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郝达三一家人到青羊宫去后,李嫂也走了,春兰把上房各间房门全关好了,便同春秀一道,走到轿厅上。恰恰高贵从门房进来,便怪笑着飞奔到春兰身边,将她的手一把抓住道:“我的人,今天又是我们的好日子了!”
春兰忙把手挣脱,拿嘴向春秀一努:“你没上街吗?……胡老师走了没有?……”
高贵走了进来,在她耳朵边嘁嘁喳喳说了一会儿,她脸色才转了过来,向春秀道:“我若果告诉了太太,看你活得成不?要命哩,好好生生的,不准动,太太回来,我就不说!”跟着又给她把眼泪揩干,把发辫给她梳过,叫她就坐在房里,不要出去。然后才同高贵走了,把房门拉来倒扣着。
高贵更是秋风黑脸地把春秀着,口里却向春兰在说:“今天,你安心就这样同着这鬼女子混下去吗?”
高贵才像疯了哩!把春兰膀子紧紧握住,连朝耳门里推道:“好人,不要作难我了!我们去看看三老爷的房间收拾好了没有?”
高贵忙笑着,给他捶着背道:“莫生气,莫生气,你老人家越老越不化气!”
高贵大不高兴地把春秀着道:“这鬼女子,真讨厌!叫她到厨房里去!”
高贵也从轿厅侧门外转了进来道:“张大爷,你只把她抓住,等我出来了,交给我不好吗?”
顾天成许久不开腔,幺伯又向他讲了一番道理。
顾天成由曾家出来时,很是高兴,大原因就是曾师母已答应引他入教,并说待他入教之后,稍微做点事情,就好请洋人到衙门去为他报仇了。一个人并不牺牲什么,而居然可以报仇,这是何等可喜的事!
顾天成仍不开腔。幺伯娘还旁征博引,举出许多奉教不好的例来。如像人要临死时,不准自己的亲人去送终,要等洋人来挖眼睛。又如奉了教的人,害了病不准请中国医生,吃官药,要请洋医生,吃洋药。“人原本不会死的,吃了洋药,包管你死!”
顾天成不由一个哈哈道:“幺伯娘,你还不晓得,二弟妇死时,我正病得人事不省,若不得亏吃了洋药,我还不是变了鬼了!”
还继续把死了的钱大小姐讲了许久,讲到她的出葬,这毫无问题是葬在沟头祖坟上的了。于是顾天成又提说起他老婆的葬地。
老二站在旁边,把他妈看了一眼道:“妈又这么说,我赌了咒不再娶的了!”并且一车身就冲了出去。
末后,顾天成方嗫嗫嚅嚅地说出他要奉洋教的话,奉了洋教,就不再要神主了。
春秀现在才想到,看见的背影,不晓得是不是她爹爹,但是像得很。若果喊几声呢?
春秀居然开了口了,她噘起小嘴道:“大高二爷,你为啥见了人家,总是开口就骂,人家又没有惹你?”
春秀也生了气道:“哪个爱跟你们走!”于是转身走到二门,从门缝中向外面一看,大门上并没有人,远远地看见街上有几个人过往,又一乘三个人抬的拱竿大轿,后随两个跟班,飞跑过去。
春兰眯着眼睛笑道:“你莫看她小,小人还是有小心眼哩!”
春兰好像放了心了,呸了张大爷一口道:“惊惊张张的,把我骇得!……我心头这阵还在跳哩!……老鬼,真是老昏了!”
春兰便气地将春秀抓过去,劈脸就是几耳光道:“害人精!打不死的!你还敢做这些害人的事哩!”一直把她抓到她们的睡房里,又是一顿打骂,才坐在一张椅子上道:“鬼女子,我就坐着守你,你该不害人了?”
