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孝宗于淳熙元年冬季,册立谢氏为皇后。后丹阳人,幼年丧父,寄养翟氏,因冒姓为翟;及长,丰姿娟秀,入宫侍太上皇后吴氏,转赐孝宗,初封婉容,晋封贵妃。孝宗携妃至德寿宫,拜谒上皇,上皇见妃端肃恭谨,许其可以正位中宫。

孝宗承上皇之命,册立为后,复姓谢氏。孝宗生平,清心寡欲,不喜渔色。后宫里面,除谢后外,仅有蔡、李二妃,可算不重女色的皇帝了。孝宗因皇太子年少,宜选择端人正士,为之辅导,乃授王十朋、陈良翰为太子詹事,刘焞为国子司监兼太子侍读。这时候理学昌明,士大夫皆以授徒讲学为务。张栻称南轩先生,吕祖谦称东莱先生。内中以朱熹的声望,最为卓著。熹,字元晦,从学于李侗,尽得师传。淳熙六年,夏日亢旱,下诏访求直言。朱熹知南康军,上疏请孝宗正心术,立纪纲。孝宗怒道:“朱熹敢指朕为亡国之主么?拟加罪责。”幸枢密使赵雄,力为解免,乃令熹提举江西茶盐。未几,调任浙东。时浙右大饥,熹单车入朝,面奏灾异所由来。请修德任人。且指陈时弊七事。孝宗改容熹纳,熹乃陛辞赴浙。方下车,即移书他郡,募集米商,蠲免赋税。米商大集,浙人始不忧乏食。熹钩访民隐,按行境内,轻车简从;所经各处,属吏皆不及知;郡县有司,惮其丰采,不敢为非。才及半年,政绩大著,乃入直徽猷阁。熹尚在浙,因各地早蝗相仍,民多艰食,奏行常平仓,有诏下诸路访行。后来奉诏入朝,因为左丞相王淮所沮抑,诏受兵部郎,又改崇政殿说书,均固辞不受,累乞奉祠,诏令主管推州崇道观。

淳熙十四年,太上皇帝驾崩,孝宗擗踊号痛,二日不进膳,并谕宰相王淮,欲行三年之丧。王淮道:“三年之丧,当初晋孝武、魏孝文均欲实行,亦以未能而止,但在宫中服用深衣练冠罢了。”孝宗道:“当时群臣不能将顺上意,所以贻讥后世了。”王淮不便再言。孝宗遂下诏道:大行太上皇帝,奄奄至养。朕当缞服三年,群臣自遵易月之令。总计高宗在位,改元两次,凡三十六年,内禅后安居德寿宫,又二十五年,享寿八十一岁。群臣议上庙号,曰高宗皇帝。

淳熙十六年,孝宗以周必大为左丞相,留正为右丞相。必大入见,孝宗密付一绍兴传位诏书。必大接诏,愕然!孝宗道:“礼莫重于宗庙,朕当孟享,常因病分诣,孝莫大于执丧,朕不得日至德寿宫,尚可不退休么?卿当预拟传位诏书,择日内禅。”必大见孝宗之意已决,不便劝阻,遂退拟诏命。过了数日,德寿宫改重华宫,移吴太后居于慈福宫。必大进陈诏书,孝宗乃颁诏,传位太子,由孝宗吉服御紫宸殿,行内禅礼,太子惇出殿受禅。礼毕,孝宗退居至华宫,仍易丧服。太子惇即位,是为光宗,尊孝宗为寿皇帝圣帝,皇后谢氏为寿成皇后,皇太后吴氏,为寿圣皇太后,大赦天下,立元妃李氏为皇后。

后为安阳人,系庆远军节度使李道女。初生之时,有黑凤集于道营之前,因名凤娘。道常以为异,闻道士皇甫坦善相人术,邀请来家,遍相诸人,及见凤娘,皇甫坦惊起道:“此女当母议天下,非善为抚养不可。”后皇甫坦见信于高宗,言及李道之女成生贵相,将来必为国母。高宗因恭王尚未定亲,遂命纳为恭王之妃,生嘉王扩。未几,立为皇太子妃。这位凤娘,相貌虽然超群绝伦,性情却犷悍异常。常在高宗、孝宗之前挑拨是非,屡次上言太子的过失,高宗心下很是不悦!尝私语吴太后道:“此女将种,不知柔道。我为皇甫坦所误了。”孝宗也屡加训饬,命她须以皇太后为法,否则将要废你。凤娘非但不知悛改,还疑是皇太后有甚话说,所以孝宗深加训饬,心内愈加怨恨!此时立为皇后,已是一飞冲天,更加施出泼辣的手段来了。

