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山西交界的一带,山脉绵延,崇山峻岭,从摩天岭到怀德府玉星山止,凡是险恶的山头,都有绿林好汉,做那没本钱的买卖,那时节恰值河南、山西、陕西一带都闹饥荒,结果凶悍一点的饥民,便放下耕锄,揑起刀枪,投奔各山落草,所以这一带的山头,强人出没无常,最小的山头也有几百喽啰。其中最出名的,要算和淇县相近的塔儿冈和瓦冈山两股,声势最大。

离塔儿冈不远,有一处名叫三义堡,比较其他山乡富庶,因强盗时常来借粮,没有一家不练习枪棒的,而且筑起土城子,要路口设起堡垒,保卫身家性命,堡内为首大户姓路名鼎,从小聘请名师,练习武艺,虽只二十多岁的人,武技已然了得,英气勃勃,言行爽利,经公推为堡主。副堡主名叫袁鹰儿,也只二十多岁,也练得一身武艺,精明强干,机灵过人,三义堡经两人策划,全堡五六百户人家,被二人训练得士饱马腾,同外来的盗匪打了几次胜仗,名震远近,从此这三义堡中人,度着安宁快乐的日子。

这三义堡原来只有三姓,三姓祖先原是三个结义弟兄,隐居于此,后来子孙繁衍,便成了现在几百户人家的三义堡了。三姓中只有路家财丁最旺,次之是袁姓,袁鹰儿同路鼎便是两姓中佼佼人物,路袁两姓外,还有姓李的一户,但李姓人丁不旺,业已断绝,可是在二十年前,忽然从外省来了两个逃荒的夫妇,自称是夫妇两人,向以保镖为业,现为还乡隐居吃碗太平饭。二人来历非常奇特,当时袁、路二姓看这对夫妇,举动潇洒,风度出众,虽说是逃荒,随身带的财物却也不少,偏又姓李,便允许在三义堡长居下来。不久便生下一男一女,后来老镖师的老伴身故,老镖师的一身武功,渐渐被三义堡人们知道,请他教练本堡的子弟武艺,路鼎、袁鹰儿二人便算是开蒙的门徒,但这位老武师以前的来历及名号,从来没有听他说起过,李武师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也没有人敢问,只知他确有了不得的武功,且是内家的一派便了。

这一家人丁单薄,只剩了姊弟二人,相依为命。姊名李紫霄,年才二九,是三义堡出名的美人儿。她的弟弟才只九岁,乳名虎儿,长得活泼玲珑,眉目如画。姊弟二人真是三义堡钟灵毓秀的人物,没有一个不称赞、不爱惜的,但老武师去世已有一年多,袁、路二人受艺不到一年,武艺虽有进益,但内家功夫连皮毛都没有学得一些,虽然如此,路鼎感念师恩,时常周济他们,自老武师去世,几次三番,请李紫霄姊弟迁居在他家中,但李紫霄总推说热孝在身,不便叨扰,情愿姊弟两人孤苦伶仃,住在一间小屋内,度那清淡日子,一半也因路鼎尚未娶亲,须避嫌疑。其实路鼎对于这位师妹,早已深深嵌入心中,每月打发人送米送柴,流水般送将过去,李紫霄总是淡淡的若即若离,有时路鼎暗暗同袁鹰儿商量,叫他也向紫霄探听口气,因为袁鹰儿也算是老武师的门徒,彼此都有同门之谊,袁鹰儿的老婆又同紫霄最说得上来,路鼎托他设法,原是高着儿,但是李紫霄面若桃李,冷若冰霜,提到这上面,便默默无言,给你摸不着门路,恨得路鼎牙痒痒地奈何她不得,而且传说李老师傅的本领,统统传给李紫霄了,可是紫霄平日从没有露一手给人看过,也没有看见她自己练习过,看她平日弱不禁风的样子,谁也不相信李老武师的一身内家功夫会传给她。