招弟真错了!她所看见的背影,确是她爹爹顾天成。他今天是同钟幺嫂进城,往曾家去道劳致谢,并商量奉教的事。同路还有阿三,担了一挑礼物。
张大爷翘起胡子,发出带痰的声音吆喝道:“你要做啥?你这小东西,你安心整我的冤枉吗?幸亏我心血来潮,没有睡着!”
张大爷把手放开,呛咳了几声,才鼓起眼睛道:“我不该打岔你们!那么,等她跑!……看主人家回来,你们咋个交代!”
张大爷喘道:“你们真不当心,只图好耍!这小东西差一点没跑掉,幸亏我从板壁缝中看见……”
张大爷一路呛咳,一路痰呵呵地喊道:“春兰大姐!春兰大姐!……”
幺伯首先反问他的,倒是承继一事。“二媳妇既难产死了,老二续弦一时还说不上。你女人的神主,总是要立的,这怎么办呢?我看,还是先把名字承继过去,以后不管是老大先生,老二先生,总拿这个名字的娃儿过继给你好了。”
幺伯看着他点点头道:“这无怪他,年轻夫妇,恩恩爱爱的,又是这样死去,一时怎么想得过?”
幺伯娘接着说钱家是如何地好,媳妇死了,亲家母走来,只怪她女儿命不好,没有说半句婆家的错;亲家翁走来,还劝说是小丧,不要过于铺排,礼节上下去得就够了。她把手一拍说:“三哥,你看,人家这么说,我们咋个不加倍办好些哩!三哥,你该记得呀,大三房的五嫂,不也是难产死的吗?娘家人硬要说是婆家虐待死的,打丧火,打官司,直闹了几年,把大三房闹到卖田卖房。虽不说家家都像大五嫂的娘家,可是像钱家这样知书识礼的,也真少呀。到底是做官的不同。所以二媳妇一死,我就说,以后给老二续娶时,一定要选官场。”
幺伯娘却解劝道:“你也是啦!说得好好的,就发起气来!我想,他一定因为妇人死了,女儿掉了,自己又大病一场,脑壳有点糊涂,所以想到邪道上去了。三哥也是读过书的人,难道他当真连我们妇道人家的见识都赶不上吗?你待他歇几天,再找钱亲翁劝劝,他自然会明白的。”
幺伯同幺伯娘都走了出来,更令他诧异了。又见堂屋正中,张起一幅素幔,桌上供着一具红绫灵位,香炉烛台而外,还摆了一桌子的香花五供,点心五供,又一只大瓷瓶,插了一瓶花。
幺伯叙说至此,又不由长长叹息一声道:“老三!是我们五房的不幸,也是你三房的不幸!好好一个男娃子,原是许了过继给你承主的,你看……”
好半会儿,春兰才从老爷书房里跑出来。也像是骇着了,满脸通红,慌慌张张的,一面理衣裳,一面摸头发。
她骇着了,还想把发辫拉开,赶快跑走的,试了试,不但没成功,还着了几个爆栗子,发根拉得生疼的,着拉进轿厅,到大院坝中。
她忽然想着:这不好逃跑吗?但一下又想到吴大娘她们说的话。只是乡坝里的旧影,和父亲的慈爱,太勾引她了。她遂轻轻地将侧门拉开,侧着身挤将出去,半跑半走地冲出大门。好长的街!家家铺面上都有人!街上来往的人并不多,她不晓得该走哪一头,先向左手望了望,又向右手望了望,忽见有三个人的背影,渐走渐远,一个男的,活像她的爹爹。她眼睛都花了,正要作势飞跑去时,忽觉脑顶上着人一拍,五寸来长的发辫,已经在人手上抓住。回头一看,原来是看门的张大爷。
她只管坚拒着不肯走,但仍是那样偏着头,抿着嘴,瞟着眼地笑道:“莫乱说!三老爷的房间,我刚才看了来。……哎呀!你疯了吗?人家今天……”
她偏着脸笑道:“难逢难遇,得一天空,不这样混下去,还叫我做事吗?”