光宗即位之后,改元为绍熙,免周必大职,以留正为左丞相,王蔺为枢密使,葛邲参知政事,胡晋臣签书枢密院事。这四位大臣,同心辅政,倒还黼黼升平,并无弊政。但是,宫中出了个泼悍的皇后,日日的挟制光宗,离间三宫,要想攘政揽权。

光宗十分畏惧这位李后,万事皆不得自由。但是,性情虽是懦怯,还有一二分明白,知道李后所仗的全是内侍,有意要一概诛逐,免得宫内无事生非,不得安宁,却又惮而未发。不料,光宗的意思,早为内侍窥探清楚,便在李后面前乞怜,求她抚全。李后一口承担,完全由她做主,保可无事。因此,每逢光宗憎厌内侍,便一力包庇,横梗在内。光宗心下十分不快!

却又说不出口来。再加这些内侍帮着李后搬弄是非,竟把个光宗弄得忧闷异常,渐渐的成了一种怔忡之疾。寿皇闻得光宗有疾,父子之间天性攸关,自然好生忧虑!便召问御医,拟了良方,合成丸药,要待光宗问安的时候,教他试服。哪知等了许久,也不见光宗前来。

你道光宗为何不来问候呢?只因寿皇合药的消息,传遍宫内,内侍们便借此兴风作浪,捏造谣言,报告李后,说是寿皇合药一大丸,欲待皇上前去问安,即令服饮。倘有不测,岂不贻宗社之忧么?李后闻言,更疑为真情,等到光宗病势略愈,即备了酒膳,与光宗同饮。乘着光宗高兴的时候,乘机说道:“嘉王年已长成,何不立太子?也可助陛下一臂之力。”光宗道:“朕意亦是如此,但须禀明寿皇,方可册立。”李后道:“这事也要禀明寿皇么?”光宗道:“父在,子不得自专,理应要禀明的。”李后听了,也就不说什么。

过了几日,寿皇因日久未见光宗,遣使来召。李后不令光宗得知,乘了步辇,自往重华宫内,叩见寿皇。说是皇上疾还未愈,命臣妾前来侍宴。寿皇不禁皱眉道:“时常生病,如何是好?”李后接口说道:“皇上多病,据妾愚见,不若立嘉王扩为皇太子。”寿皇摇首道:“内禅才及一年,又要册立太子,也觉过早了。况立储也要择贤,稍待数年,尚未为晚。”李后闻言,立即变色道:“立嗣以嫡,古以常理。妾乃六礼所聘,嘉王扩系妾所生,年又长成,如何不可立为太子呢?”李后这几句话,暗中明明讥刺寿成皇后谢氏,是第三次所立的继后了。

寿皇如何不要发怒!当即呵斥道:“你也太无理了!如何敢把这样话来揶揄我。”李后被斥,便转身出外,也不再侍内宴,一径上辇回宫。不料,光宗又到黄贵妃宫内去了。李后得知,又气又妒,不觉一腔怨气,又钟在黄贵妃身上。

原来这个黄贵妃,本在德寿宫内,寿皇见她生得端方恭谨,遂即赐于光宗。光宗甚是宠幸,晋封贵妃。李后本来不胜妒忌,又因是寿皇特赐的,因为怨恨寿皇,更加迁怒于黄贵妃,因此听得光宗在黄贵妃处,连眼中都几乎冒出火来;立刻转身,到黄贵妃宫内,直闯进去,大声说道:“陛下龙体初愈,如何不节余嗜欲,反要调情呢?”光宗正在与黄贵妃谈心,忽见李后闯了进来,吃惊不小,连忙立起身来。黄贵妃更加骇惧!跪地相迎。李后连正眼也不憔她,莫说是回礼了。

光宗深恐李后发怒,忙携了她的手一同来到中宫。李后便对着光宗,揩眼抹泪的哭泣起来。光宗还当她为了自己到黄贵妃宫中去,所以如此。当下再三慰谕,加意温存。李后道:“妾并非为了黄贵妃,有甚妒意。陛下贵为天子,有几个妃嫔,妾岂不能相容么?只因陛下龙体初愈,所以竭力劝谏。妾心中另有一件天大的事情,要和陛下商议呢。”光宗问道:“是何事情,如此重大?”李后即命召了嘉王扩前来,一同跪在地上,哭着说道:“寿皇要想废立了,妾与嘉王,日后不知如何结果哩。”光宗更觉错愕!再加询问,李后便将寿皇所言,又添上了许多话,述了一遍。光宗也着了她的迷,只道寿皇真有废立之意,便道:“你们起来,朕从此不到重华宫去了。”李后方才携了嘉王起来,密密的与光宗商议了许多抵制寿皇的计策。