袁鹰儿却咬定说:“李紫霄已得着她父亲一身功夫。”路鼎认为弱不禁风的师妹,决不能得着武功,后经袁鹰儿解释说:“凡是内家功夫,不到真真交手时,是看不出来的,不比外家武功,操练筋骨而摆在面前的,俺生平以得不到内家真实功夫为恨,自从李老师父去世以后,俺春秋两季必要游历江湖,希望求得内家高手,但总是无缘,有几个略懂内家门径的,够不上传徒,却从他们嘴上听来,说是内家功夫有几层功夫,全在一对眼睛上分别,别地方是一点看不出来的。俺仔细留神紫霄师妹,果然与众不同,虽说姣好女子,双眸剪水,异样精神,可是紫霄的一对秋波,从晶莹澄澈之中,又蕴藏着闪电似的神光,好像威稜四射,不可逼视一般。紫霄自己深藏若虚,深怕行家知道,故意低着头,不同人家对眼光,人家以为女孩儿害羞,其实她别有用意呢。”

路鼎听袁鹰儿这样一解释,格外心痒难搔,恨不得立时娶过门来,偷偷地拜在石榴裙下,称一声:“知心的老师,快传给俺内功吧!”这样才心满意足,痴情妄想地经过了半年,托袁鹰儿媒事仍无头绪,忽然平地生起风波来。

因为路鼎威镇一堡,相近山头的强人,非但不敢招惹,而且改装富户,慕名拜访,互相结识。路鼎是个海阔天空的脚色,明知人家不是好路道,总以为看得起自己,也是英雄惜英雄的意思,何妨来往交谊,这样一来,四近山头的绿林好汉,时常进出三义堡,外面也有点不好的风声。

袁鹰儿来得机警,忙知会路鼎,叫他谨慎一点。路鼎和这般人物走得起劲,怎好意思突然拒绝,偏在这当口,相近瓦冈山一伙强人,劫了卫辉府一批饷银,官厅因为事体闹大,难以装聋作哑,侦骑四出,探出瓦冈山强人做的案,夤夜调了一支得力军队,统兵的是卫辉总兵黄超海,这人马上步下功夫都十分了得,只是性情暴躁,凶猛异常,出名的叫做黄飞虎。他手下一个副总兵尤宝,武艺平平,却是好色贪财,这人统率着一队大兵开路先行,一路耀武扬威,作威作福,弄得百姓叫苦连天,三义堡偏是进剿瓦冈山的要道,是这队兵必经之路,早由三义堡的人,从前路得着消息,报与路鼎、袁鹰儿知道。

路鼎同袁鹰儿商量说:“这样的官兵郭靖,看得本堡富庶,定要进堡骚扰,又素知副总兵尤宝是个无恶不作的脚色,他们一路扯着官兵旗号,百姓吃了亏,还没处伸冤,定须想个妥当办法才好。”

袁鹰儿皱眉道:“如果不叫他们进来,定必加上我们窝盗窝贼的罪名,如果让他们进来,我们三义堡妇女老幼,定被欺侮,三义堡的英名,也从此完了,依我主见,不如给他个软硬俱全。我们村南、村北两条要路的碉堡,和连接碉堡的土城子,赶快整理一下,布置好一切守卫,多备点鲜明兵器旗帜,给黄飞虎看看我们三义堡不是好惹的;一面我们宰几只猪羊,备几坛土酒,等官兵路过时,推举堡中几个老年人迎上前去,表示我们箪食壶浆以迎王师,也算尽了我们地主之谊,就在那时节,好言对他们说,请他们不必进堡,免得鸡犬不安,好在他们到瓦冈山,原不必进堡来,咱们土城子并没有碍着官道,谅堂堂官军,也不能不讲理。”

路鼎点点头道:“这样也好,我们也不能不预防万一。”正说着,外面走近几位年长的老头子来,路、袁二人一看,都是两姓的前辈,慌立起身迎接。

为首的一位,长须如银,约摸有七八十岁,腰板笔挺很是精神,首先说道:“两位大约正商量官军的事。现在听说官军前站,离此已止二三十里路,这一路只有我们这三义堡还像个样子,难保他们不进来无理取闹,两位必须想个法子才好。”

袁鹰儿便把商量好的办法一说,几个老者互相讨论了一下说:“也只可这样办。”有两个老者便答应押着犒军羊酒,当天迎上去。路鼎即派人备好了应用物件,挑选了二十个壮丁,挂了花红,两个老者骑了牲口,押在后面,立时动身去了。

