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四点克欧和他的父亲回到旅馆里来。父亲在旅馆里坐了一刻,约他明天上午一同回家去,他老人家就到一个友人的店里去歇息了。

克欧会见了未婚妻后愈加伤感。

——自己的幸福完全由自己一手破坏了!像这样纯洁的美人儿,自己是万无资格消受了的。她的纯雅的特征决不能由苔莉身上发见出来。苔莉虽然美,但她是一种艳美,赶不上刘小姐的清丽。刘小姐,我是无资格和你结婚的人了,我坐在你面前,只有自惭形秽。我去了后,望你得一个理想的配偶者——一个童贞的,终身诚诚恳恳爱护你的人!我死了之后也这样的替你祷祝的。

他在那晚上他把自己的书籍,原稿及毕业文凭都取出来付之一炬。他临烧的时候只手拿着文凭,只手指着它骂:

“你这张废纸害人不浅!因为有你这一类的废纸牺牲了不少的有为的青年!好的青年因为你牺牲了不少的精神,机械的在做死工夫!不好的青年也因为你干出了不少的卑鄙的事来!我也因为你这张废纸受了几年苦,结局还是虚空!我今不要你了!”

他和苔莉把这些东西慢慢地焚烧了后已经近十二点钟了。那晚上她到他房里来了,他们已陷于自暴自弃的状态了。他像循着周期律般的到了每晚上十二点钟就有一度兴奋,有了痨病的症候以后更难节制的兴奋。到了第二天早上克欧周身微微地发热。他吐出来的痰里面混有许多麻粒大的血点和血丝。他这时候对这几口血痰惟有微笑。

到了八点多钟,他的父亲很高兴的来了。他一到来就说轿子雇好了,要克欧收拾行李即刻动身。

克欧不忍叫父亲失望,他勉强的支撑着病体起来。

“我的行李早捡好了。这么多行李,轿子里面放不下吧。”

“不,行李叫个挑夫来挑。我押行李回去。”

“单为我雇了一顶轿子吗?”

“怕你走路不惯,叫了轿子来。我差不多天天走路的。今天特别的乘轿回去。村里的人们要笑话。”

——以患病为口实乘轿子回去也未尝不可。但是父母并不知道我有病。他以为我大学毕业回来该乘轿子回去,很可以光宠光宠村里的破坏了的家园,可以光宠光宠虚荣心很强,但是又贫又老的双亲。克欧的眼泪差不多要流出来,因为老父在面前,他竭力的忍住了!

——可怜的父母!你们那里晓得你们的独生的儿子这么样的堕落,这么样的不孝!在外面念了五六年书,把父亲累得一天天的喘气不过来。最近在T市时得他的来信说,听见我毕了业了,他也安心了,望我早日回来替他支撑门户。他又说,这几年来实在太苦了,因为我的学费真叫他没有一天好吃和好睡。他又说,我毕业后不论能马上得职或不得职,总之先回来家里看看。看看老年的父母,暮气很深的父母。他又说,能够和名门的刘小姐结婚就算是读书六年来的效果,可以安慰老年双亲的效果。他又说,家里还有几亩可以耕种的田,几栋可以蔽风雨的房屋,今后可以不再筹我的学费而我毕业后又能得相当的职业;那么这几亩田,几栋房子总可以望保存吧。

——可怜的父亲!绝无野心的父亲!安分知足的父亲!你为什么会生出这样不肖的儿子来!?但是现在我毕业了,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报答父母呢?此次回家的轿费都还要由父亲负担!父母所希望的报酬只有这些吧,村人送给他们的谀词,送给他们的高帽子吧。

“××伯,你的儿子在大学毕了业回来了吗?”

“××伯,你的福气真厚,才生得出这样精致,这样有本事的儿子来!”

——父母因为喜欢听这些谀词,终于做了不肖的儿子的牛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