情愿到英雄手内请死。只求将军大发慈悲,将下情转报高都统,奏明圣上。就是赐我一死,我也情愿。表明表明我的心迹,教那千载后的人,说我不是甘心做贼的,我便死在九泉,还要感激将军的大恩大德。今将数年所掠希世宝物十件奉呈将军,聊表孝敬之意。临颖惶恐,死罪死罪……张璘看罢,见他写得十分恳切沈痛,想道黄巢原是个富豪子弟,当年曾举过进士,想来原是个好人,一时为人所误;如今被我连败数阵,又降了他的将官王重霸等一班人,或者回心转意要作良民,也未可定。今又将了许多礼物来,更可以表明他的至诚。便又想道:他那降书只写了十件宝物,这金珠两项并未言明,分明是送与我的了。我们官军打仗,又不能十分抢掠,守着该欠的军粮,那一年能发个大财呢?不如允了与他转呈,得了这宗财物再说。当即收复了,派人将礼物十件,并黄巢的那个原书,星夜投到高骈节署里来。那高骈是个富贵的大官,金银倒不在意,一心只喜古玩,今见黄巢送来的十件都是希世难得之宝,不由的动心。再看那降书时,说得便便其辞,又沈吟道:黄巢这个人,终久是靠不住的。忽又想道:我且将计就计,受了他的降,诱了他来。等他人众散了,那时诛他易于反掌,免得这昭义、感化、义武这些军马,在淮南住着,借着讨贼为辞,百般的要挟,好难应付。即令他们讨平了贼,我的功劳也就有限了。我不如以善言答复他,就允替他上表,求个节钺,教他欢喜欢喜。想定了主意,就去实行。一面复了巢书,一面申奏朝廷,只言巢贼不日可平,不烦诸道兵马,请悉遣归。朝廷远在长安,那知他的内情,自然照准。那高骈便教张璘请黄巢谈话,黄巢只推等遣散了弟兄们,即当趋署谢罪。张璘回复了高骈,便催着各路人马各回本镇。
黄巢打探明白,过了几日,料着诸道兵已北渡了淮河,他便来请张璘到营中点收军械粮草,即日到高节使那里投降。张璘见黄巢如此,十分欢喜,但自己是一营之主,岂能随便去到贼营?若待不去,又恐误了国家大事。便差他部下亲信得力的几位军官,做个全权代表。那些军官领命,见主将并未去,个个放心大胆的前往。不一时到了贼营,黄巢派了尚让等一班头目前来迎接,十分恭敬,请到中军一个大棚内坐了,预备下茶烟管待。等了一分,不见黄巢到来,那尚让等便起身道:“诸位将军少待,尚某去请大哥前来陪话。”从容不迫的去了。过了一分,还不见黄巢到来,那些军官便都起身往外一看,只见黄巢带领着众人,持枪执仗的围将上来。这些军官手无寸铁,要躲也没有躲处,要逃也没有逃路,俱被黄巢捉住,脱下军衣,一个个的杀了。看看天色傍晚,巢便命大胆的兄弟们穿了军官的衣服,装做醉了,一个个卧在湘妃竹床上,命人抬着;又将枪刀等物装载了几大车,放在前面,便吩咐众兄弟们分作三路,中路自己带了,跟着大车竹床慢慢的行走;那左右两路,便叫尚让、乔钤两个带着,速从小路去包围张璘的营盘,只听炮向,一齐杀出。分派已定,各自前往。且说那张璘连获胜仗,兵士们已自骄怠起来,又见黄巢业已言和,今日又请了我们军官去吃酒,便都放宽了心,不作准备。这张璘心中只等代表回来,便可立了大功,好不欢喜。等到申初还不见来,心里正在疑虑,只见卫兵等进来报道:黄巢亲来投降,我们去的军官因吃酒醉了,他们用竹床都抬了来。还有许多车子的军械,都放在营门外呢。张璘听了,满心欢喜走了出来,口里说道:“偏是这几个该死的,没有见过酒,没有量就少喝一点。什么好酒,吃得这样大醉,倒要我来亲自接洽?明日等他们酒醒了,再好好的责罚他们。”说着行到那大教场来,远远的望见营门外放着几车军械,看那贼兵们高高的抬了几个竹床,那为首一个床上,睡着一人,穿着本营的军服,把个枕头倒压在脸上,也看不清楚是谁。张璘见了,便道:“你看他们醉得这个样子!教他抬进来罢。”卫兵听了,前去吩咐那些贼人,将竹床放下。床上的人忙都起来,向车上拿了枪刀,猛听一声炮向,都杀奔营来。张璘慌忙往后便跑,无暇击鼓,只得口中嚷道“有贼有贼”。各营军士听了,又无军官指挥,浑杀一阵,保着张璘往后营逃命。早有黄巢的那二路伏兵,一齐上前,把个骁勇善战的张璘,竟自斩为两段。黄巢获了全胜,且就张璘的营盘驻扎,在中军帐内搜出那金珠两项来,巢便分给众兄弟们。