路、袁两人打发这般人去后,立时鸣锣聚集路、袁两姓壮丁,宣布了意思,立时在土城上按着平日分派职守,各依方位,布置得兵甲森严,路、袁两人也暗藏软甲,带着兵器,站在官军来的要路口第一座土堡上,静候消息。

不料由正午等到日色西斜,尚未见犒军的回来,正想派人迎接,忽见对面官道上尘土起处,一匹马驮着一个人,捧着一面红旗,飞也似的驰到堡下,勒住马,仰面大喝道:“黄将军有令,此地邻近瓦冈山,难免没有强人藏匿,暗探消息,特命俺唤取此地为首之人,到军前听候问话,怎的关闭着这鸟门,是何道理,现在没有功夫同你们多话,快叫为首的滚出来,随俺去复命,军令如山,谁敢不从,快叫那人出来。”

这人这样耀武扬威的一来,几乎把堡上路鼎肚皮气破,立时便要发作。袁鹰儿慌忙止住路鼎,探身向下问道:“你既然从大军前来,当然知道我们这儿已有村中几位长老,押着花红羊酒迎上前去,那几位长老便是俺们为首的人,再说俺们这三义堡是强人的硬对头,吃了俺们好几次亏,谁敢到这里埋伏呢?”

袁鹰儿话未说完,马上那军健大喝一声道:“呸,闭上你这鸟嘴,你们宰了几口不花钱的猪羊,差了几个老废物,到俺们大军前来装穷说苦,想哄小孩子不成?老实对你们说,你们这样诡计,不要说黄将军不听这一套,便是前站先锋尤副总兵那一关就难过去,你们想那几个老废物回来也容易,只要唤出你们为首的人,乖乖跟随俺去好了。”

路鼎忍不住大喝道:“叫俺们为首的去,有甚么事?你且说个仔细。”

那军健一抖缰绳,滴溜溜马身一转,回头望着路鼎,看了又看,用马鞭一指道:“怪不得尤副总兵早已探得你们同强人暗通声气,现在一看情形,果然很对,好得,你们等着瞧。”说毕,刚待扬鞭催马,猛的堡上一声大喝:“狗才,着镖!”喝声未绝,那军健已翻身落马,痛得满地乱滚。

原来,堡上路鼎听得话头不对,知已凶多吉少,气不过掏镖在手,给了军健一镖。路鼎的毒药镖很有名气,发无不中,这一镖正打在军健后腰,药性一发,顿时死去。

袁鹰儿一看事已做了出来,慌差人下堡,把尸身收拾过,那匹马也藏到一边,正待和路鼎商量对付办法,猛见官道上尘土大起,一批军马打着先锋旗号,风驰电掣而来,一霎时前面一张镶边大旗,招展出一个大尤字来,看去有一百多个步卒,二三十个骑兵在先,步兵在后,当先大旗底下一匹点花青鬃马,骑着一个尖嘴薄腮、全副甲胄的副总兵尤宝,背弓挂箭,鞍横一柄春秋刀,催马到了距堡一箭路,便喝住后面军马,踞鞍望上观看。

这时堡上土城上已排列着麻林似的标枪,旗帜耀目,很是雄壮。见那尤宝似乎吃惊的样子,回头向身后骑马的几个偏将、把总之类说了几句话,便见旗影一动,人马雁字般排开,由许多步勇推推让让,拥出几个反绑的人来。路鼎、袁鹰儿急看时,原来军前捆绑的人,正是派去犒军的几位老者,和二十个壮丁。

官军这一着实出意料,连袁鹰儿也双眉倒竖,怒火高升,堡上和左右土城子上面排列着的壮丁,个个愤怒填胸,齐声大喝道:“这哪是官军,比强盗还不讲理,俺们一番好意去犒接官军,反而受了这样折辱,世界上还有理可讲吗?既然这样,俺们齐心合力,打掉他们再说!”接着一片喊杀之声,震天而起,那堡下尤宝和一般步兵、骑兵也似有点气馁,想不到这区区三义堡,有这样声势。

尤宝两只鼠眼一转,计上心来,一拾缰绳,跑出旗门,向堡上一指道:“大军过境,你们居然盛张兵器,闭堡阻抗,莫非真想造反吗?”

