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后仇转眼真堪异。乍相依,俄然相二。总为意儿睽,惹得形儿离。岂是辜恩,良非负义。恩重身,心为使。意气喜相投,便是尧堪吠。右《海棠春》

乱世英雄,浑无定向。有恩义,有驾驭,便贤良入彀;没恩礼,没驱驾,能使豪杰离心。昔日事我之人,转我相持之人。王世充只为一点猜疑不化,便是虚恩假礼,都被人识破。况且始初立越王侗为帝,后来夺他的位,将他来缢死。这明明是篡国弑君之贼,举动与宇文化及无异。窦建德可以诛化及,则是当初人没一个讨不得王世充罪了,部下将士,如秦叔宝一干,都已投唐,不思量真心实意收拾人心,还又严刑重法,杀戮不附的人。又嗔怪部下投唐,抵死来攻唐家州县,所以激怒了唐王,差下秦王,总督大兵,规取洛阳。

却喜叔宝已回,仍在秦王麾下。秦王辞了朝出军,分遣行军总管史万宝,自宜阳县进兵,取龙门一带地方。将军刘德威自大行山,取河内地方。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绝世充粮道。怀州总管黄君汉,自河阴攻回洛城。自己用罗士信为先锋,叔宝、敬德、知节、翟长孙领玄甲兵为左右翼。其余大将,如屈突通、窦轨,偏裨齐国远、李如珪,都领兵相从。先是罗士信,取慈涧地方。王世充闻知,也遣兄弟子侄:魏王王弘烈守襄阳,荆王王行本守虎牢,宋王王泰守怀州,齐王王世恽守南城,楚王王世伟守宝城,越王王君度守东城,汉王王玄恕守含嘉城,鲁王王道徇守曜义城。左辅大将军杨公卿领左龙骧二十八府骑兵,右游击大将军郭善才领内府二十八府步兵,左游击大将军跋野纲领外军二十八府步兵,太子王玄应督领部下骁将燕琪、葛彦璋各支兵马,以备厮杀。这是:

天心未悔祸,豪杰相纷争。

纷纷士与民,何以全其生。

罗士信先锋兵到慈涧,王世充便遣太子王玄应带领人马迎敌。那玄应头带束发冠,身穿锦战袍,左首燕琪,右首葛彦璋出战。见了罗士信,大骂道:“背义逆贼,我父王如何待你,你却反叛朝廷!”罗士信少年情性,如何当得?也睁着双眼道:“小逆种!你怎么杀了隋家皇帝?我是邴元真一辈人么?”说罢,一条枪似出洞蟒,直向王玄应撺来。王玄应也急挺枪相应。这玄应虽说是个将门之子,曾经战阵,如何当得罗士信?燕琪、葛彦璋也怕有失,都挺手中器械来夹攻士信。士信早已手起一枪,跌玄应落马,但见:

着地金冠飞落月,沾泥彩袖坠流霞。

罗士信复挺枪刺时,亏得燕琪敌住,葛彦璋忙救玄应上马。燕琪也抵士信不过,败走而去。

士信屯住慈涧,待秦王后军。玄应却又悔气,自己被伤,带了败军,要与王世充相合。不期到得西济州,恰遇着怀州总管黄君汉听调到河阴,遇着是一支生力兵,截住顺便杀了一阵,杀得大败亏输。挣得性命,前往九曲,早又遇了熊州总管史万宝,他到宜阳,巧巧又相遇,杀了一阵,部下将士折了一半。幸值王世充自带精兵三万来救慈涧,史万宝见有救兵,遂不追杀,自到宜阳。王世充带了玄应,还到慈涧对垒。安营已了,报有唐兵到。世充忙带燕琪、葛彦璋,点兵一万,分三路来迎敌。这边秦王却止带得罗士信、秦叔宝几个将官,三百多人马,只是来哨探王世充人马多少?安营何处?也过几个山岗,来得缓,也不觉得烦苦。及至见郑营里尘动,知有兵来,叔宝道:“贼有兵来了,可且回营。”回得忙,偏觉得路远,又难走了。

那王世充兵马,见唐兵少,贴地飞来,前前后后,把他这一支人马围住。尉迟与叔宝努力护住秦王。尉迟、叔宝这鞭简也没个放空,那秦王在中间放箭,也没个不着,杀得王世充人马,只是远远环着,不敢近前。只有左建威将军燕琪凭仗有些膂力,敢来冲突。离有四五十步远,被秦王当喉一箭,燕琪也看得明,躲得快,不料一闪闪不远,中了#窝,翻身下马。叔宝赶上前拿了燕琪,部下没了主将便散。连王世充见没了一员大将,也不敢恋战,只得回军。正是:

