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此人是长江一带出了名的独脚飞盗,外带着到处采花。他做的案子,不计其数,却从来没有破过案,因为他一身软硬功夫,倏来倏往,无迹可寻,官厅捕役,非但不敢同他拼命,反而暗中得他贿赂,上下其手。这其中,一半也因有笑面虎庇护他,愈发可以逍遥法外了。

这人匪号也特别,叫做“红孩儿”(《边塞风云》中详细表出),因为他天生成一副短小身材,全身不够三尺长,却又长得一张白里翻红的俊俏面孔,虽然年已二十出外,看外表兀自一个十几岁的童儿。他利用这副短身材,每逢晚上做案,便穿上小孩的红色短衫裤,又截短了长发,剪成一圈齐眉刘海,两边又梳了两支冲天杵小辫,冷不防飞进大家绣闱,女娘们骤然一看,真还不疑他是采花大盗,当他是邻居顽童哩。有许多无耻娘们,被他破了贞操,反爱上了他,留在深闺中,十天半月不出来,也是常有的事。这次他在笑面虎家中盘桓,听笑面虎说起塔儿冈总寨主是个少女,如何美貌,如何本领,说得他心痒难搔,拉着笑面虎非要同去不可,因此两人搭档,同到山寨,也算两位宾客。

红孩儿起初看见两人交拜,觉得路鼎没有风流温柔的资格,配不上这位天仙般的总寨主,很替李紫霄抱屈,等得李紫霄穿着平常便服,进来周旋,他两只眼直勾勾地钉在李紫霄面上,觉得这位美人儿,无论金装玉裹,荆钗布裙,都掩不住她的姿色,自己枉称采花使者,竟没有碰着这样绝世佳人。他这样痴痴地想着,两只色眼又直勾勾地钉着,笑面虎和他说了几句,全然不睬,竟似失了魂魄似的,形状非常可笑。

这席主位上正是过天星,一看红孩儿失神落魄的,弄出这副怪相来,也觉十分不雅,万一被总寨主和别人看到,追究起来,总是自己的朋友,自己的性命才蒙总寨主亲自救出,怎么又引进这种坏坯子来,当这大喜的日子,万一弄出事来,自己如何吃消得下?这样一想,愈想愈怕,屡次想开口用话点醒笑面虎,叫他转知红孩儿放尊重些,无奈笑面虎也是色中饿鬼,忘记了自己坐在何处,直着一双怪眼,也自看呆了。

过天星屡次用目示意,何曾理会得到,偏巧有两个女兵提着两把酒壶敬到这席上了,李紫霄、路鼎的眼光自然也转到这席上,互相行礼之间,在路鼎只觉这首座两人,面目甚生,也不注意到别的地方,可是李紫霄目光如电,何等聪明,一瞬之间,早已把两人怪相看到肚里,也不做声,姗姗地向席上一一周旋告竣。

夫妇俩正要双双退出,忽见中间一席上几个白发萧萧、衣冠楚楚的老头儿,走下席来,齐向李紫霄躬身为礼,笑着说道:“俺们这几个小老儿,已是风烛残年,平日仗着总寨主庇护,安居家中,足不出户,平时耳内听得总寨主如何本领,如何智慧,却苦于行动不便,每逢寨主大显身手时,总赶不上饱饱眼福。俺们这几个小老儿,时常聚在一起议论此事,总想设法亲眼看一看总寨主本领,这样死去,俺们才算没有白活了这许多年。无奈在平时不敢冒昧亵渎,幸得今天是总寨主大喜日子,又知总寨主平时敬老怜贫,提着胆气,借酒遮脸,想求一求总寨主赏个面子,只是动刀抡杖,今天大喜日子,实不相宜。请总寨主随意施展一点,俺们几个小老头儿死也甘心了。”说罢,又连连打拱。

这几个倚老卖老的这样一说,却合了一般宾客的胃口。在本寨各好汉早已见识过,原不希罕,可是各处赶来贺喜的江湖好汉,平日对于李紫霄也只闻名,既是洞房闹不成,正苦没有题目,此刻一经几个老者提议,立时齐口同声地响应起来,其中笑面虎、红孩儿两个宝贝,更是别有用心,巴不得有此一举,看一看美人的本领如何。

