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杨素奉召入宫,见了隋主和独孤皇后,侍宴宫中。酒过数巡,隋主和杨素相论国事,隋主道:“自晋已来,偏安江左,中原一片干净土,竟被众胡割据沾污,累得生灵涂炭,不暇安居乐业。三百余年来,四五朝帝皇,都不能统一南北,澄清天下。不想朕躬,却上托祖上余福,下得众材相助,竟扫清了寰宇,统一南北,未始不是一件快事。”杨素便道:“圣上以神武英材,统一中原,如今治至雍雍,万民乐业,竞颂圣主。
人生事业,至此真是极顶了。“隋主尽了杯酒,忽的微喟道:”朕躬至此,却已臻至极顶,只是后嗣如何,倒也未能预料。“杨素即乘机道”圣上洪福齐天,晋王贤良出众,得此后嗣,尚有何事不足。或因东宫未能膺寄重任,故令圣上不足吗?“
隋主被杨素道着了心事,更是怏怏不快起来。独孤皇后便也乘间发言,顾杨素道:“公不愧为识途的老马,能知晋王的贤良,东宫的失德。”杨素接着道:“老臣本不应在宴席上面,任意评太子的是非,实因近日东宫的荒睍淫酒色,益发使臣不安。”独孤皇后愤愤的道:“睍地伐太子勇小名宠爱姬人,猜忌骨肉,专狎群小,荒嬉无度,真不像个人君的样子,哪有阿摩晋王广小名仁孝贤良,倒是一个有作为的孩子。”
小子写到此处,却要将晋王广的小名,为什么要题阿摩两字,表白一番。原来广将生时,独孤皇后却梦见金龙一条,突然从自己身上飞出。初时甚小,渐飞渐大,直飞到半空中间,足有十来丈长短,张牙舞爪,盘旋空中,忽地一阵狂风陡起,将金龙吹到地上,跌断了龙尾,竟变成了牛样大小的一个老鼠,细看了不像鼠子。独孤不觉惊醒,霎时腹痛临盆,竟产下了广,却生得丰颐广额,一表不俗。独孤甚是欢喜,到了三朝,便嬲隋主题名,又将产前的异梦说了。隋主听了,仔细想了一回,似觉不大吉利,只是不便说出,乐得让独孤欢喜。却道卿梦金龙飞舞半空,当有摩云的志向,不妨小名叫做阿摩。此儿生得眉开额阔,可取名为广,这便是晋王广小名的由来。
闲言少语,书归正传。且说隋主见杨素与独孤皇后两个,异口同声的道太子失德,内外交谗,隋主便动了废立的念儿。
只是此时还不肯说出口来,心中却懊恼万分,连饮酒也没有兴致了。杨素便即谢宴告退,回到府第。没多时候,已有宫中内侍,奉了独孤皇后的密命,赐金给杨素,杨素也乐得拜受。从此杨素与独孤两个,内外伺察太子过失,得间即向隋主报告,隋主便决了废立的主意。宫廷内外,都知了废立的消息,传到东宫,太子勇方觉着慌。闻知新丰王富易,善于天文,能占吉凶,便遣人召至东宫,暗卜吉凶。富易道:“近日太白袭太阴,白虹贯乐宫门,均与太子不利,还须慎防。”太子勇听了,更觉着急万分,便和一般宫僚集议方法,却由邹文腾、唐令则、元淹等人,引入了巫觋,做出了种种厌禳术。这个消息,又被人探听了去,报告了独孤皇后,当晚隋主便也闻悉。即召杨素进宫,命他至东宫探看虚实。
阅者试想隋主命杨素探看虚实,还会以实报虚的吗?当下杨素到了东宫,闻悉太子勇并不在宫,却在后花园中。杨素好生诧异。原来太子勇又不知听了何人的捣鬼,在后园设有一个庶人村,盖造了几间茅舍,十分的卑小湫隘,勇却食宿在内,身上的穿得又是褴楼万分,晚间睡在草荐上面,用作厌禳的法术,真是无谓到了极点。
杨素到了后园,园门跟首却有人把守,不让杨素入园。杨素便取出名刺,叫把门的递到里面。太子勇见是杨素的名刺,慌忙更换好了衣冠,才命相请。哪知杨素进了园中,故意东看一回花草,西看一回亭台,只是捱延不去。太子勇等候了多时,不禁着恼起来,待到杨素徐行入见,勇原是胸无城府的人,见了杨素,便怒形于色道:“公姗姗来迟,究居何意?圣上虽欲将我废立,此时究竟尚未实行,你莫自恃功高,便不把我放在眼里。”杨素佯作失惊道:“老臣该死,进了园中,一因年迈,脚步迟了些;二因贪看了园中景色,因此有劳殿下久候。还念老朽可怜,恕罪一遭。”勇冷笑道:“说得倒好,你来此作甚?”杨素又假意微叹道:“圣上不知听信了谁的谗言,意欲废立东宫。老臣素知殿下,仁德无亏,好生不平,今日特来安慰殿下的。”太子勇听了,认作杨素真心好意,不免言语之中,露出怨愤。杨素听在耳中,记明肚里,回到宫中,见了隋主,便一一说了出来,少不得添枝添叶,加上些油酱。隋主大怒,便在成德殿上,召集了百官诸亲,引勇列在殿庭,宣诏废勇,勇即免冠再拜道:“幸蒙哀怜,得全性命。”说着泪如雨下,良久始去。隋主又下诏将唐令则、邹文腾、夏侯福、元淹、萧子宝、元旻、何竦七人,一并弃市。妻妾子孙,没入宫庭。过了数日,即立晋王广为太子,进杨素为左仆射,苏威为右仆射,又改开皇二十一年为仁寿元年,大赦天下,又是一番气象。有事便长,无事即短,到了明年的八月中秋晚上,独孤皇后便一病去世,年未五十。隋主好不伤感,治办丧仪,一切不提。
