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把电扇关了,仍旧拿起了他的折扇,又烧着一支纸烟,回到藤椅上去。

他闭着眼睛,且吸且缓缓地摇着扇于,分明在那里思索。

一会,他张开眼睛来问我:“包朗,你可能陪我走一道?”

我应道:“你要往长滨路韩家去?”

“韩家当然是要去的,但此刻先得去见见那医官夏芝苏。”

“好。你对于这件案子有什么见解?”

霍桑把烟灰弹去了些,答道:“据我想,这只是一件寻常的遗产纠纷案。”

我略略有些失望:“你想蔡长福的举动不太鲁莽吗?”

霍桑微微叹口气:“他这样子随便拘人,简直是胡闹。”他顿一顿,又表示他的见解,“你想他所以怀疑志薪,据说就根据志薪和惠杰曾在书室内饮过茶谈过话的缘故。但茶杯中的黑水是不是毒药,不是可以随便指定的。假使是毒,惠杰的死是不是就因着这毒药致命?这两个要点都还没有证明,他便贸贸然将志靳捕去。你说不是胡闹是什么?”

我也不禁叹气说:“这原是侦探们的惯技!他们高兴要抓一个人,就随便抓一个进去玩玩,抓错了也绝对不负什么责任。”

霍桑喷出了一口烟,说:“这就是我们努力的对象。这种公务员随便玩法的现象,我们决不能让它延续下去!”

他的声调带些愤激。

我静一静,又问:“那末你的主见怎么样?能不能先说给我听听?”

霍桑吐了一口烟,点头道:“也好。这案子既然说不上什么疑难离奇,我不妨破一次例,把我的看法预先说一下子。”

我非常欢喜。因为霍桑每探一案,总是郑重其事,不肯预先说明他的见解,好似一落迹象,如果不能实现,会伤失他的令名。所以总得等到全案结束,他才肯把闷葫芦打破。此番他居然肯破例,我自然不由不高兴。

霍桑说:“我看案情大概总不外乎遗产问题。但在确定之前有一个先决问题:就是惠杰的死是否真正中毒?假使不是中毒,或因长途冒暑,或因别的急病而死,那不消说这疑案就根本不能成立。如果确是中毒,我相信中毒的缘由,十之八九会和遗产有关。因为惠杰是一个嗣子,而且他宣布过守祖的口头遗嘱,自然不免要引起他人的竞争。竞争上有直接嫌疑的人,当然是守祖的嫡子师雄的女儿娟宝。”

我问道:“你想那志薪和荷轩不会有关系?”

“这两个人只有间接的嫌疑。因为他们对于守祖的遗产本来没有分。即使毒死了惠杰,遗产只能归师雄独享,不会分润给他们。不过通同的可能也不能说一定没有。就是名分上虽没有承受守祖的遗产的权利,暗中也许和师雄通同。如果他们先煽惑师雄,他们中有人把惠杰毒死了,师雄应给报酬若干。要是师雄同意了,那末这两个人也就有间接谋害的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除此以外,志薪或荷轩平时和惠杰有怨隙,这时他们看见惠杰承袭遗产,而且独霸财权,洋洋得意,他们或者就因怨生妒,就此毒害他。不过我看这一着的可能性并不大。”

“除了这几个人以外,还有别的可疑人吗?”

“别的人虽多,可是对于谋产案上没有充分的根据,我们不能凭空推疑。即使下毒的人,也许有什么佣仆等辈,不过主动的决不会是仆人们。”

我想一想。又问:“我看佣仆中间有一个人似乎有主谋的可能。”

霍桑放下了纸烟,带着诧异的神气,反问道:“喔?是谁?”

我答道:“据韩承祖说,抚养娟宝的有个姓朱的乳娘。或者伊因着回护娟宝或小主人师雄,觉得惠杰这样子独霸,遗产,深恐小主人将来受祸,就趁老主人新丧的机会,下手毒死他。你想可能不可能?”

霍桑沉吟了一下,说:“晤,可能性不能说没有。不过在没有勘问之先,我们不能够下任何论断。”

他立起来,放下了扇子,扣一扣白纺绸的领带,走到衣架那边去。我暗想这事经过了霍桑这样推度,事实的真相谅来也相差不远。这的确不像是怎样疑难的案子。

我说:“霍桑,这回事不见得怎样困难,现在你去查勘,也没有什么特别手续。我这里有些未了的笔墨,不如你一个人去走一趟吧。”

霍桑向我做一个嘴脸:“唉!包朗,你真狡猾!你叫我把案中的情由先给你说一说,现在你对于案情既已有了一个影子,以为再去探究,也没有多大兴味,便怕到外边去流汗了!是不是?”

我笑道:“对,我的心事被你猜中了。不过要是你一定要我去,我也决不怕热不出去。”

霍桑穿上了那件国产章华白哔叽外褂,挥挥手:“算了罢。你既然怕热贪懒,我也用不着勉强你。不过这是一种教训,下一次你若再要我先说案情,我不能不审慎些了。”他把草帽取下来。

我又问:“你此刻直接去见夏芝苏医官?”