这时路鼎恐怕李紫霄不乐意,一个别扭,便要弄僵,偷眼看她时,却见李紫霄看出,出头的几位老者,都是路、袁两姓族中的长辈,说的话又这样委婉,笑吟吟地说道:“今天承诸位尊长和诸位贵客光降,使山寨增辉,非常感激。至于妾一点微末之技,在座贵客,都是此中高手,恐怕难以入目,反不如藏拙为妙。”

李紫霄话未说完,宾客堆里早有几个人齐声喊道:“我们久仰总寨主内家功夫出众,务必赏面才好。”

这几个人一喊,合者益众,闹得乌烟瘴气。

李紫霄再想接说几句,已是不能,又苦于自己究是崭新的新娘子,不好意思大声说话,幸而袁鹰儿挤进人群,笑吟吟向众人说道:“诸位要敝寨主一显身手,也未始不可,不过只她单人独练,未免枯燥无味。诸位贵客都是行家,何妨出来先练几样绝技,也教敝寨见识见识呢?”

这一句话,正合李紫霄心思,因为今天来客良莠不齐,难免有别的山头,假充贺客,暗探虚实的事,借此也可看客来人本领如何。这时众客里面,也有持重不露的,也有想卖露几手的,也有自知自己本领不济,不声不响的。

你推我让了半晌,忽听得左面席上有人怪声怪气地喊道:“有几手的就下场,何必学娘儿们似的,扭扭捏捏耽误工夫呢?咱们还要看后面压轴子的好戏呢!”

这一喊,谁也听出语中带刺,不免都伸起脖子,寻说话的人。哪知他喊了几句,脖子一缩,没事人似的,自饮自酌起来。

只有同席的人,知道喊的就是笑面虎。可是过天星心里格外难受,暗想你这小子真损,你既然不顾体面,俺也不顾交情,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笑道:“咱们多年不见,大哥功夫当然一日千里,趁此机会,何妨出面露几手,也使小弟面上增光呢。”

笑面虎笑着向那面一指道:“你不要忙,咱们先得看看别人。”

过天星等朝着他指的所在一看,果见一个油墩似的胖汉从左面席上被人架了起来,推推拥拥,一直推到厅中铺红毡的空地上。

那胖汉生成一张四方大黑脸,走起来,颌下两块肥肉,一动一哆嗦,一个小鼻子,却躲在两块肥肉下面,一双猪眼也被面上肥肉挤得变成一条线,下面还凸着一个大鼓似的肚皮,这副怪相,谁也禁不住要笑。

袁鹰儿、路鼎、李紫霄一看,这样宝贝也来献艺,只可忍笑着,退到下面主席上坐下,静看胖汉怎样施展。可笑胖汉踏到红毡上,把袍袖向上一卷,伸出短短的两只黑肥手,十个指头,却有萝卜般粗,忽地向两面席上一抱拳,发出尖列列的刺耳嗓子说道:“在下生长凤阳,自幼爱好武艺,淮南淮北一带英雄好汉,没有一个不知道俺的,承他们不弃,送俺一个铁肚皮的雅号,因俺功夫都在这肚皮上。”说到此处,竟自解开袍带,大敞胸膛,端出黑油油、亮晶晶的一个大肚来,而且两手开弓,接连几个巴掌,把自己肚皮拍得山响。他这副尊荣,配着他一副尖嗓子,已经够看的了,怎禁得他这样一做作,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这时熊经略、小虎儿都在席上,众人笑时,小虎儿直笑得蹲下身去,直扶肚子,连李紫霄也忍不住别过头去。唯独熊经略始终没有正眼看他一眼,只顾喝自己的酒。

这时,那胖汉把肚皮拍了一阵,又说道:“诸位不要笑,淮南淮北一带的英雄,在俺肚皮上跌筋斗的不知多少。俺这铁肚皮绰号,得来也不容易哩。口说无凭,诸位不信,便请过来,在俺肚皮上重重地打三下,俺决不还手,且看俺肚皮结实不结实。”