不料他神气十足向堡上大声呼喝了几句,堡上睬也不睬,一个个壮丁张弓搭箭,朝着他怒目相向。尤宝讨了没趣,正想回马,猛听得堡门内震天价一声大响。

原來这时堡门大开,泼刺刺冲出一匹黑炭似的骏马,马上跨着威稜四射、身体魁梧的路鼎,倒提着一柄长杆截头大砍刀,身后五十几个壮丁,一色短衣窄袖,包头扎腿,雄赳赳跨刀提枪,一阵风似的卷出堡外,一字排开。

路鼎大刀一横,双腿一夹,冲上几步,向尤宝喝道:“俺们三义堡累世清白良民,不幸这几年四面盗贼风旗,时来耨恼,屡次禀请官府,一概装聋作哑,任贼横行,俺们三义堡几百户人家,没有法子,才挑选壮丁,设起保乡团练,自卫身家,几次同强人对敌,幸能保全一村老小,现在府里派黄将军进剿,总算为国为民,所以俺们略备羊酒,聊表微意,并请你们顾念百姓,整肃军纪,不要扰及平民,这原是一番好意!不料你们把俺长老们当强盗般绑了起来,这是何道理?请你说个明白!”说罢,虎目圆睁,直注尤宝。

尤宝冷笑一声道:“见了本先锋还不下马请罪,竟敢耀武扬威,强词夺理,真是大胆狂徒。”说到此处,又是一声大喝道,“狗才报名!”

路鼎哈哈一声狂笑道:“谁不知道三义堡路鼎是个磊落丈夫,血性男子,你如果知道统率官军,全在除暴安良,保护百姓,立时把这般人释放回堡,而且严令不准一兵一卒,进堡啰唣,这样,俺路鼎立时下马给你赔礼。”

尤宝一听这些话,气得满面通红,指着路鼎骂道:“原来你就是路鼎呀,怪不得有人指名告你暗通强人,谋为不轨,看你这样目无官长的举动,也用不着三推六问,准是强人无疑。今天本先锋统军到此,为的是明查暗访,察看真假,想不到你胆大如天,悍不畏死。照理说,擒住你这区区之辈,也不费吹灰之力,现在本先锋姑且法外开恩,让你投案自首,免得大军压境,玉石俱焚,这是本先锋一番好意,你且仔细想想。”

尤宝这番话,并不是真有好意,其实他看得堡上堡下,兵备森严,路鼎横着一柄厚背阔锋截头刀,天神般雄视一切,感觉事情有些棘手,自己心中计划有点行不开。原来他一路统军而来,派了几个心腹,沿路打听某村有多少富户,某处有无绝色女子,以便随机恫吓,财色双收,将近三义堡境界,早已安排好计划,想在堡中大大地抽一笔油水,尤其是他手下几个营混子,替他打探明白,知道三义堡内有个李紫霄色冠全堡,同时也探出路鼎英雄不大好惹,所以安排好通盗罪名,偏逢堡中父老担酒牵羊前往犒军,正迎着尤宝的前站人马,立时不分皂白,先来个下马威,统统绑起来。他以为来犒军的定是堡中为首之人,路鼎谅必在内,哪知偏出所料,细细一问,并无路鼎,立时差一军健,骑匹快马,背着令旗前往传唤,自己统军随后,急急赶来,满望借着军威王法,当头一罩便成。哪知路鼎已把先到军健打死,势成骑虎,索性满不听他这一套,弄得大僵特僵。这时他想自找台阶,又耍出花招儿来,说了一番哄人的话。

路鼎听着不由哈哈一笑道:“在你口中左一个强人,右一个强人,硬指定我是强人,大约你知道瓦冈山的强人降伏不下,想把三义堡当作瓦冈山,杀几个平民百姓,好去献功,容容易易地便升官发财了。老实对你说,你想动三义堡一草一木,须放着路鼎不死。”

这一来,尤宝计穷智尽,羞恼成怒,向左右一声大喝道:“擒了他过来!”