且说隋主自从独孤殁后,便在后宫佳丽之中,挑选出两个美人,一个陈氏,便是陈叔宝的最小的妹子,前已表过。一个蔡氏,也是在陈宫没入的,生得娇小玲珑,一貌如花。隋主得了二人,作为晚景的娱乐。不久便封陈氏为宣华夫人,蔡氏为容华夫人,同承雨露,各沾深恩。宣华夫人却是更得隋主的欢心。从此隋主日日欢宴,时时歌笑,比了独孤皇后在时,放浪了不少。只是隋主究竟是个开国的皇帝,并不贪欢忘了国家大事,百官章奏,俱须自己一一详览,常至深夜始毕。
这一夜正在灯下披览本章,不觉困倦,便隐几暂息,竟自睡去。内侍们却不敢惊动,只得屏息而待。哪知隋主已是入了梦境:立身在长安城上,四面闲眺,却发见城上三株大树,树顶上面,结果累累,好不繁盛。隋主暗地惊疑,怎的城墙上面,会有果树?正在疑惑之间,耳边忽听得水声响亮,向城下一看,只见波浪滚滚,不觉片刻工夫,已是高高城齐。隋主吃惊不小,正想奔走,蓦地水势已是涌了过来。隋主心下着慌,大叫一声,猛然惊醒,原是一场恶梦。不禁心头纳罕,凝神思索了一回,觉得梦中光景,不像是个吉兆。洪水淹没了都城,莫非有水灾发生,却也不见得。又思索了半晌,猛的想起一个念儿,不要此梦,应在人的姓名上面,或有姓名中带着水旁的人,将来为家国的祸水?
便细细的思索,朝中诸臣,可有水旁姓名的臣下。却想到朝中有个老臣郕国公李浑,原系陈朝的勋旧,陈亡降隋,仍袭郕国公原爵。一个“浑”字,军旁着水,封爵又为郕公,郕与城同,正合了大水淹城的梦。并且军为兵象,不要此人便是祸水。但是李浑年龄已是很老,又不掌什么兵权,干不出大事,除非应在他的子孙身上,也未可知。便命一内侍,急速出宫,调查郕国公李浑共有几个儿子,叫何名字,内侍奉命而去。不多时候,便来复命。李浑长子已死,只存一个幼子,小名叫做洪儿。隋主听了洪儿两字,越发的惊疑了。暗想梦中城上有树,树上结果,树即是木,果乃木的结子,木子两个字,相合即成一个李字。今李浑幼子的小名,恰好又是洪水的洪字,更和梦象相合。此子将来,定与国家不利,须要趁早除去,以绝后患。
隋主即下了一道手敕,命四个内侍,赍了鸩酒,到郕国公府第,命李洪儿饮鸩。
内侍奉命前去,到了郕国公府第,已是子夜过后,李浑家人,俱已深入梦乡。内侍叫开了门,道是奉敕到此,家人哪敢怠慢,赶忙接入里面,一边报知主人。李浑哪知祸从天上来,只是黄昏半夜,中使突来,也是甚为惊疑,急即起身出外。内侍见了郕国公,便将隋主手敕,交与李浑。浑拆开看了,不禁面如土色,忙问内侍道:“圣上的敕谕上面,并未说邱因何赐死,敢问中使知道其中原因吗?”一个内侍正色道:“天意高深,下人怎敢窥测,只知奉命前来,赐死李洪儿,其他并不知情。此刻圣上正候小的们复命,事难久延。李洪儿何在,公爷速速交出,俾得遵命行事。”李浑迫于君命,不得不从。可怜洪儿从被中拽出来,便给四个内侍,灌下了鸩酒。待到洪儿一命呜呼,内侍回宫复命,隋主方始安心睡去。过了数日,隋主以梦杀人的消息,已是传遍了都中,人人都道隋主残忍,监察御史房彦廉的儿子玄龄,亦谓其父道:“今上本无功德,全凭诈术取天下,目前虽是承平,其败却是不久。”彦谦点头叹道:“汝言甚有见地,自太子勇中谗被废,晋王广正位东宫,勾通了杨素,如今又在阴害蜀王了。骨肉相残,君臣忌刻,享国怎能久远?”
阅者要知房彦谦所说的蜀王,便是隋主的第四个儿子杨秀。秀年未弱冠,即多须髯,容貌甚是壮伟,更兼胆力过人,目光如电,声若洪钟。只是生性率直,毫无城府,独孤皇后生前,隋主尝对她道:“四儿将来,朕看他不得善终,朕在尚可无虑,至兄弟当国时,必起叛心。”当时独孤皇后却未置一词。
入后隋主便命秀镇蜀,秀到了益州治所,宫室车服,都奢侈逾制,僭拟天子。后被隋主闻悉,尝下诏切责,秀终是置若罔闻,不肯稍改。及太子勇遭谗被废,晋王广立为东宫,秀本与广不睦,闻悉之后,意甚不平。广亦防秀有变,乃与杨素商计道:“蜀王素性骄横,不甘低首下人,圣上有命,他也时时相违,如今闻立位东宫,他必不服。圣上在世,他未必即敢生变,要是圣上归天以后,他必为我们的对头。我的意思还是先下手为强,趁早将他剪除,免得后日受累。公的意下,不知如何?”
杨素道:“殿下所见不错,我们还是早早设法为妙。”两人的意见既是相合,利害又是相关,起了伤人的念儿,便即从事进行。正是:祸福相关同利害,机谋暗使最难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