话犹未毕,猛听右席上大喝一声:“好的,俺来试一下!”喝声未毕,人已到铁肚皮面前。

原来此人就是笑面虎。他暗想不管他肚皮怎样,横竖他愿意让人打,这样便宜,落得找的。他打好如意算盘,挺身而出,来到胖汉面前,也不招呼,只把袍袖一动,伸出油锤似的拳头,在胖汉面前晃了一晃,哈哈笑道:“足下肚皮虽然结实,俺这拳头分量也不轻,咱们往日少怨,今日无仇,万一打坏了尊腹,倒不是玩的。咱们得预先声明一下。”

胖汉瞪着一双猪眼,向笑面虎看了又看,然后冷笑一声道:“俺肚皮摆在这里,原不是摆空架子与人看的。打坏了肚皮,只怪自己腹皮不结实。便是打破了肚皮,也怨不得人拳重。万一俺肚皮没有受伤,打的人倒受了伤,当然也不能怪俺肚皮无情,这也得预先声明一下。足下如果自问没有把握,还不如回去安坐吃喝的好。”说毕,两手叉腰,两腿一蹲,端得四平八稳。

笑面虎原是个凶暴脚色,怎禁胖汉一反激,又自恃着拳头上用过苦功,平日一拳可以击碎三块水磨方砖,这样棉花似的大腹,包管一拳过去,便打得他大小便齐出。那边架子端好,这边便举拳奔去。

还算笑面虎良心发现,拳头未下,心里一转念,万一真个一拳打死,在这喜庆席上,似乎说不过去,不如只用八成力量吧。他念头一转之间,油锤似的拳头已到胖汉肚上,只听“拍拍”一声,笑面虎拳头整个儿陷入肥肉之内,看的人吃了一惊,以为一拳捣破了肚皮,连拳头都打入腹内了。说时迟,那时快,未等笑面虎拔拳,忽听胖汉鼻子里哼了一声,同时墨油油的肚皮,突地向外一鼓,卜通一声,笑面虎仰面一跤,跌出三四步开外。

笑面虎在众目睽睽之下,岂肯吃这个亏,一骨碌跳起身来,虎也似的一声大吼,一双满布红筋的怪眼,突得鸡卵一般,火杂杂地重又扑将过去,恶狠狠用足力量,腾的一拳。

这一下,乐子可大了。拳到了肚皮上,只觉得胖汉肚子真像蒲包一般,松松的毫不着实,四团肥肉,却跟着拳往里收。这回拳势既猛,皮肉也格外收得紧,非但整个拳头没入肉堆内,连小半条臂膀,也裹将进去了。

笑面虎一看不好,急想收拳时,哪知拳头到了人家肚皮上,被四面肥肉裹得紧紧的,宛如生了根,再也拔不出来,挣扎了几下,拔不动,心头火发,恶胆顿生,正想举腿兜头踢去,猛听得胖汉喝一声:“滚你妈的!”

这一下真要笑面虎好看。在胖汉肚皮运气一鼓之间,笑面虎伸腿欲踢之际,猛觉全身一震,凭空弹出一丈开外,头下脚上,一个倒栽葱,直跌落大厅门角落里,跌得他发昏了半晌起不来,因为头下脚上,跌下来,头和地面便撞了一下,自然震得昏迷过去了。

过天星到底不忍,慌和头目们赶来,把笑面虎抬了出去。这边把受伤的笑面虎抬出,那边胖汉得意扬扬,把肚皮拍得山响,哈哈大笑道:“那位仁兄真可以,看他神气,定想一拳打死俺才甘心,哪知在俺这肚皮上打得轻,跌得轻;打得狠,也跌得很。有了那位仁兄作榜样,大约没有人来尝试的了。俺总算献过了丑,要失陪了。”

他正想掩好衣襟,忽听得右席又有人大喝道:“休走,还有一个不怕跌的!”

