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一夜打过二更很久了,东大街的游人差不多快散尽了,灯光也渐渐熄灭。这时候,由三圣街向下莲池那方,正有两个人影,急急忙忙地走着。同时别一个打更的,正从三圣街口的东大街走过,口头喊道:“大墙后街顾家门道失掉一个女娃子!……十二岁!……名叫招弟!……没有留头!……身穿绿布袄子!……蓝布棉裤!……没有缠脚!……青布朝元鞋!……仁人君子,捡着送还!……送到者酬银一两!报信五钱!”嘡!更锣声像打了一个句点。

月色昏暗,并已西斜了,三圣街又没有檐灯,看不清那两个人的面影。但从身材上,可以看出一个是老妇人,一个是小女孩。并听得见那小女孩一面走,一面还在欷欷歔歔地哭,有时轻轻喊一声:“爹爹!”那老妇人也必要很柔和地说道:“就要走到了,不要哭,不要喊,你爹会在屋里等你的!”同时把她小手紧紧握住,生怕有什么灾害,会在半路来侵害她似的。

门开了,在瓦灯盏的菜油灯光中,露出一个二十七八岁年纪,面带病容的妇人。她刚要开口,一眼看见了小女孩,便收住了口,定定地看着。

那带病容的少妇,也倒上床去,将被拉来偎着,才问老妇人:“妈,你从哪里弄来的?”

那少妇两眼瞪着,死死地看着她那狡猾老脸,好像要从她那牙齿残缺的口中,看出里面尚未说完的言语似的。可是看了许久,仍无一点踪影。她遂翻过身去,拿那只瘦而惨白的拳头,在床边上一捶,恨恨地道:“我晓得,那没良心的胖杂种,一定不来了!……狗入的胖杂种,挨千刀的!……死没良心,平日花言巧语,说得多甜!……人家害了病,看也不来看一眼。……挨刀的,我晓得你是生怕老娘不死!老娘就死了,也要来找你这胖挨刀的!”

老妇人道:“你能像张二姐那样笨吗?这些都不说了,事非经过不知难!如今只要你先把胖子丢开,不要牢牢地贴在心上,再好生吃药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又从头来过。说不定,照我说的做去,胖子重新又会眼红的。”

老妇人道:“也怪你太任性了,总不听我说。我不是说过多少回吗?人是争着的才香!你若不把牛老三、吴金廷他们连根丢掉,把他们留在身边,弄点法门,让他们三个抢着巴结你,讨你的好,你看,至今你在他们三个眼睛里,恐怕还是鲜花一样,红通通,香扑扑的哩!要是病了,医生早上了门,三个人总一定跟孝子样,走马灯似的在床边转,哪里还会害得我打起灯笼火把,低声下气地去找人呢?”

老妇人让她骂后,又才慢慢说道:“他倒说过,这个月的银子,总在元宵前后送来。”

老妇人站起来,扁着嘴一笑道:“你放宽心,何必还等胖子的钱?我今夜捡的这个,不就是钱吗?”

老妇人的脸色登时就阴沉下去:“找是找着了……”

老妇人拍着她大腿叹道:“王女,你倒要想开些,痴心女子负心汉,戏上有,世上有!我以前不是劝过你,不要太痴了,在外头包女人的汉子,哪一个是死心塌地的?哪一个不是一年半载就掉了头的?”

老妇人把小女孩牵进来,转身将门关好,才向小女孩说道:“这是我的屋。你爹爹会来的,你就在这里等他。”

老妇人忙拉过一张矮竹凳坐下,把她揽在怀里,拍着她膀膊诓道:“不要哭!……我的乖娃娃!……这里有老虎,听见娃娃哭,就要出来的!……快不要哭!……你哭,你爹爹就不来了!……哦!想是饿了,王女,你把安娃子的米花糖拿几片给她。”

老妇人忙伏下身去说道:“还要哭,这不是自己糟蹋自己吗?王女……”

老妇人坐在床边上笑道:“是捡来的。一个走掉了路的女娃子,听口腔,好像是北路人。”

老妇人两手把大腿一拍,躬着身道:“就找到,又咋个?我又不是拐来的,像那几回!……只是,要好生调教几天!”