她似乎没有高贵的气力大,竟被拉进了耳门。春秀跟了去,被高贵吐了一脸口水,还骂了几句:“滚你妈的!别处不好去碰鬼吗?安心来听你妈的水响!”不等春兰转身,砰一声,就把一道双扇门关上了。
他遂把他病中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他幺伯娘仍摇着头道:“我不信那是洋药吃好的。我记得阿三来说,请端公打过保符,又请观花婆子禳解过,这不明明把邪退了,才好的吗?”
他忙问:“是哪个的丧事?”
他张着两眼,把幺伯等人相着。幺伯只是叹气,幺伯娘把眼睛揉了两揉道:“三哥,我们真是六亲同运呀!你看,去年你的三嫂死,今年我们的二媳妇死……”
他幺伯复一步不放松地追问他,为什么要奉洋教,难道只为的吃洋药一件事吗?他偏不肯说,弄到末了,幺伯竟生了气,把方桌一拍道:“老三,我老实告诉你,我大小总是你一个亲房老辈子,还是有本事处置你的!你若果不听话,硬不要祖宗,硬不顾你三房血食,去奉了洋教,我立刻出名,投凭亲族,把你撵出祠堂,把你的田产房屋充公给祠堂,看你怎么过活!”
他幺伯同幺伯娘都跳了起来,反对他奉洋教。第一个理由,他不是吃不起饭的,俗话说的,饿不得了才奉洋教,他是饿不得的人吗?第二个理由,奉了洋教,就没有祖宗,连祖宗的神主牌都要了当柴烧,他是祖宗传下来的子孙,有根有柢的,并且哥哥是恩贡生,算是科名中人,他能忍心当一个没祖宗的人吗?第三个理由,奉了洋教,只能供洋人的神,连观音菩萨、土地菩萨都不许供。“我们都是靠菩萨吃饭的,天干水涝,哪一样不要菩萨保佑?连菩萨都不要了,还活得成吗?不要因你一个人胡闹,把我们顾家同邻里都带累了。”
他叫阿三送钟幺嫂回去,自己便到大墙后街幺伯家来。一进门,就令他大吃一惊,只见二兄弟天相穿了一身孝服,哭丧着脸走出来,一见他,就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起来时,眼泪汪汪的一句话说不出。
一会儿之后,他才知道二弟妇果是难产死的,就是阿三进城的第二天。使幺伯家顶伤心的是产妇死了,将死胎取下,乃是一个男胎。
“是二弟妇吗?”他起初以为必是哪一位老丧哩!又一转想:“这或者是官场礼节,才是小丧摆在堂屋正中,丈夫穿着重孝,见人就磕头,同死了父母一样。”他虽没有许多世故,但也略略知道乡党规矩,临丧时应该如何感叹,如何殷勤询问死前死后的情节,以及殓衣几件,是什么料子,什么颜色,棺木是什么材料,四整吗,三整吗?并且在相当时间,还应该说几句不由衷的安慰话。他是死过老婆的,这礼节相当熟悉。
“你安心装疯?”
“不啦!”她仍是萧萧闲闲地笑着,“我为啥装疯?”
正于此际,老二进来说尧光寺和尚来商量设坛起经的日子。幺伯出去了,幺伯娘又劝了他一番,并问他,做过法事后,又曾给他老婆念过经没有?“经是一定要念的!一个人哪里没有点罪过,念了经,才好超度他去投生,免得在阴间受罪。你二弟妇是血光死的,三天上就念了一场经,是她妈妈送的。我想,她娘家人都念了,我们咋好不念呢?所以同你幺伯商量,请尧光寺和尚来念二十一天。二天出去时,办热闹一点,也算风光了,也算对得住死的了。你也一定要念的,乡坝里头也有和尚,喊来念几天,不说自己问得过心,别人看见,也好看些。洋教是奉不得的,奉了洋教,你还念得成经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