众人急看时,只见右席上走下一个满身锦绣、俊俏风流的瘦小书生来。

原来此人就是红孩儿。他在席上,看清胖汉肚上功夫,无非仗着一点蛤蟆功。笑面虎练的是一身硬功,想用猛力伏人,所以上了他的当。红孩儿存了报复主意,便一步三摇地走近胖汉,假充斯文,向胖汉兜头一揖。

胖汉正在志高气扬,哪把红孩儿放在心上,略一抱拳,便哈哈笑道:“足下乳臭未干,吃完了喜酒,上学堂去是正经。咱们以武会友,没有你们念书人的份儿。”

红孩儿并不生气,依然笑嘻嘻地说道:“我看那位打你肚皮的朋友跌得怪有趣的,所以俺也想照样跌他一跤。再说你自己说过,不论是谁,都可以打你肚皮三下,并没有说念书人不能打你的话。你如果怕俺打你,那倒好办,你只要在众人面前朝俺叩三个响头,俺就放你过去了。”

这一番尖刻的话,说得胖汉真像气蛤一般,怪鸟似的大叫,立时重敞胸膛,端好功架,向红孩儿招手道:“来,来,来,你自己招死,可不能怪俺。”

红孩儿嬉皮笑脸并不动手,只管朝着他端详。

胖汉等了许久,有点不耐烦起来,喝道:“叫你打你又不敢来打,只管耽误功夫做甚?”不料胖子话未绝声,红孩儿一个箭步,疾起右掌,向胖汉肚脐眼上只脆生生一拍,“托”的一声响,猛见胖汉脸色骤变,一声怪呼,望后一个倒坐,蹲在地上,竟起不来了。

红孩儿朝地上胖汉看了一看,冷笑道:“原来铁肚皮功夫,也只如此。”说毕,头也不回,向厅外出去了。

这当口,忽见老 犭回犭回一跃而起,向厅外喝道:“去客且请留名!”

红孩儿仰天大笑道:“俺便是长江红孩儿,是此地过寨主朋友。”说完这话,依然扬长而去,老 犭回犭回记住姓氏,转身来看铁肚皮胖汉,已由众人七手八脚地从地上架起,向厅外扶出。

原来那胖汉是老 犭回犭回的旧友,跟着老 犭回犭回从瓦冈山赶来瞻仰婚仪,这时受了红孩儿的掌伤,面如金纸,牙关紧闭,老犭回犭回慌同几个寨卒,把他架回自己下处调养。可是聚义厅上,被这几个宝货一闹,闹得兴致索然,也没有人敢提议,请李紫霄再显身手了。

坐在左面首席上的熊经略,半晌没有开口,此时却呵呵大笑道:“这几个宝货,都不是好东西。那胖子蛤蟆功没有练到家,便想这儿耀武扬威,偏又碰上他的克星。那孩子这一掌,真够狠辣。可怜的胖子,包管不到三天,便要裂肠而死。”

众人吃了一惊,李紫霄却从容不迫地走到熊经略身边,慢慢提起酒壶,替熊经略斟了满满一杯酒,然后在相近空椅上坐下,笑问道:“师叔说的使掌的人,大约用的是铁沙掌功夫,却不料他年纪轻轻,竟忍心下这样毒手。刚才听他自己报名,叫甚么红孩儿,这个绰号,也够特别的了。”

熊经略笑道:“这红孩儿眼光不定,满身邪气,出手又这样老练,如果他常到山寨来,你们应该留神一二才是。”

李紫霄不住点头,接着向翻山鹞问道:“那三个贺客面目很生,俺未见过这等人,不知是谁的朋友?”

翻山鹞道:“据说那胖子是老犭回犭回的朋友。那跌一跤的汉子和红孩儿,都是过天星的熟人,刚来山寨访友,凑巧遇上喜事,便也列入贺客之列了,想不到这大喜日子,闹出这样笑话来!”

李紫霄点头不语,这时所有宾客,都已酒醉饭饱,有的已经返回三义堡与瓦冈山去了,未走的坐着喝茶闲谈着,只有熊经略提着朱漆葫芦,一面喝酒,一面滔滔不绝说个不休。李紫霄只好起身告辞,领着小虎儿,回到后寨去了。

席散之后,本寨执事人等,招待宾客的,依然分头待客,巡逻壁垒的,依然分头纠巡。这天全山头目寨卒,虽然不能擅离汛地,却没有一个不沾着喜庆的恩惠,整天的吃着大杯酒肉不算,外带着几两白花花的犒赏,连山寨境界内居民,多少也得着一点好处。这笔开销,数目却也不小,当然是路鼎掏的腰包,但是全山寨卒居民都感念着李总寨主,并不知道是路寨主的恩惠。