又遣乔钤去打破了睦婺二州。高骈得知,自恨要骗黄巢,反为黄巢所骗,又丧了大将张璘,兵心惶恐,那里再敢出来。这黄巢便从采石矶渡了扬子江,围了天长六合,兵势更盛。那淮南副将毕师铎,原是与黄巢一同起事的老友,后来攻打镇海被张璘擒住了,便与秦彦、李罕之等降了高骈。如今见巢势大,恐真打败了高骈,便连他也无有颜面去见黄巢。次日见了高骈,说道:“朝廷倚公为安危,今贼五十万众,乘胜长驱,若涉无人之境。不据险要之地以击之,使踰长淮,不可复制,必为中原大患。末将不才,请假精兵万人去救六合。”那高骈以诸道之兵已散,张璘又死,自度力不能制,畏怯不敢出兵。今听了毕师铎之言,以为他原是降过来的人,又恐他乘势去助黄巢,更不肯听。说道:“贼势方振,我等当严备自保,以静制动。”那毕师铎只得辞了出来。
高骈也自忧心,便又上表朝廷告急,称贼众六十余万,现屯天长,去臣城无五十里,请急发各道兵前来援助。朝廷见了,以为当初卢携保他文武长才,若委以兵柄,黄巢便不足平。如今接了此表,不由的惊骇,便下了诏书,责骈不该遣散诸道兵马,致贼乘虚度江。那骈又上表说:当初遣散,也是奏闻奉旨的,并非自专。今臣竭力,可保一方,但恐贼偷过淮河,宜勑关东将士善为预备。并称近日风痹疾作,不能出战。朝廷接了此表,也难与他长打这笔墨的官话,便派河南诸道发兵屯溵水,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屯汝州,又以淄州刺史曹全晸为天平节度使兼东面行营副都统,即日分勑去了。
且说那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奉到勑旨,自以兵少,便派了将官李光庭去代州一带募兵。那李光庭跑到代州,事情又急,那里有许多好人当兵?便募了一般游手亡命之徒,星夜赶了回来,道过洛阳。那唐时洛阳定为东都,也是一二等繁华之地,这些人从代北苦寒的地方来,那里见过这宝货充盈的都市?进了东北那个安喜门,见了这也爱,见了那也爱,心想要买,只是身边的钱少。正值午饭时候,那光庭便教他们吃了饭再走,这些人得了机会忙忙的吃了饭,自有光庭去算饭账。他们便走到各铺店中,拣那值钱多的,买了一大堆,给了几个大钱,拿着就走。那铺店中人都追了出来不依,这兵士们道:“老爷们卖命替你们去打黄巢,这点东西送给我又怎样呢!不要说起老爷的气来,放一把火,都给你烧了!”他那些铺店的人,平时都是计较辎铢的,况且拿得太多,谁肯赔这血本?便都拉住,死命的不放。这些军人们说得出便做得出,真个跑到铺店里放起火来,延烧了半条街,各铺伙家们只顾救火,他们索性乘势抢个痛快。那李光庭赶来见了这样,有心要管教他们,正是个用人的时候,恐怕他们赌气跑了,自己领了许多用费,募不着人回来,怎样在节使那里销差呢。便由着他们抢个十足,忙领着从东南的长夏门出去,回汝州去了。看官,你道这些兵士们的行动,便与黄巢手下的弟兄们,倒是一鼻子出气。要教他去打黄巢,恐怕他不肯自残同类呢。
再说徐州刺史奉着旨意,忙遣了三千凶顽的兵士去守溵水,正从许昌经过。感化节度使薛能,从前也做过徐州刺史,自以为有恩信于徐卒,今见他们走这里经过去打黄巢,便特别的要好,每人给了一缗钱,又留在东门外那个球场里歇息,预备了丰盛的酒饭,要管待他们。那知着个当儿,那忠武节使也是奉着圣旨,派遣他的副将周岌带领人马去防溵水,也正从这里经过,看见了许多人在那里歇着,内中军士们便来打听。这徐州兵士最爱好看,便对那些军士们说道:“我们是徐州刺史派来的,这许昌薛节使,是我们的旧主。听得我们从这里经过,欢喜得很,不等我们开口,便每人赏了三缗钱,留着我们在这里吃晚饭呢。”那忠武军听了,好不欢喜,便来对周岌说道:“那边一队人是徐州来的,也是去防溵水的。听得这薛节使,每人与他三缗钱,还要把酒食管待他。我想我们同是去打黄巢的,副将何不与他说,也教我们弟兄们多得几文呢。”那周岌原带他们出来,要想他们好好的打仗立个功劳,一路只是爱惜他们,如今打听有这样的事,又不要自己拿钱,这一句话还有什么不肯说的?便去与薛能说知。