李后又要在临安建六家庙。光宗哪敢不从,传旨择日兴工。

枢密使王蔺,奏称皇后家庙不当以国币建筑。李后闻知不禁大怒!立时逼着光宗,将王蔺罢免,以葛邲为枢密使。有一天,光宗在宫内盥洗,有个宫女捧了金盆侍候。光宗见她的一双手,长得洁白如玉,十指纤纤,如初透的春笋无二,不禁称赏道:“真是个手如柔荑了!”谁知为李后听见,便怀恨在心。等到光宗退朝,即有内侍献上一个金盒,光宗未知何物,启盒一看,乃是一双血淋淋的手,不觉大骇!又不便发作,只得命内侍弃去;心内未免自怨自悔,因此旧恙复发,连睡梦中也闻哭泣之声。

到了绍熙二年十一月,照例要祭天地宗庙,不能不由皇帝亲自主祭,光宗只得出宿斋宫。李后因深恨黄贵妃,趁着光宗出宿斋宫,召入黄贵妃,责她蛊惑主人,罪同叛逆,命杖一百。

那黄贵妃姣嫩皮肤,如何禁得起无情之杖,不到数十下,已是气绝身死。李后即命拖将出去,草草殡殓,报告光宗,只说是暴病而亡。光宗得报,非常惊诧!明知内中必有缘故,决不致无端暴毙,只因畏惧李后,不敢声言,并且留宿斋宫,不能亲视遗骸,抚棺一痛,心内愈加悲哀!这一夜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直至四鼓左右,方才矇眬合眼。天已微明,内侍以来相请,只得披衣而起,匆匆盥洗,外面早已备齐法驾。

光宗出门登辇,行至郊外,天色大明。但是四面阴霾蔽天,真与黄昏无异。到了天坛,正要合祭天地。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虽有麾盖,也遮挡不住,非但随侍诸臣衣服尽湿,便是光宗的礼服也湿了一半。到了坛前,祭品排齐,只是风色过大,不能燃烛,随燃随灭。好容易燃了一燃,光宗慌忙拜了几拜,令祝官速读祝文。祝官匆匆的读了几句,光宗已是头目昏花,站立不住,由侍臣扶持升辇,回到宫内,旧疾复发,终日里卧在床上,短叹长吁,渐渐的饮食减少,形消骨瘦起来。李后便乘此机会,干预外政,独断独行,肆无忌惮。

寿皇在重华宫,闻知这事,便乘了轻车,前来视疾。恰值李后出外,当命左右不必通报,径入殿幄,揭帐看视。光宗正在熟睡,不忍惊他,即在榻前坐下。过了一会,光宗已醒,呼唤内侍。内侍报称寿皇在此,光宗瞿然惊起,下榻再拜。寿皇见他面容消瘦,十分怜惜!即令返寝,并问他病势如何?方才讲得两三句话,李后已闻得寿皇前来观疾,仓皇奔入。见了寿皇,不得不低头行礼。寿皇问道:“你在何处,因何不侍上疾?”李后道:“妾因皇上未愈,不能躬理政务,外廷奏章,由妾收阅,转达宸断。”寿皇“哼”了一声道:“我朝家法,皇后不预政事。便是慈圣——曹太后、宣仁——高太后两朝,母后垂帘,也要与宰相商议,未尝专断。我听说你自恃才能,一切政事擅作主张,这是我家法所不许的。”李后无词可对,遂强辩道:“妾何敢有违祖制,所有裁决事件,仍请皇上作主的。”寿皇正色道:“你又何用瞒我,你试想皇上之病,因何而起,因何而增?”李后闻言,呜咽说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如何责备妾呢?”寿皇道:“上天震怒,乃是示儆。”讲到这里,光宗在床上长叹了一声,遂即住了口,不再多言,但劝慰了光宗一番,即起身出去。光宗欲下榻恭送,被李后竖起柳眉,慎目一瞧,连忙缩住。李后等寿皇去了,又免不得絮絮叨叨,哭闹一场,光宗只得闭目在床,任她哭骂罢了。