灯芯短了,吃不住油,渐渐暗了下去。老妇人起身,在一个抽屉里,另选了一根灯草加上。回头向着她媳妇说道:“王女,你还该晓得: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人生一世,哪里有常常好的。你自己还不很觉得,你今年已赶不到去年了,再经这回病痛,你人一定要吃大亏;还不趁着没有衰败时候,好生耍耍,多挣几个钱。把这几年一过,就不会有啥子好日子了,我不会诳你的,王女,你看我,就是一个榜样。所以我要劝你,仍然把牛老三、吴金廷弄过来,不要太任性子,弄得自己吃亏,何苦哩!”

少妇长叹了一声道:“妈,你又不晓得,我当初是害怕他们争风吃醋,弄到像张二姐的结果,拉上城墙,挖肠破肚的,才犯不着哩!”

少妇点点头道:“那倒是的,再朝大公馆里一送,永远不得出大门,要找也没处找了!”

少妇渐渐住了哭道:“妈,你光是这样说,你就不晓得,人是知好歹的。你看他,平日对人家多好,那样地温存体贴,你叫人家咋个不痴心呢?哪晓得全是假心肠,隔不多久,又找新鲜的去了!……挨刀的男人家,都不是他妈的一个好东西!吃亏的只有我们女人家!”

少妇恍然一笑道:“哦!不错,去年李大娘曾托过你。只是,你不怕人家找着吗?”

小女孩怯生生地拿眼四面一看,又看了少妇两眼,“呜”一声又哭了起来道:“我不!……我不在这里!……你领我回去!……我要爹爹!……爹爹!……”

小女孩吃米花糖时,还在抽噎,可是没吃完,已经闭着眼睛要睡了。老妇人将她抱起,放在床上,只把一双泥污鞋子给她脱了。揭开被盖,把她推进在一个业经睡熟了,约莫七八岁光景的男孩子身边。

在老幼二人走到这里时,所有草房子里,都是黑魆魆的。只有极西头一间半瓦半草的房里,尚漏了一丝微弱的灯光出来。老妇人遂直向这有灯光之处走来,一面将小女孩挽在跟着,一面敲门。

两个人好半会儿都没有作声。床上两个小孩子,倒睡得呼呀呼的,房子外随时都有些犬吠。

下莲池是千年以前一条河床的余迹,在夏天多雨时候,确是一个很大的池塘,也有一些荷花。但是在新年当中,差不多十分之八的地方,都干涸了。池的南岸,是整整齐齐的城墙,北岸便是毫无章法,随意搭盖的一些草房子。在省垣之内,而于官荒地上,搭盖草房居住的,究是些什么人,那又何待细说呢。

“让他狗入的眼红,哪个还去睬他!……只是,妈,我吃的都是些贵重药。他尽不送钱来,我这病咋个会好呢?”

“稀罕他这六两银子,牛老三不是出过八两吗?挨刀的,把人家的心买死了,他反变了!……呜呜呜!……”

“看样子还不很蠢,都还容易调教,大约有十几岁了。”

“我看,好吗落得到三两几。李大娘也要使几百钱哩!”

“就在东门二巷子。我从胖子那里回来时。”

“妈,我想不得!……想起就伤心!……他前年来多好呀!一个月要在这里睡二十来夜……自从去年十月就变了……我记得清清楚楚……十月来睡过五夜,白天还来过七回……冬月只来睡过两夜,借口说事情忙……腊月连白天都不来了!……我为啥不伤心?……我听了他的话,硬是一意一心地想跟他一辈子……为他,我得罪了多少人,结下了多少仇!……胖挨刀的,难道不晓得?……牛老三至今还在恨我哩!……呜呜呜!”

“妈,你找着他没有?”

“她自己说十二岁,照身材看,不止一点;我们明天就教她说十三岁,多一岁,也好卖点。你看五两银子好捡不?”

“在哪里捡的?”

“你还没听出她的口腔吗?一定是北路人,一定是她老子带进城来看灯挤掉了的。娃儿的嘴又笨,盘问起来,只会说姓古叫招弟。老子叫啥名字,不晓得,只晓得叫三贡爷。乡坝里头的三贡爷,四贡爷,多得很,只要一家里头出了个贡爷,全家都叫贡爷。她老子做啥事的,也不晓得;在城里住在哪条街,也不晓得。像这样大海里的针,哪里就捞得到?”

“三两也好,你的药钱总有了!……怕要打三更了!你脱了衣睡吧!我要去睡了!”

老妇人把一根油纸捻照着,向后面小房间去了。临走时,还揭开被,把“药钱”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