那薛能见忠武的人多,那里有这多钱给他?况且他开口每人要三缗,更难办到。便对周岌道:“贵军从这里经过,礼当犒赏。只是国家财政困难,军饷正自无着。兄台是我们一般的人,还有个不知道的么?管待酒食是真,并未发放钱缗。那是他们爱好的话,不要信他。如贵军军士们要吃酒筵时,我教他们送来。”周岌听了也是实话,正经的军饷尚欠了好几个月,那里来的闲钱给人呢?便告辞回来,对众人说了,说是徐州的兵吹给你们听的,并说他也请我们吃酒筵,你们且等等。那些军士见没有钱,早不高兴,便道:“他既不给钱,那个吃他的酒席!我们还要赶路呢。”那周岌便道:“薛节使的情面也不可却。你们要赶路时,我教他早开了来。”说着命人告知薛能。薛能听了,正自不愿他的军士在此久留,便教司厨的先开与忠武军吃。那司厨的只道节使叫先开的,自然是应该优待的,便将这半日预备的好菜都开去了。那忠武军见预备的酒筵丰盛,虽然未得着钱,倒也吃得十分醉饱,各自束装而去。这徐州军士们打听得忠武军的筵席丰盛,便不高兴。带兵官便说道:“你们众人不要忙,薛节使既留我们吃饭,自然要此忠武军的好。所以先开与他们吃,教他们去了,免得看见我们吃的,又不服呢。”众人听了此话,只得又等了一回,看看天晚,纔开了来。军众上前一看,好不有气。原来那薛能预备他们吃的丰盛筵席,都被司厨的开与忠武军吃了,一时预备又来不及,心想:我素来有恩与他们,今又得了我一缗钱,便叫司厨的随便弄了几样菜与他们吃。那司厨见节使这样说,知道不是请的什么贵客,便将那忠武军吃剩的凑了些,那两样新弄的又没有煮烂,这些军士们见了,如何不气?只是等了半日,腹内已饥,胡乱的吃了一些,又喝了两锺白酒,越想越气,一齐跑进城来。守城的兵士见了这一羣凶狠的醉汉,前巅后仰的走来,知道大不妙,忙将城门关了,报知节使。那薛能来到城楼,问了众人,众人都道:“节使赏我们的饭,我们都感激的。但是为何将好的与忠武军吃了,我们都是节使的旧部,一向出力,为何反来薄待我们呢?”那薛能听了,便道:“我原是预备好的给你们吃,谁知被司厨的下错了。你们都且息怒,我明日教他弄几样好拿手的菜补你们。”说着便叫拿那司厨的来,当面骂了一顿,又教卫兵们打了他四十军棍,教他明日好好的做菜。正在城楼处分,只见城外的兵个个听了,正要回身往球场内去,忽然四下里人马围将上来。可怜那三千人并未拿着兵器,被人杀个措手不及,都死在那城外大道边,倒把个薛能惊得呆了。只道是黄巢杀来,连忙下城回署,差人打听,纔知道这一队人马不是黄巢,却是他请吃晚饭的忠武军。原来许昌城内的绅商,看见徐州兵势焰汹汹,怕薛能调解不下,便私自派遣几个商团,打开西城去追忠武军回来,好做个救应。那周岌原不愿多管闲事,只是他的部下,听了徐州军人因他们吃得好了,便闹着不服,一定要跑回来,倒杀他个措手不及,又向各死兵身上搜了一搜,虽没有三缗钱,却也有一二缗钱不等,越添了气。便骂道:“这该死的薛囚,分明与了他们的钱,还说假话!他止怕利害的,教他瞧瞧老爷们的利害!”说着一齐要来攻打城池。薛能得知,又见这些忠武军杀徐州兵时那个凶狠样子,早已害怕,便忙收拾细软,带了家小,打算逃往襄阳。方纔见忠武军都在夹门那边厮杀,便开了西门逃走。那知忠武军原是从西门那条大道上折回来的,辎重等物还放在那边,也有军士们把守。这位薛节使稍稍的出城,又不敢点灯,黑夜里往前走去,不过半里,早被忠武军拿住,不问青红皂白,一个一个的都杀了,拿到东门周岌那里请赏。周岌见了,吃一大惊,便对军士们道:“你们因酒食小故,杀了徐州兵三千人,又杀了薛节使,这便如何是好?”那些军士们并不心慌,便道:“我等众人也照着时下的惯例,就请副将作了许昌留后,圣上也不见得责备我们。”周岌听了,只得申奏朝廷,说是徐州兵要挟薛节使不遂,把他杀了。我们从这里经过,杀散徐州兵,平了乱事,绅商及军士们留我暂镇许昌,作个留后。朝廷那知真情,便也都依了。止有这薛能,好好将酒将食的欢迎他们,倒召出杀身灭门之祸。你说当时的军官难做不难做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