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民穷盗贼夥,世否真人出。

纷纷割据徒,烟雾四天溢。

大明忽中起,昏霾片时失。

纭扰胡尔为,惟天有阴骘。

见机为哲士,倔强饱斧□。

借问乌江食泣时,何似萧曹图汉室。

天下将乱,必有一干乱天下的人,在朝的奸贪,在野的盗贼。奸贪的人,会得卖国。盗贼之徒,会得荼毒。只是惊动了人心,扰乱了世宇。待那真主出来,顺天意应人心,一举而有天下。这干奸贪的,不免诛夷。这干盗贼,见机的犹全首领,保功名;不见机的,也不免身死家破。当日势大的无如李密,人道得天下的毕竟是李密。不料又有这唐王。

唐王李渊,他自知触忤了隋主,营求到太原,不惜珍珠宝玩,结交宇文述并隋主幸臣萧钜一干,只求免祸,那有心图天下。但是他有三个儿子:长的叫做建成,也只是寻常公子,鲜衣骏马,耽酒好色,快活度日子人品。小的叫做元吉,极有机谋狡猾,却也不是霸王之才。只有次子世民,是在永福寺生下的,自小聪明天纵,识量异人。到大来将门之子,兵书武艺,自是常事。他却更喜的是书史,好的是结交,公子家不难挥金如土,他只是用来结客,远近也闻他一个轻财好士的名。十六岁时,隋主为始毕可汗所围,他向云定兴将军麾下应募,领兵要自地道中进城扈驾。一去月余,没有消息,人道已陷殁,他却从地道中杀出,从驾而回。远近又传他有胆力智谋,有此本领,岂肯甘居人下?况且相与的一个是武功人氏,姓刘名文静,此人饱有智谋,才兼文武。又有了池阳刘弘基,妻族长孙顺德,都武勇绝伦。不似如今纨绔之子交结,是些走马斗鸡,赌钱宿妓光棍。他见天下荒荒,是真主之资私自,以汉高自命。尝密与文静计议,文静道:“正该趁隋主远去,东都围困之时,倡率唐公部下兵马,乘虚入关,不半年天下可定。”心中痒痒的要做,怕是父亲不依。晓得父亲与晋阳宫监裴寂相厚,无言不从,却这事不好出口央他。拿着他性儿,好吃酒、赌钱,便从这家打入,与他相好。太监性子,拿得着,头也可割与人。说起满口应承,乘机进言,却不就说。

世民耐不过,一时对父亲道:“主上无道,盗贼横行。大人职居方面,无功尤恐见罪,有功怕又招忌。如今天时人事,只有一个顺天应人。父亲握有兵权,何不为急计,却坐以待毙?”李渊听得吃了一惊。他本来原没这肚肠胆力,又怕少年家轻口惹事,只得佯怒道:“你怎出此言?我须自首,可以免祸。”世民全无惧色,道:“我看天时人事,正宜如此。若父亲要拿送,死不敢辞。”李渊道:“我岂无父子之情,但你以后不可如此轻口。”世民晓得说也不妨了。过几时又把利害去说道:“贼不能平,罪必难免。李氏名应图谶,怕似李金才无辜全家受戮,还须举义,可以万全。”先时李渊自谓富贵已极,若做事不成,富贵俱失。如今说到坐待有祸,反叛却可万一有天下,却也心动,道:“破家亡躯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已是听了。那风太监裴寂,曾在晋阳宫置酒请李渊,叫几个宫人来承应。倚着宫人多,没处查账,把几个送了李渊。

一日隋主有旨,道:“李渊不能御寇,要拿诣江都。”后边隋主驰~赦了,刘文静便道:“是副留守高君雅密表中间,有与近侍裴寂交结、淫污宫妃一款,毕竟主上要来查问。”急得裴寂号8痛哭,就把此事告诉李渊,苦劝起兵。李渊依允了。刘文静先假作敕书,要发太原、西河、马邑百姓征高丽,激了人心。又借刘武周作乱,占了汾阳宫为名,差世民、文静、顺德、弘基募兵,约有万余。差人到河东唤建成、元吉回太原,只碍副留守高君雅、王威二个。事到要图天下,也顾不得天理。暗着开阳府司马刘政会,诬告他谋反,与突厥结连,将来杀了。大权都归李渊执掌。