光宗这场病,经御医悉心调治,直至绍熙三年三月内,方得痊愈,亲御延和殿听政。群臣请朝重华宫,光宗不从。从前寿皇诞辰及岁序令节倒应往朝,寿皇因光宗多病,降旨罢免。

此时群臣因光宗不从所请,便联合了宰相百官,以及韦布人士,伏阙泣谏,请朝重华宫,光宗方才答应往朝。不料过了多时,仍旧未往,宰相等重又奏请,方在四月内往朝一次,此后决不再往。到了长至节前一日,宰相留正等,奏请往朝重华宫,光宗允于日往朝。谁知到了次日,仍复不往。留正只得约同百官齐集重华宫,入谒称贺而退。兵部尚书罗点、给事中尤袤、中书舍人黄裳、御史黄度、尚书左选郎叶适、秘书郎彭龟年等,皆上书请朝,均不得报。惟吏部尚书赵汝愚,独不责请。鼓龟年责备他谊属宗亲,反而坐视。汝愚被激,遂入见内廷,再三规谏。光宗转商李后,叫她同往重华宫朝谒。

李后因为自己的家庙已成,不若先同光宗往重华宫,然后归谒自己家庙,庶可免人口实,因此满口答应。次日光宗先往重华宫,李后亦相继而至。此次朝谒,父子之间极为欢治,宴谈竟日,方才回宫。都下人士皆额手称庆!过了两日,即有内旨,皇后要归谒家庙,朝臣无人敢谏。礼部以下,只得整备凤辇,恭候皇后出宫。皇后到了家庙,四下观望,见视宇巍峨,规模宏丽,竟与太庙不相上下,心中十分欢喜!其时从高祖以下,皆已封了王爵,殿中所供神主,尽是玉质金镶,美丽非凡,更觉不胜快乐!礼拜过了,李氏亲属,皆来朝谒。李后一一接见,除了疏远戚族共有至亲二十六人皆推恩加赏,各亲属莫不欢欣鼓舞!李后回宫之后,又传出内旨,授亲属二十六人官阶,侍从一百七十二人,俱各进秩,连李氏的门客,也有五人得官。

这真是宋一朝,自开国以来所没有的特别旷典。

到了绍熙四年元旦,光宗往朝重华宫,直至暮春时节,又偕李后随从寿皇、寿成皇后,幸玉津园,自此以后,绝不前往。

九月内,乃是光宗生辰,称作重明节。群臣又请朝重华宫,光宗不允。给事中谢深甫上言:“父子至亲,天理昭然;太上皇之爱陛下,亦犹陛下之爱嘉王。况太上皇春秋已富,千秋万岁后,陛下何以见天下。”光宗见了此奏,传旨备驾前往。百官排班鹄侍,方见光宗步至御屏,群臣上前相迎,不料李后亦赶至屏后,揽了光宗之手道:“天气甚寒,官家可回宫饮酒。”

光宗转身退去。陈傅良急行数步,牵住光宗衣裾,抗声道:“陛下幸勿再返。”李后恐光宗复出,用力将光宗拉入御屏,傅良也跟随入内,李后怒斥道:“此是何地,你敢入内。奴才家不怕砍头么?”傅良只得放了手,退哭于殿下。李后令内侍出问道:“无故痛哭是何道理?”傅良道:“‘子谏父不从,则号泣随之’,此语载于《礼经》。臣之事君,犹子事父;力谏不从,如何不泣?”内侍回报,李后愈怒!竟传旨不再往朝。

群臣无从再谏,只得退归。直过了两月有余,仍不往朝。宰相以下,皆上疏自劾。嘉王府翊善、黄裳,请诛内侍杨舜卿。秘书郎彭龟年,请逐陈源,皆不见批答。太学生汪安仁等二百十八人,联名上书,请朝重华宫,亦不见从。至五年元日,始往朝一次。未几,寿皇不豫。接连三月,光宗亦不去问候。到了夏间,反与李后游玉律园。兵部尚书罗点,请先赴重华宫,光宗不从,与李后游玩终日,兴尽始归。

鼓龟年已任中书舍人,三疏请对,终不见答。适值光宗亲朝,龟年不离班位,伏地叩头,至于血流满地。光宗方说道:“朕素知卿忠直,今欲何言?”龟年奏道:“今日要事,无如过宫。”同知枢密院事余端礼,并奏道:“叩额龙墀,至于流血,臣子至此,可谓不得已了。”光宗道:“朕已知道了。”

遂即退去。

未知光宗往朝重华宫否?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