相逢万人敌,难逞一时强。

秦王与叔宝缓缓回兵,部下不折一个,却弄得战尘满身。本营兵马也看不出他嘴脸,辨不出他号衣,直到他喊叫,才认得他,才进得营。到次日舍了慈涧不争,直到北邙山下营,差人催督各路进兵。又分差部下攻取附近州县。各路飞报:黄君汉一路,差张夜叉做先锋,带水兵寅夜过去取回洛城,拿了他守将达奚善定,烧断了河阳浮桥,取了仓城,兵马大胜。一路王君廓打破4辕地方,王世充差大将魏隐,带兵一万来救,被他自己带家丁十三个,伏在险处,等他中军将到,发喊杀出,几乎拿了魏隐。部下尽行惊散,直追到首城。史万宝连破郑兵,已到甘泉宫住扎。只有刘德威未有捷音。

先锋罗士信去取硖石堡、千金堡。硖石堡堡城低小,士信一跃而上,砍了几个守城的,堡中百姓大叫投降。士信不戮一人。到千金堡,守堡的把士信大骂,堡城高又坚,士信一时攻打不得心,生一计,着硖石堡老弱妇女,抱了些孩子,哭哭啼啼,去叫门,道:“咱们是东都来的,来投罗总管,夜间寒冷得紧,长官方便,放咱们进堡来歇息一歇息。”堡中知道是投罗总管的,不来睬他。叫了一会,又一个人道:“怪道不应,咱们差了,这是千金堡,不是硖石堡,去罢。”一声去,仍旧女哭儿啼的去了。守堡的有个头目,是最贪便宜的,道:“可恶这干男女,原是东都人,怎去投罗士信?料是些寻常男女,没甚了得的人在内;不若赶出去,抢了他行李,却也够几日守城用度。”悄悄开了堡门,赶这等五七十个出来。来得不及一半,只听得黑影子里一声鸾铃响,大喝道:“罗爷在此!”堡中掩不迭门,被他占住了门口。等自己人马杀入,罗士信道:“不要留一个!”可怜千金堡中不分军民男女老弱杀个一空。

从来尚口固招殃,黩武戕生亦不祥。

他日身尸横[水,往还天道甚昭彰。

罗士信只是少年情性,忍不得一口气,害了多少人。后来守5水,被窦建德余党刘黑闼攻城,雪深救兵不至,被擒死节,年不过二十岁。虽然成忠义之名,却不免身首异处,也是一报。

秦叔宝领兵攻打洧州。这州中刺史姓崔名枢,长史却是张公瑾,又有王世充差来本州的营田使是魏徵,三人计议,张公瑾知道来的是叔宝,有意归唐了,道:“唐兵三逼洛阳,郑王不能救应,不若投降。”魏徵道:“势应如此。”崔枢亲差张公瑾为使,举州归降。叔宝相见大喜,道:“我不喜得一州,喜得二故人。”三人各仍旧职。叔宝自归北邙大营,一时降了好些州郡,世充见势危急,大出兵在青城宫,与秦王隔水对阵,意思要求和。自带了冲天冠蟒袍玉带,簇拥了许多将校,请秦王答话。道:“隋室分崩,群雄割据。唐帝关中,郑帝河南,各守边境,寡人未尝侵犯。秦王何故率兵东来?”秦王也束发金冠,锦袍玉带,回答道:“隋氏亡灭,天命在我。四方莫不归顺,唯公负固,不得不征。”世充不得已,只得又顽着脸道:“兵凶战危,胜负未知,不如与王讲好息兵,以免生民涂炭。”秦王道:“我奉诏东来,要取东都,讲好之事非我敢专。”两边相拒,到日暮各自还营,世充这时候:

不胜心胆丧,意气已先降。

秦王见郑王词气卑逊,料他计穷力竭,要与他大战一场,决一个雌雄。先相一片可以厮杀的地方,带了五百玄甲军出营。秦叔宝拦住马道:“大王累次轻出,几困于贼手,不若待小将前往。”秦王道:“将军勿惧,我有玄甲军五百,又有将军与敬德,何畏贼兵?”自己当先,望去有一所高原,可以远望,正是北魏宣武皇帝陵。秦王飞马跑上去,众人相随同上。这是秋尽天气,一望去:

草枯疑地阔,木落见天空。

一览无遗目,山川指掌中。

秦王立在陵上,把鞭梢指了,对着尉迟与叔宝道:“此处好排军马,此处好列步兵,此处可伏奇兵。”指手画脚时,他服色与人不同,早有人报到中军,报与郑王,道:“唐国秦王带领五七百骑兵,立在宣武陵上窥我营中,请旨定夺。”郑王道:“这厮兵少,料不敢来攻我大营,或是诱敌之计,也不可知。前番慈涧,欺他人少,去围他,失了一个燕琪,如今不可堕他术中。”只听得帐下一人大声道:“世民小儿,轻我国中无人,敢率轻兵窥我营寨。若不驱除,为彼所笑。末将愿单骑前往,生擒这厮,献于麾下。”世充观看,乃是单雄信。世充道:“世民英勇有谋,还恐是计。”单雄信道:“主公不闻入百万军中,取上将头,如探囊取物者乎!雄信此去,誓取此儿。”却又是冠军大将军陈智略道:“主公倘疑他有伏,末将愿领本部排f军接应。”世充大喜,也领亲兵后应。