这一喝令,门旗开处,便有两条枪,两匹马,双将齐出,直冲过来。

路鼎一声冷笑,并不动身,等待枪临切近,猛可里霹雳一声大喝,一催战马,只抡刀向左右一扫,“喀嚓”一声,双枪齐折,路鼎顺势用刀背一拍,转身又用刀柄一击,两个偏将连招架功夫都没有,一个滚落马前,一个跌向马后,立时拥上几个堡勇,掏出绳束捆个结实。

路鼎呵呵大笑,用刀一指道:“这样脓包,也想到瓦冈山去,真是好笑。如果不服输,连你也难逃公道了。”

这时尤宝面上真有点挂不住,暗想路鼎果然名不虚传,便是自己出马,也是白饶,看来强龙难斗地头蛇,今天同他用强是不成功的了。正在进退两难之际,万不料路鼎胆大包天,手持一柄大砍刀,双脚勒马,一声不响,直奔自己过来。这一下,真把他吓得冷汗直流,慌忙带转马头,退向队后。哪知主将一动,一般兵卒,吃了齐心丸似的,个个转身便跑,尤宝也身不由己夹在骑兵当中,没命地向来路逃走了。捆绑在军前的几位父老,和二十余个壮丁,却纹风不动。

路鼎看看大乐,慌忙止住堡勇,先把捆绑的长老释放,堡上袁鹰儿看得清楚,也下堡迎接。路鼎押着两员偏将,率兵进堡,一时欢声动地,个个都说官军这样不济,也来太岁头上动土,未免可笑了。独有袁鹰儿默默无言,跟着路鼎布置好看守土城的堡勇,两人一同回到路宅来。

这时已掌灯火,路鼎留住袁鹰儿一同饮酒,商量办法。

袁鹰儿道:“今天这一下,和尤宝已结下了深仇。这人武艺虽不足惧,却要防他诡计。他主将黄飞虎武艺不在你我之下,也是一个劲敌,再说他们究系官军,万一尤宝在黄飞虎面前调拨是非,真个大军压境和俺们对垒起来,俺们弹丸似的土城,几百个堡勇,如何抵挡得了,非要想个釜底抽薪的法子才好。”

路鼎大笑道:“这样不济事的车马,多来几千、几万,何足惧哉,便是黄某有点虚名,谅也没有多大真实本领。”话还未毕,猛听得轰天价一声炮响,连地皮都有点岌岌震动。

袁鹰儿酒杯一顿,喊声:“不好。”正想出外探问,忽见一个堡勇飞步进来报道:“黄飞虎亲统大军到来,在五里外安营,刚才一声响,便是官军安营信炮。”

一语未毕,接连又跑进几个堡勇,飞报道:“无数官军已把前堡围住,尤宝引着黄总兵已在堡下,指名要堡主答话。”

路鼎霍的推案而起,大喝道:“俺正要他们到此,待俺出去会一会黄某是否有三头六臂。”说罢,提了截头刀,便要趋出。

袁鹰儿慌拦住道:“且慢,这般时候,他们急急到来,定必倚恃人多势众,乘此天晚夜黑,混战袭堡。事已到此,只有先布置好坚守的东西,再和他们交战。事不宜迟,路兄请先上堡指挥,待俺召集全堡户口,不论老幼妇女,合力助战,方可抵挡得住。”路鼎一面答应,一面已大步踏出,袁鹰儿也急急知会老幼去了。

路鼎出得自己大门,抬头一看,堡外火光烛天,一片人喊马嘶之声,自己门口排着一队近身堡勇,已替他备好战马。路鼎一跃上鞍,领着这队人马,飞也似的来到前堡,只见堡勇们一面张弓搭箭,一面搬运灰土木石等一切守城之具,却都暗地布置,并不举火,人心也并不慌乱,这也是平日路、袁两人教练有方的成绩。

路鼎下马趋上第一堡垒,攀住前垛,向外一看,只见灯球照耀如同白日,火光中照耀出无数官军,一层层按着各队旗色围住土城,静立无哗,似乎没有攻堡的样子,中间大纛底下,却设有一把折叠蒙皮的交椅,虎也似的踞着一个全身甲胄的雄壮汉子,面目却看不清切,身后排着许多的将弁,似乎尤宝也在其中。