不过数日,建成、元吉已来,道:“被人拿去兄弟智云,说送西京去了,遇着柴绍,如今同来。”此时李渊父子俱团聚,一发放心做事。怕突厥时常入犯,窥晋阳根本之地,依刘文静计议,差人与始毕可汗结连。又未敢明说反叛隋家,只说废昏立明,尊隋主为太上皇,立镇守长安代王侑为天子,乘机入关,移文远近。只有西河郡丞高德儒不听,世民道:“肘腋之患,不可不除,须枭其首警众。”与建成两个,以太原令温大有为参谋,领兵直取西河。这高德儒原是朝散大夫,一日孔雀飞在朝堂,他道是鸾,圣主有德,凤凰来仪。隋主大喜,骗了这官。在任却也贪残刻薄,不得民心,城池不修,武备不饰,听得兵到,忙闭了城门,自己在私衙收拾行李,只待城破挈家逃生。不料池浅城颓,城门铁叶雕残,木胎朽烂,义兵一半扒城,一半破门而入。世民传令:“不许放火杀人,掳掠百姓。”安堵如故。自与建成坐了郡衙,差人搜出高德儒,责他指野鸟为鸾,欺人主取高官,砍了。家属并不伤犯。召父老到军前,谕他除暴安民之意。着温大有署郡丞事,抚安百姓。自己回军,往还止得九日。

裴寂众人共议推尊李渊为大将军,开府。李渊就除裴寂大将军长史,刘文静大将军司马,唐俭、温大雅记室,武士!铠曹,刘政会、崔善为、张道原户曹,姜慕司功参军,殷开山府掾,长孙顺德、刘弘基、窦琮左统军,王长谐、姜宝谊、阳屯右统军,世子建成陇西公左领军大都督领左统军,世民敦煌公右领军大都督统右统军,柴绍左统军府长史,灵寿贼帅郗士陵来助义,授镇东将军燕郡公,招抚山东郡县,元吉太原太守留守晋阳宫,通议大夫张纶取稽胡。

七月部兵三万,发晋阳,过西河,入雀鼠谷,在霍邑外五十里平胡堡屯扎。此时镇守长安代王,已差下虎贲郎将宋老生,守住霍邑,左武侯大将军屈突通守住河东。撞了秋雨连旬,平地水有尺余,不能进兵。屯有一月,又值粮尽,李渊要回,世民执议不肯,谏阻再三,至于痛哭,李渊方从。催兵直抵霍邑,建成与世民道:“城坚,攻之费力。若哄得他出城,破之不难。老生轻躁,我如今且去激恼他一番,引他出城。”两人带了数十个老弱,在城下叫他献城,骂他不知机,速死。老生正在城楼上,听了大恼道:“可恶!先拿这两个黄口孺子,后拿李渊。”急点兵三万,分东、南两门杀出。建成早已与李渊城东结阵,世民与段志玄在南门结阵待他。老生自持骁勇,亲出东门。建成、殷开山双马敌他不住,却得世民知城东接战,自南门与统军段志玄飞马冲来,绕出老生背后,两口刀雪片似飞来,连砍数十人,浑身血污,杀得隋军大败。李渊也不分头追杀,竟奔城门。老生逃回,城边已布满太原人马,走投无路,只得跳下城濠躲避。早被刘弘基一刀削去半个天灵,这厢已自扒城而入,破了霍邑。正是:

旗悬敌首军威振,城破金汤士气雄。

士庶壶浆迎义旅,会教谈笑入关中。

一路而来,临汾、绛郡望风纳款。汾阳薛文鼎、河东任",都劝李渊直据永丰仓以向关内。李渊重用两人,遂至汾阳,招降了大盗孙华,授他左光禄大夫、武卿县公。着他领兵先渡河。统军王长谐、刘弘基后继。又降了冯翊太守萧造,进图河东。屈突通婴城自守,不敢出战。诸将恐舍他西去,必为后患,坚意劝李渊打破河东,然后进兵。独有世民道:“只须分兵缀他,大兵宜鼓行前进。”李渊依允,留兵围守屈突通,自己领兵西上。到蒲津朝邑,法曹蕲孝汉,率父老奉迎,就入了蒲津、中浑二城,到永丰仓,华阳县令李孝常率父老奉迎。河西百姓官吏,都聚集船只,伺候渡河。李渊竟渡河,在长春宫驻扎,分遣建成督领刘文静,屯守永丰,转运济大军粮饷,把守潼关,绝东方救兵。着世民领刘弘基等,安定渭北地方。又调统军王长谐,夺都尉南城,与刘文静犄角,以阻屈突通来救。果然屈突通将河东交与鹰扬郎将尧君素,自己来救长安。王长谐已自杀了此城守将刘纲,与刘文静截住要路。屈突通只得退守南城,不得来救。但是李渊自己兵原少,虽有归附兵马,却都留他分守地方。如今分了建成、世民两支人马,部下正恐不多,却又到了三支精兵:

一支是李渊之女,柴绍之妻。当日李渊将女许与柴绍,后来把女嫁他,随在关中。及至李渊太原举义,柴绍对他道:“尊翁举兵晋阳,我系亲属,必遭屠戮。为今之计,唯有间行相就。但与娘子偕行,路多留滞;若留娘子在此,恐不免祸,如何是好?”李氏笑道:“你自速去,勿以我为念,我断不遭人杀害。”柴绍又想一想道:“我当日在永福寺会秦叔宝时,他同行有三个人,内中有个齐国远、李如珪,闻这两人在少华山啸聚,却也是意气汉子,不似色酒之徒。我留书一封,脱有变故,可以求援。”即忙写下书,留与李氏,相别自入太原。李氏看得家人中有个马三宝,这人能干有力,着他将箱笼尽行运到/县庄上,自己只说回太原,却也躲在庄上。比及京中差人来拿逆党,邻里回报夫妇俱向太原去讫。县官闻已往太原,就不缉拿。他却在庄中叫马三宝,将金帛厚结近村壮士,一来自己防身,二来知李渊必来取京西,可以内应。就着马三宝将留下书往见齐国远、李如珪。两人道:“我也知柴大哥在此,因恐见嫌,所以不敢往来。今既他夫人在此,我当不时差人探听,有急自来救护。”又有西域回回何潘仁,因做营生亏折,逃在司竹园为盗,打家掠舍,有众数万。访得隋朝尚书右丞李纲,足智多谋,因见朝多奸佞,弃官在家。何潘仁差数百剧盗,到他家中,将他家资老小并他尽搬到寨中,要拜他为军师;不从,全家杀害。李纲只得隐忍从了。李氏差马三宝赍金帛礼仪,往送何潘仁,说:“唐公太原起兵,已攻下河西霍邑,不日将到长安。”要他举兵相应。又送李纲礼,要他撺掇。李纲思道:“我做胡贼军师,何如做唐公佐命。”极力主张。潘仁应了。又有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三人,都有数千兵马,在关中为盗。李氏都着马三宝将厚礼去招他,三人欣然举兵相从。消息传到西京,西京发兵来征讨,被他们连衡,彼此相救,连败了数阵。李氏却乘这兵势,攻下了#$、武功、始平三县,分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三人屯守,自己居中调度。齐、李二人,舍少华山山寨来相助。部下兵有七万多人。

宝带芙蓉锦绣襦,半轮秋月佩雕弧。

不将针指消残昼,自是人间女丈夫。

一支是李渊的堂弟神通,他在长安,闻得李渊起兵,京中拿他亲族。他平日与一个长安侠客史万宝相厚,逃到他家。这史万宝又不是平常人,平日轻财好客,门下有许多有勇有谋的人,却道:“天下谣言,尽说李氏当有天下。如今唐公德尊位重,毕竟做得事来,我们正该相助。”彼此招集,也成了一支人马,磨拳擦掌,只待李渊到来。

斩木为兵器,连帷竖将旗。

志扶唐社稷,力战覆隋基。

一支是隋臣段文振之子段纶,也是李渊女婿,世通宦籍,颇有家资,累代将家,更娴韬略。道:“我如今做了逆党,反也死,不反也死。况我死要此家资何用?”将来招募义勇,也得万余,打破蓝田地方屯守。长安城外,蜂屯蚁集,纷纷已是唐家兵了。