最可笑这天晚上,路鼎身为新郎,当然是步入洞房,克偿夙愿的了,哪知这位新郎,与众不同,由爱转敬,由敬转畏,到了这要紧关头,爱也爱到极点,畏也畏到极点。这也是李紫霄在平日言笑不苟,冷如冰霜,到了做总寨主时,又令出如山,不分亲疏远近,一律看待,哪有路鼎亲近谈笑的机会。洞房所在地的后寨,平日又是禁地,不奉命令,不得擅入一步的。

这天到了华灯初上,晚筵告竣,别人是欢天喜地,喜谈阔论,唯独路鼎一颗心,七上八下,宛似热锅上蚂蚁一般,天色愈晚,心上愈难受。他的新夫人,依然大大方方地周旋众人,满厅张罗,唯独他少言无味,连正眼也不敢看她一眼,愁眉苦脸,好似大祸临头一般。众人看他这样神气,也猜不透他是甚么心思,只有袁鹰儿肚里明白,暗暗好笑,心想我们这位路兄,何苦千方百计,自找这样苦头,新婚一夕,变了难关,真是好笑,看来这重难关,要他独个儿单枪匹马闯过去,恐怕没有这种勇气的了,少不得又要求我锦囊妙计,但是这档事,却不是别人可以代出头的,骨子里依然要他自己下功夫才是。

袁鹰儿刚在思索,路鼎果然走到身边,悄悄说道:“袁兄跟我来。”

袁鹰儿笑着一点头,两人便悄悄离开众人,在无人处低低商量了一阵,也不知袁鹰儿传授了甚么锦囊妙计,路鼎眉头顿展,一人坐在下处,静等好音。

袁鹰儿不知怎的,一忽儿找着熊经略谈几句,一忽儿又寻着小虎儿探点消息,一忽儿又向女兵们鬼混一阵,东奔西跑,忙得个脚步不停。

直到了起更时分,后寨四个女兵,分执四盏垂苏纱灯,冉冉而来,直到路鼎下处,说是:“奉熊经略命,迎接路寨主,送入洞房,成就百年佳偶。”

这几句话,听在路鼎耳内,宛似皇恩大赦,明知袁鹰儿一番奔走,功劳不小,熊经略的恩德,更是难忘,慌不迭立起身,跟着女兵到后寨来,未到后寨,在半路上先掏出四锭雪花花银子,分赏四个女兵。

女兵们自然乐得笑纳,却都笑道:“刚才袁寨主已分赏给总寨主身边女兵,俺们都有份,此刻又蒙寨主犒赏,此后寨主也是俺们主人,伺候不周之地,还要请寨主包涵哩。”说罢,个个喜着嘴,笑得花枝招展。

路鼎大乐,这几个女兵又都长得有几分姿色,一面走着,一面莺嗔燕叱,拥着路鼎走来。

到了李紫霄住屋门口,守卫的女兵,早已看见,跑进去通报。路鼎以为这一通报,定有人出来,把自己迎接进去,说不定熊经略亲自出迎,哪知在门口站了半晌,不但熊经略踪迹不见,便是小虎儿也不露头,连身边跟自己来的四个女兵,都溜进门内去了,一个人凄凄凉凉地在门外来回大踱,又不好意思闯门进去问个原由,满以为袁鹰儿安排妥当,可以走马上任,谁知这座大门,又成了一座难关。

虽然看两扇大门,明明开着,毫无阻挡,但在路鼎眼内,便像千山万水一般,屡次想一鼓作气迈进门去,总顾虑自己面皮不好看,又摸不透李紫霄是何主意,说不定李紫霄和熊经略商量好的,故意这样做作,要试一试自己心境如何,是不是急色儿一流。路鼎正在心口相商,彷徨无计,偶一转身望到来路上,蓦见岭腰路口一条黑影,箭也似的向松林内窜去,倏忽不见。

路鼎以为李紫霄身边的女兵退值下来,在山上玩耍,或者背地偷窥自己也未可知,因此并不在意,心里又念念不忘如何进门,更想不到别的事情上去,这样又出了半天神,猛听得身后有人低低唤道:“路寨主。”

路鼎吃了一惊,慌回身一看,认出就是迎接自己的四个女兵中的一个。路鼎仗着特别犒赏,道:“怎的你们进去了这半天,一个也不出来了?”