这时忽有两匹马驰近堡下,大喝道:“上面听真,将军有令,叫你们为首的路鼎下堡答话,怎的还不现身,如再支吾,立时下令进攻,踏平全堡,那时不要后悔!”喊毕,泼刺刺又跑回去了。

路鼎不禁大怒,等不及袁鹰儿到来,便想出战,刚一转身,猛见磴道上缓步走上三个人来,头一个袁鹰儿满面喜气扬扬,和初闻官军到来一副匆遽神气截然不同,路鼎却不同他招呼,怔怔的只望袁鹰儿身后,原来他一眼瞥见袁鹰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李紫霄。

这时李紫霄虽然依旧一身缟素,头上却包了一方素巾,腰上加束了一根索条,练裙微曳,露出窄窄弓鞋,扶着虎儿的肩头,嫋嫋婷婷地走上堡来。

路鼎初时很诧异,心想:“袁鹰儿真荒唐,便是叫老幼出来帮助守堡,也不能叫她和这小孩子出来。”谁知再定睛一看,又大为惊奇。

原来弱不禁风的李紫霄,身后却斜背了一柄函鞘长剑,连小虎儿也挂了一具小小的皮囊,而且凸凸的似乎装着暗器。蓦地记起袁鹰儿说过她得了李老英雄真传,今日一看,谅非虚语,但是平日见她荏弱样子,终有点信不及。

等三人跨上堡来,慌躬身相接道:“师妹,师弟,何必亲自驾临,弓箭无情,便在这堡上,也不妥当,万一有个闪失,愚兄如何对得起地下恩师。依我说,袁兄,还是请师妹们安心回府吧。”

袁鹰儿还未答言,李紫霄嫣然微笑道:“今天不比往常,全堡老幼性命,全在路兄、袁兄身上,既然袁兄集合全堡老幼分头助守,愚妹虽然女流,岂能安坐闺中,好歹也要凑个数儿,再说,咱们三家先世义结金兰,手创此堡,也费了无数心血,今天大难当头,只有路、袁两姓拼命出力,没有敝族一人,于义亦属不合,敝族虽然式微,愚妹和舍弟也应唯力是亲,以报九原之心,以全三义之谊。”

这一番话,非但路鼎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打躬,便是左右一般壮丁也被这番话感动得忠义奋发,勇气百倍了。

袁鹰儿拍手笑道:“路兄,师妹说的话,你听到吗?这番大道理,你驳得倒吗?这你就知不是俺请她老人家出马的,事后可不能怪俺了,而且俺也曾极力劝她,同众妇女们到后堡去助守,后堡官军还没有合围,万一前堡有个闪失,众妇女从后堡逃走,也容易一点。万不料俺说了这几句不中听的话,受她一顿教训,说出来的道理,真愧死俺们男子了,没法才一同到此的。”刚说到此处,猛听得堡外震天价又是一声炮响,接着官军大队天摇地动地喊起攻城来。

路鼎还痴心想让李紫霄、虎儿二人回家去,满以为堡外这样一威吓,女孩儿家哪经过这样阵仗,定是吓回家去的了,哪知偷眼看李紫霄,镇定如常,比自己还来得落落大方。最奇小小年纪的小虎儿,一手摸豹皮囊,在垛口上东一张,西一探,竟似馋猫找食一般,不禁暗暗称奇。这时堡外已紧张万分,一时顾不了许多,向袁鹰儿道:“你不必出阵,千万保护着师妹、师弟,我去杀退了黄飞虎再说。”

袁鹰儿张嘴正想说话,李紫霄秋水为神的一双俊目,电也似的向袁鹰儿一扫,接过去笑道:“路师兄只管放心下堡,待愚妹预祝师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这几句俗不可耐的话,出诸李紫霄口中,听在路鼎耳内,比大将军出师,皇帝亲行推彀大典,还要荣耀,还要舒服,只喜得路鼎趾高气扬,哈哈大笑道:“不是愚兄夸口,像这种鼠辈,无非到此送死而已。”说毕,举刀一挥,堡楼上擂起战鼓,一队出战壮丁排队出堡。路鼎跨上战马,押队提刀而出,到了堡外,约住队伍,一马当先,却又回头向堡上一望,只见李紫霄已飘飘若仙地立在垛口,和袁鹰儿指点官军。