霍桑点点头,开抽屉拿应用的东西。

我道:“那末你问明了是毒不是毒的问题,能不能先行打一个电话给我?”

他答道:“好,你安安逸逸地听好消息吧。”他冒暑走出去。

我就收束神思,把未完稿的《江南燕新案》继续写下去。这一节恰巧是案中的紧张部分,写到案情危险的当儿,我自己也差不多化身进去,头部的汗液淋漓地泻下来。约摸过了一个钟头,电话机上的铃声琅琅地震动。我急忙掷笔去接,果真是霍桑从夏芝苏那里打来的。

我问道:“怎么样?毒物可曾验明白?”

霍桑道:“验明了。惠杰的死实在是中了砒毒,不过毒量并不多。”

“茶杯中的黑水究竟是不是毒汁?”

“不是。那是蔡长福闹笑话。茶杯中的黑水是浓茶。那泡茶的水大概为着水管生锈的缘故,含着一些铁质,一经茶叶中的丹宁酸的化合,自然就会变成深黑色。这原是很普通的化学原理,那不学无术的蔡长福竞把它当做凶案的证据,贸贸然怀疑人家。你说他是不是一个胡闹大家?”

“那末你可曾见过这一位善于胡闹的大侦探?”

“我刚才已经打电话给他。他听得茶杯中的黑水不是毒汁,是浓茶,似乎也有些自觉卤莽。现在我就要往韩守祖家去。如果查得了真凶,那韩志薪的嫌疑就不难立刻洗刷清。”

电话断了以后,我重新着笔,又写了两个多钟头,觉得有些疲乏,便收拾稿件立起来。

时候已是六点多钟。一轮炎威垂尽的残日渐渐儿向西沉下去。天空的暑气因着失去了日光的撑腰,不免振作不起,逐渐地衰落,风姨却开始抬头了。气候觉得凉爽一些。我洗了一个澡,还不见霍桑归来。直等到暮色滨海,街上的电灯都放了光,我才见霍桑垂头丧气地踱进来。这形状给我一种意外的惊异。为什么?

莫非有什么意外的事?

他卸下哔叽短褂,又把草帽向桌子上一丢,倒身在他的藤椅上。

他说:“包朗,我失败了!”

我大惊道:“失败了?怎么——”

“我已经向韩家的许多人一个一个仔细问过,竞寻不出一个真凶!”

“你问过几个人?”

“刚才我不是假定过关于谋害惠杰的有直接嫌疑的人,就是守祖亲生子女师雄和娟宝两个人吗?这两个人都是天真末熟的小儿女,人事尚且不明,哪里会干这种谋财害命的勾当?那姚荷轩父子,人虽然厉害,但是对于这件事谈吐间很公允坦率,况且他们的家境也还好。我又查明荷轩和惠杰平时非常莫逆,在情势上也不致出此毒手。”

“那姓朱的乳母怎么样?”

“伊是个吃素念佛的人,年纪已经五十,心地似乎很慈祥。”

“吃素人未必都是善良的。”

“不错,不过我相信我的眼睛还不会溺职。我问伊时,伊也坦白地实说。伊的确觉得惠杰独霸财产,很替小主们担扰。但是伊究竟是个佣仆,除了心里怀疑以外,也无法抵抗。所以下毒谋命,我料定这老妇人断断不会干。”

我想了一想,又问:“此外可还有没有别的人?譬如亲戚佣仆等辈?”

霍桑摇摇头:“我也和我们的委托人的表叔李祟道谈过一谈。他是个七十多岁的道学先生,完全没有可疑。我又问过一个男仆和两个女仆,也寻不出什么疑迹。”

“韩家里烧饭的是谁?”

“晤,你疑心厨子下毒吗?那不近情理。因为同桌吃饭的有弟兄四个人,如果食物里面有毒,何以单单死了惠杰一个人?”

“那末惠杰的死难道是自杀的?”

霍桑低沉了头不答。他的眉峰间的皱纹刻划得很深。

我又道:“霍桑,那个被拘的志薪不会真有什么可疑处吗?我们会不会受成见的支配?”

霍桑道:“我虽没有见他,但从情势上推测和听各方面的口气,我也敢说志薪决不是杀人的真凶。可是我虽相信他含冤,寻不到证据,又怎能给他洗刷,回复他的自由?”他叹口气。“包朗,我失败了!我受了他的父亲承祖的嘱托,又轻许他终可以水落石出。现在水既不落,石也不出!你想我怎样对付他?”

他的神气沮丧了,声音也变了常度。低垂着头,把目光注在地席上。

唉,一件看似平凡的案子竟会处处撞壁,找不到一条出路!霍桑从事探案以来,虽也不免有失着之处,可是从来没有像这一件案子的山穷水尽。他起先也以为这是一件寻常案子,不难着手成功,谁知竞这么幻秘,反使他陷进了失败的境域2现在怎么办?卸了责任不理会吧?他已经应允于先,食言固然不应当,失败的声名也不能逃。再打算进行吧?听他的说话,差不多已是推车上壁,无路可通。

这样看,进退两难,他这一次的失败免不掉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