单雄信也不待兵齐,也不领本部人马,单身独自,持丈八矛跳上马,飞奔陵上来。此时徐世勣先在黎阳,与窦建德相持,被他打破黎阳,擒了父亲徐盖,世勣只得归降。后同夏将曹旦,取曹、柳二州,他定计图袭杀曹旦归唐,不料事露,只得抛了父亲,领本部归到关中,也隶秦王帐下,从征刘武周。这次也同在陵上,道:“郑**中尘动旗展,恐有兵来。”言罢,却见一骑马飞出营来,恰似:

片云离海峤,羽箭脱弓弦。

秦王道:“这一人一骑,想是探马。”这马不停蹄,竟奔陵前来。随后营中涌出数千人马。秦王知道他是出战,要待他将近,领玄甲兵,自高冲下。忽听得一声喊响道:“世民休走!我来取你首级了。”这一声是雄信自己取一助威,秦王却已知觉,相隔不过十步远,秦王跌转身便跑。雄信挺着矛便赶。叔宝、世勣忙把手中简与刀来格,格他不住,世勣只连声叫:“阿兄!我主!”两骑也随赶去。秦王绕着陵跑,陈智略兵又到,正在危急,半山中又起一个霹雳,道:“勿伤我主!”自陵上直冲下来。单雄信正到秦王后,正起手去点时,这将一枪早中雄信左臂。雄信一交跌下马,也顾不得这匹马,慌慌的走进步军队里去了。

天意佑真人,狂奴苦相逼。

鸿飞已冥冥,纵弋亦无得。

秦王神色定了,叔宝、世勣已到,四人兵器齐举,伴着秦王,直杀出围来。玄甲兵也都赶着出围,初意出得围罢了,却又是屈突通,知道秦王被围,领众兵来救。秦王见有生力兵来,胆一发壮,带了叔宝、尉迟恭、世勣、程知节、丘行恭、段志玄、齐国远、李如珪一齐杀入。叔宝杀来,正迎着智略,两个战有数合,也只简梢儿略削得一削,陈智略早滚在马下,被叔宝从兵捆了。大兵横中乱击,郑王也支撑不住,只得大败而回,被唐兵拿了一将,伤了一将,斩了首级,约有三千余级。陈智略名下排矟军,拿去有六千多人。郑兵说起唐兵,也都胆寒了。

凭将有勇有谋,自尔百战百胜。

郑王一败,消息各处传闻。一个显州总管,他率领辖下二十五州来投降。一个尉州刺史时得睿,率领辖下杞、夏、陈、随、许、颍、魏七州来降。大将军张镇周领本部来降。还有李密旧时亲将杨庆,先降郑王,郑王授他做管州总管,把一个侄女与他为妻。杨庆见时势不好,也愿投降。秦王因他是郑王侄婿,怕他心有反覆,差李世勣前去协守。郑太子玄应,闻得消息,领兵来争,被他两个合计,杀得大败。李世勣却又差记室郭孝恪,去说荥州刺史魏陆。这魏陆降也罢了,却又要建个功,打听王玄应差段达女婿张志,来荥州各路招兵,他竟请他到州衙来,预先伏了兵,将来拿下,逼他写下一封书与王玄应,教他停东道人马,撤大将张宝慈回汴州。宝慈到得荥州,魏陆又有密书与汴州刺史王要汉,教他杀了宝慈,做功降唐。荥、汴一带地方,都已背郑降唐。沮州、华州又被唐安抚大使李大亮取了。王玄应要在各地方弹压,怕也做了个张志、张宝慈,只得逃回虎牢去,依着荆王王行本。闻得洛阳因为与唐兵交锋,粮运不通,一匹绢止换得三升米,城里草根树皮,皆剥尽了,把浮泥拌着米屑作饼吃,也都饿得十死了七八。这原是:

兵与荒相因,宁作太平犬。

玄应知此消息,在虎牢装了数百只粮车,要往洛阳。怕有疏失,自己与葛彦璋领兵三千监押,不料已有人报到秦王军中,差下李君羡、程知节、李世勣三个分头邀截。三路冲出大杀,也还留得个王玄应逃回洛阳。粮车并葛彦璋,并部下将士,都被他三人拿去。唐兵倒喜孜孜回了军,行赏论功。王世充真弄得似釜鱼笼鸟,粮尽救绝,唯有坐以待毙了。

城孤援绝斗兵稀,嘹呖悲笳怨落晖。

称帝图王几时事?可怜无计脱重围。

总评:

唐公杀雄信之兄,也只过误。雄信是血气汉子,必于有报,所以抵死与唐为仇,以致后边必不为唐所容。叔宝、世勣,救之不得。

屠城二字,人不忍闻。不必说到报应,也该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