路鼎想在李紫霄眼前卖露自己本领,横刀直冲垓心,大呼道:“三义堡路鼎在此。”喝声未过,官军队里闪出一匹马一员将来,提着一支长枪直奔过来。

路鼎举目一看,只见来将身躯虽然魁梧,坐在鞍上,晃晃漾漾的不稳,一看便知不济。路鼎哪把他放在心上,更懒得和他答话,两腿一夹,直迎上前,来将似想张口,不料路鼎觌面便拦腰一刀横扫过去,慌得来将举枪迎格,无奈心慌意乱,未及一合,竟被路鼎斩于马下,路鼎正待枭取首级,官军队里一声大喝,又是一个手抡双锏的战将,飞马而出。路鼎一看来将颇为精悍,便横刀踞鞍,来个以逸待劳。

那将骤马而来,喝一声:“大胆村夫,竟敢伐杀命官,看俺取你首级!”喝声方歇,两马已交,双锏盖顶而下。

路鼎喝声:“来得好!”举刀往上一迎,格开双锏,順着双马盘旋之势,一个独劈华山,向那将后脑劈下。那将也颇知趣,未敢翻身,一催战骑,向前一冲,避过刀锋,重又回身迎战。这样一来一往,战了几十合,路鼎杀得兴起,把一柄长杆阔锋截头刀,舞得呼呼山响,逼得来将心慌意乱,原想虚晃一锏,跳出垓心,不意路鼎这柄刀,力沉势猛,快捷如风,哪有脱身的地步,一个招架不住,便被路鼎拨开双锏,当胸砍入,甲破血飞,滚落马下,那匹战马却自回阵去了。

路鼎一连斩了二将,得意扬扬指着官军喝道:“不济事的少叫出来送死,叫你们黄飞虎自己出来,我有话说。”路鼎喝毕,却未见官军答话,只见旗影翻动,战鼓雷鸣,一忽儿从大纛底下趋出一二百个异样服色的官军来,火光耀处,只见一队官军个个都蒙着虎皮,一律荷着倒须挠钩,远望去便像一群斑斓猛虎。

这群虎皮兵出队以后,又是一个高大的虎皮军弁,双手捧定黄字帅旗,飞也似的抢出阵来,将到路鼎相近,帅旗向旁边呼呼一摇一摆,猛可里霹雳般一声巨吼,从旗影下突然飞出一员步将,倒拖着一条黄澄澄粗逾核桃的熟铜溜金棍,一现身,便一个箭步窜近路鼎马前,举起铜棍向马头砸下。这一下势如疾风暴雨,锐不可当!

路鼎眼光正注在那面帅旗上,想不到旗后隐着一员步将,人还未看清,猛孤丁的便赶上前来。换了别个,这一下马头先来个稀烂,幸而路鼎究是惯家,跨下也是名马,向后略一退步,横刀一格,当的一声,火星四迸,总算把棍扫开。这一碰一格,两下里都明白对方兵器膂力势均力敌,却不料那员步将凶悍异常,一看当头一棍砸不了人家,立时改变花样,飕、飕、飕,左一个枯树盘根,右一个乌龙扫地,专在路鼎马前马后,马腰马腿,乱捣乱扫,忙得路鼎左顾右盼,前挑后拨,夹着马团团乱转。

可是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加着那员步将举步如飞,器沉势足,路鼎自然老大吃亏,一发狠,纵身一跃,跳落马背,恶狠狠提刀指着步将喝道:“哪里来的蛮汉,你爱步战,咱便与你步下交手,但是好汉,须通上名来!”

那步将此时却也对面立定了,指着自己鼻子笑道:“你不是要会一会黄飞虎吗?本总兵便是!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怎的同强人暗通声气,劫杀官军,做出埋名灭族的勾当来?”