那女兵笑道:“寨主休急,俺恨不得立时替你通报,怎奈总寨主正和熊经略密谈,似乎谈的非常重要,不许一人进房去。俺们都替你焦急,但是俺们总寨主山规森严,谁敢进去通报呢。俺恐怕寨主等得心焦,特地溜出来悄悄通知你老一声,请你安心再等一忽儿。他们谈话一完,俺们立时替你通报便了。”

路鼎暗想,早不谈,晚不谈,偏在这时密谈起来,横竖我已等了这许多功夫,也不在乎再等一等,便是等到天明我也干,铁棒磨钉,好歹有个结果,主意打定,便点头道:“既然总寨主有机密要事,我再候一候便了。”

女兵喜着嘴又转身进内去了,这样又等了半天,侧耳听见远远钟楼上已打二更,蓦然间门内跑出几个女兵,娇声喊道:“总寨主亲自出迎。”

这一声,虽然出自娇滴滴的喉咙,在路鼎耳朵内,宛如晴天霹雳,完全出于意外,反闹得举措不安,偷眼向门内看时,果见几个佩刀女兵,提着宫灯,导着李紫霄缓缓下阶,向外走来。

路鼎又惊又喜,人还未到跟前,已向内深深一躬打下地去,等他直腰而起,李紫霄已在门内,敛衽为礼,低声说道:“适有小事和熊世叔商酌,他们通报稍迟,有劳吾兄久候,尚乞恕罪。”

这时路鼎心花怒放,如登天上,更想不到李紫霄竟亲自出迎,又说出告罪的话,几乎感激涕零,哪还说得出整句的话来,口里只连说:“不敢……”

说了一大串的不敢,人却依然立在门外,倒是钱可通神,李紫霄身后几个乖觉的女兵,看着路鼎可笑,念着得过他的重赏,便笑着过去扶他进门。

李紫霄转身时,举手一挥,女兵们便悄悄退去,只剩李紫霄房内两个贴身的侍女,提灯前导,居然引上楼梯,直引到李紫霄卧房。

室内雅洁绝伦,却不像新婚洞房样子。路鼎家中移来一切富丽堂皇的陈设,却一物不见。路鼎心中大奇,却不敢做声。李紫霄察言观色,早已瞭然,弧犀微露,嫣然一笑道:“既然夫妇重在同心,妾又出身微贱,爱好朴素,又想到身在山寨,尚非安居乐业之时,所以一仍是旧,但吾兄所赐,何敢轻弃,业已另辟一室陈列。吾兄不信,请到对室一看,便可明白。”说罢,亲自在前引导,路鼎跟着走进对面室内,一到这间房内,立时焕然一新,处处争光耀眼,果然把路家送来的东西,一件件陈设得有条不紊。雕床绣被,宝镜锦屏,件件皆备。

路鼎肃然起敬,嗫嚅说道:“师妹是巾帼奇女士,这种俗物,怎能看得上眼。愚兄替师妹执鞭随镫,也是甘心。”说罢,满脸诚惶诚恐之色,一面又连连打躬,意思之间,似乎要屈下膝去。

李紫霄悄说道:“俊俏郎君易得,诚实丈夫难求。得兄如此,妾尚何求。今妹子尚有一点苦衷,便因吾兄在门外时,熊师叔与妹子秘谈此后山寨大事。他说:‘天下不久大乱,关外英雄崛起,兵强马壮,必为国家大患。朝廷奸臣,蒙蔽圣上,障塞贤路,将相无人,将来全仗四海英豪时杰,推近及远,大收羽翼,隐为后日大举之备。’他这一席话,说得妹子顽石点头,将来俺们夫妇能够做到这种地步,才不愧咱们来此山寨的初衷,也对得起咱们三义堡的英名。倘以此自豪,一旦身败名裂,非但咱二人洗不脱落草耻辱,连三姓父老,也污了一世清白。妹子强煞是一女子,此刻虽暂总率山寨,他日兴师起义,自然要推吾兄为主。吾兄素来英雄,谅必以妹子之言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