唐公渡河,三处都差人迎接,率兵相见。李渊授神通做光禄大夫,段纶做金紫光禄大夫,李氏与柴绍各开府称娘子军。招来群盗如齐国远、李如珪、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都封县公,受世民节制。长安镇守代王侑才得十三岁,有甚主张?倚仗个内史卫文升,原已老病,听得太原兵来,一惊竟不能起床。只有一个左翊卫将军阴世师,京兆郡丞骨仪,叫他刻剥军民做家私会得,要他出战却难,止是分拨些兵士去守城。一个兵拿一枝枪,守一个垛头。再拨些百姓,运石块,装灰瓶,提铃敲梆。他两人或时在街坊巡察,或时在城上点闸。晚间每枪上点一盏灯笼,城中不论街坊僻巷,五家出一盏灯笼,轮一个人持器械来往,这便是他调度,是他尽忠报国了。

□班鹭序簇如云,自道夔龙可与群。

事到临危齐束手,阿谁一战立功勳。

敦煌公世民,到处都以收纳豪杰为主。%城尉房玄龄来见,敦煌公就留他在幕下,做个记室,言听计从。到司竹园何潘仁等来谒见,大加礼貌。齐、李二人,柴绍故知,更加优异。众人欣然相从,愿在麾下效力。敦煌公在阿城驻扎,已有兵共十三万,差人迎请唐公共取长安。唐公知得屈突通已为刘文静堵住,不能前进,放心西行,撤建成所部精兵,同会长乐宫。这长乐宫与永春宫,都是隋主离宫,内中俱有宫人宦官。唐公凡是所过离宫,宫人尽皆放出,使他亲属领去匹配。可是:

的的宫砂映指环,画栏徒倚泪潸潸。

从今脱却孤衾苦,不似阳台一梦间。

一应苑囿,俱听民耕种,树木俱听人樵採。

雨过深耕破绿苔,土中灿烁露金钗。

行人笑指摧残树,可是宫人手自栽。

到长安,唐公在安兴坊结营,敦煌公来见。此时部下已有三十余万,传令各安行伍,不得掳掠侵扰村落。差人到城传谕说:“举兵之义,不过废昏立明,尊主上为太上皇,立代王为天子,别无他意。”城中不肯放进,唐公只得传令围城。又传令:“破城之日,不许犯隋家七庙及代王隋氏宗室,违者夷三族。”围城十余日,城中不支,被唐统军雷永吉,乘云梯登城,众军相继而进。城上守御军士听得唐军上城,俱各逃尽。众军士遂将城门砍开,纵放大众杀入。卫文升听得兵已入城,一惊身死。阴世师、骨仪要巷战,兵士已逃;要脱身,唐兵布满,都各就缚。唐公禁止焚掠,自向东宫谒见代王。见后退出长乐宫,与民约法十二章,尽除隋时苛法。阴世师、骨仪,贪酷害民,又抗拒义师,将来斩首。然后迎代王即皇帝位于天兴殿,大赦改元,尊隋主为太上皇。传新皇旨:“以唐公为假黄钺使持节大都督、内外诸军事、尚书令大丞相,进封唐王。”以武德殿为相府,每日在虔化门视事,置相府官属:裴寂为长史,刘文静为司马,建成为唐世子,世民为京兆尹秦公,元吉为齐公。附近郡邑延安、上郡、雕阴、榆林、灵武、平凉、安定、河汃、扶风、汉阳,都各降附。

屈突通与刘文静累战不胜,遣入招降不从,唐公差他家僮去说,他将来立刻斩首。及长安失,家属皆陷,只得留部将桑显和守南城,自己走往洛阳。不意屈通突才离城,桑显和便投降,文静与唐将窦珍领兵追袭。屈突通力竭,下马痛哭受缚。唐公仍用他作秦王府长史。又分刘文静攻取弘农、新安,詹俊取巴蜀,郑元瓙取南阳,马元规取安陆、荆襄。东自商洛,南尽巴蜀,莫不归降。至此传隋主旨:“着建民、世民二人,部兵十万救援东都。”名曰救援,也只是相机行事。若破得李密,或是东都召两人同守,只当这东都已入唐王手了。这正是:

人苦知不足,得陇又望蜀。

总评:叙唐起兵,极简当。

以李密兵势,何事难做?留翟让、裴仁基守洛,自入关中,关中缘何得落唐王之手?可取不取,终至一败无可据之地,而折入于唐,岂非自贻伊戚哉!

结束樊、唐二人,逗出齐、李二人,始终映照,绝有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