路鼎仔细打量黄飞虎,见他矮矮的身躯,紫巍巍的面孔,却长得虎头燕颔,铁髯如猬,颇为雄伟,即大喝道:“你休听尤宝胡说,俺们清白良民,岂肯辱没祖先!你们倚势凌人,信口诬蔑,有谁见俺同强人来往,有何证据为凭?”

黄飞虎哈哈大笑道:“如果真是清白良民,还能提刀杀戮俺的部下吗?今此话暂且休提,只怨他们脓包,死不足惜。你同强人有无瓜葛,也挂在一边,现在咱们用真实本领来较量一下,你胜得了我,本总兵一概不究。如胜不了我,只有两条路,让你自择,第一条是活路,从此在我手下,做个军官;第二条是死路,便是杀身灭族。这两条路让你挑选。”

路鼎大笑道:“好好,咱就较量一下再说!”说罢,两人各自抖擞精神,酣战起来。

两人这样各逞武艺,才是棋逢对手,斗了一百多合,兀自不分胜负。堡上观阵的袁鹰儿,恐怕路鼎有失,和李紫霄带了一小队堡勇,出堡来掠阵。小虎儿也不肯落后,依然跟在李紫霄身旁,惹得对阵官军诧异非常,尤其是隐在旗门后的尤宝,看见了李紫霄,馋涎欲滴,恨不得飞马过去,抢了过来,却见李紫霄身旁立着一个稜稜的汉子,双手提着两柄西瓜般的大铜锤,便不敢冒昧,只希望黄总兵一棍打死路鼎,挥动军马杀过去,便可如愿以偿,不料他这番痴心,几乎被他料着。

原来这时路鼎和黄飞虎,又战了许久,虽然旗鼓相当,却只吃亏了手上使的是长家伙,在马上固然挥霍有余,这番下马步战,却嫌累赘,黄飞虎又是步战惯家,手上熟铜棍又是步战利器,初时并未觉得怎样,战到一百多合开外,便觉相形见绌了。

这时黄飞虎看出便宜,奋起凶威,把一根铜棍舞得呼呼山响,着着都是利害招数,逼得路鼎渐望后退。路鼎心里一急,蓦地生出急智,故意虚掩一刀,向斜刺里拖刀败走,黄飞虎笑喝道:“无知村夫,在老子面前休想用拖刀计!”

路鼎闻言暗喜,故意脚步放缓,暗地刀换左手,掏出毒镖来,蓦地一回头,右臂一扬,喝声:“着!”

黄飞虎真也辣手,他虽料不着敌人拖刀计是虚,施暗器是实,却也逐步留神,一见路鼎放镖,微一停步,只举手一抄,便把迎面飞镖抄住。

路鼎见头一镖落空,正想施展连珠镖法,黄飞虎已提棍赶来。路鼎一个箭步,窜离丈许远,正待回头放镖,不料脑后一阵寒风袭来,路鼎喊声不好,慌一低头,以为黄飞虎也施袖箭飞镖之类,低头便可避过,哪知黄飞虎惯用类似套马索一类的东西,从小练成的绝技,这种套马索,不用时藏在胸兜内,临用时只用手向胸兜一探,顺势向外一抛,便抛出五六丈长的索子,这种索子是用牛筋细发绞就的,头上挽着一个大圆圈,打着活扣,套住人和马时,只向后一抖,便把人马捆住,顺势一拉,像风筝般连扯带收,捆了过来。黄飞虎倚仗这套马索,擒降无数马上勇将,因此得了威名,此时路鼎一施飞镖,把他套索引了出来,而且出于路鼎意料之外,一低头时,当头罩下的套马索,已扣住颈项。

路鼎心里一急,反臂一刀,想把绳索砍断,哪知这种牛筋细发绞成的绳索坚韧异常,而且黄飞虎手段何等迅捷泼辣,刀方砸下,人已跌倒,原来套住脖子的活扣儿,经黄飞虎用劲一收,立时紧紧地扣住路鼎咽喉,这一下猛劲儿,非但咽喉被人扣住,连大气儿也几乎背了过去,想举刀砍索时,那边猛一扯,当即跌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