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七次会面,依然在堂屋门前檐阶上,那天有点太阳影子,比平日暖和。

蔡大嫂的烘笼放在脚下,把金娃子抱在怀里偎着,奇怪的是搽了个把月的脂粉,今天忽然不搽了,并且态度也很严峻,凶神恶煞的,嘴角上不挂半丝笑意。

顾天成蒙着脸哭了起来道:“大嫂……我才背时哩!……本想借着你,臊罗五爷、张占魁们一个大皮的……我把你当成了罗奶奶了……哪晓得反把我的招弟挤掉了!……我的招弟……十二岁的女娃儿……我去年冬月死的那女人,就只生了这一个女娃儿……多乖哟!……就因为耍刀……掉了!……我为她还害了一场大病……不是洋医生的药……骨头早打得鼓响了!……呜呜呜!……大嫂……我才背时哩!……呜呜呜……我的招弟哇!……”

顾天成本不是怯色儿,不晓得在今天这个紧要关头上,何以会震战起来?说了几句淡话之后,看见蔡大嫂眉目动的神情,更其不知所措了。

金娃子一只小手摸着她的脸道:“妈妈,你眼睛多骇人呀!”

邓大爷骇住了,连忙磕着铜烟斗喊道:“幺姑娘!……幺姑娘!……”

邓大爷两夫妇不约而同地喊道:“那怎么使得?我们的女婿还在呀。”

邓大娘拿话劝顾天成,但他哭得更凶。

蔡大嫂等不得了,便先放一炮:“顾三贡爷,你是不是奉洋教的?”她说了这话,便把金娃子紧紧搂着,定睛看着他,心想,他一定会跳起来。

蔡大嫂好像着黄蜂螫了似的,一下就跳了起来。把金娃子跌滚在地上,跌得大哭。邓大娘赶快过来将他抱起,一面埋怨她的女儿太大意了。

蔡大嫂大概厌烦了,才把自己眼角揩净,大声吼道:“男子汉哪来的这么多的眼泪水!你女儿掉了两年,难道哭得回来吗?……尽哭了!真讨厌!……耍刀时候,倒还像个汉子!……你说,后来又咋个呢?”

蔡大嫂似乎皮人泄了气样,颓然坐了下来,半闭着眼睛瞅着他。她后父眼力好些,瞥见她大眼角上也包了两颗亮晶晶的泪珠,只是没坠下来。

第二炮不但不灵,并且反震了过来,坐力很强,她脸上颜色全变,嘴唇也打起战来,心里很是缭乱。

第一炮不灵,再来一炮:“有人说,洋人指名告罗德生,是你打的主意!”

她脸色大为和缓了,声音也不像放炮时那样严厉,向他说:“是不是你掉了女儿,就更恨罗五爷了?”

她女儿并不觉得,只是指着顾天成道:“是你呀!……哦!……哦!……哦!……”浑身都打起战来,样子简直要疯了。

她又毫不放松地追问下去。他窘极了,心想拼着闹翻了,好一心一肠另打续弦的主意。便奔去,从邓大娘手中,将金娃子一把抱了过来,在他那不很干净的肥而嫩的小脸上结实亲了一下,才红着脸低低地说道:“金娃儿,你莫怄气呀!说拐了,只当放屁!你妈妈多好看!我浑了,我存心想当你的后爹爹!……”

她仿佛没有听见,仍把顾天成死死盯着,嗄声说道:“你说诳!”也算得一炮,不过是个空炮。

他虽被她喝住了哭,但咽喉还哽住在,作不得声。

他老老实实地道:“不是我,是陆茂林!”

他点点头道:“先前是这么想,自从看了你几次后,就不了。”

他点点头。

他点点头。

他是第一次被女人窘着了。举眼把她看了看,只见她透明的一双眼睛射着自己,就像两柄锋快的刀。又看了看邓大爷两夫妻,也是很留心地看着他,时而又瞥一瞥他们的女儿,金娃子一双小眼睛,也仿佛晓得什么似的将他定定地看着。

他摇摇头道:“不是我!……我原来只打算求洋人向官府说一声,把罗五爷等撵走了事的。……是一天在省里碰见陆茂林,他教我说:‘这是多好的机缘啦!要整罗歪嘴他们,这就是顶好的时候。你要晓得,他们这班人都是狠毒的,整不死,掉头来咬你一口,你怎么乘得住。要整哩,就非整死不可!’我还迟疑了几天,他催着我,我才去向曾师母说:有人打听出来,三道堰的案子是哪些哪些人做的……”

他却坦然地承认:“是的,今年四月才奉的教,是耶稣教。蔡大嫂,你怎么会晓得呢?”

“是不是因为三道堰的案子,你便支使洋人出来指名告他,好借刀杀人?”

“是不是你想报仇,才去奉了洋教?”

“你因为罗五爷他们逃跑了,没有把仇报成,才特为来看我,想在我口头打听一点他们的下落,是不是呢?”

“为啥子又不呢?”

“一点不诳!陆茂林亲口告诉我,他想你,却因罗五爷把你霸占住了,他才使下这条毒辣计策。大嫂,我再告诉你,我与罗五爷是有仇的。怎么结下的仇?说来话长,一句话归总,罗五爷、张占魁把我勾引到赌博场上,耍了我的手脚,烫了我的毛子,弄了我千数银子。我先前不晓得,只恨他们帮着刘三金轰我,打我,我恨死了他们,时时要报仇。你还记得正月十一夜东大街耍刀的事不?……”

蔡大嫂猛地站起来,把手向他们一拦,脸上露出一种又惊、又疑、又欣喜、又焦急的样子,尖着声音叫道:“怎么使不得?只要把话说好了,可以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