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有一夜晚,顾天成仿佛刚刚睡醒了似的,睁开眼睛一看,只觉满眼金花乱闪,头仍是昏昏沉沉的,忙又把眼睛闭着。耳朵里却听见有些声音在嗡嗡地响。好半会儿,那声音才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人在说话,似乎隔了一层壁。又半会儿,竟听清楚了,确乎一个人粗声大气在说:“……不管你们怎么说法,我今夜硬要回去放伸睡一觉!莫把我熬病了,那才笑人哩!”又一个粗大声音:“钟幺嫂,你不过才熬五夜啦!”

钟幺嫂也熬五夜,是为的什么?她还在说:“……看样子,已不要紧了,烧热已经退尽,又不打胡乱说了,你不信,你去摸摸看。”

饭后,阿三问他还吃不吃洋药?

顾天成清醒的消息,传遍了,邻居们都来看他,都要诧异一番,都要看看洋药,都要议论一番。把一间经钟幺嫂收拾干净的病房,带进了一地的泥土,充满了一间屋的叶子烟气。唯有那位有年纪的男邻居不来,因为他不愿意相信顾天成是洋药医好的。

顾天成也觉稀奇,遂说:“洋药还有吗?拿给我看看。”

阿龙说:“隔两顿饭工夫,给你小半调羹。这调羹也是钟幺哥带回来的。”又把桌上纸包着的一根好像银子打的长把羹匙拿给他看。

阿龙把方桌上一只半大玻璃瓶拿过来道:“前两回是扁的,装的药粉,后来就是这药水了。”

阿龙奔了进来,大声狂喊道:“他好了吗?”

阿三自然也听见了,点了点头道:“是啦!今天初四了,你是正月二十害的病,整整十四天!……不忙说话!你吃不吃点稀饭?十四天没吃一点东西,这咋个使得!我催阿龙去!”

阿三的话老是拖泥带水,弄不清楚,得亏阿龙进来,在旁边帮着,这才使顾天成明白了。

阿三坐在床边上,拿起他那长满了厚茧的粗手,在他额上摸了摸,张着大嘴笑道:“你当真好了!”

钟幺嫂正走了进来,从阿龙手上把瓶子拿去道:“快不要吃!洋医生说过,人清醒了,要另自换药的,我的门前人把牛放了就去。……三贡爷,你今天该清楚了?哎呀!你真骇死人了!亏你害这场大病!”

钟幺嫂拦住他道:“蠢东西,放那么大的声气做啥子!……他才清醒,不要扰他!我们都走开一点,让他醒清楚了,再跟他说话!……阿弥陀佛!我也该回去了!……阿龙快去煨点稀饭,怕他饿了要吃!稀饭里不要放别的东西,一点黄砂糖就好了!……”

钟幺嫂今天在顾天成眼里,真是活菩萨。觉得也没有平常那么油黑了,脸也似乎没有那么圆,眼也似乎没有那么鼓,嘴也似乎没有那样哆。他自然万分感谢她,她略谦了两句,接着说道:“也是你的机缘凑合!要不是阿三哥遇着我,怎么会找到洋医生呢?可是也得亏我在曾家遇见有这件事。看起来,真有菩萨保佑!我同我的门前人去朝石经寺,本是为求子的,不想倒为你烧了香了!”

跟着就是一阵哈哈。

走在阿三身边来的,果然是圆眼胖脸,睫毛很长的钟幺嫂,他也认得很清楚。

被人喂了小半碗稀饭,又睡了。这夜是病退后休息的熟睡,而不是病中的沉迷与昏腾。所以到次日平明,顾天成竟醒得很清楚。据守夜的阿三说,他真睡得好,打了半夜的鼾声。并且也觉饿了,洗了一把脸,又吃了一碗多稀饭,还吃了些咸菜,觉得很香。

花豹子从脚下猛地跳了过去,却又不吠,还在摆尾巴。他回过头去,钟幺嫂提着砂罐,给他送炖鸡来了。——从他起床以后,钟幺嫂格外对他要好,替他洗衣裳,补袜底。又说阿三、阿龙不会炖鸡,亲自在家里炖好了,伺候他吃。真个就像他一家人。他感激得很,当面许她待病好了,送她的东西,她又说不要。——他遂站起来,同着两条狗跟她走进灶房,趁热吃着之时,他遂提起要找曾师母的话。

洋药就是这样的来历,而且竟自把他医好了!

果有一个人,脚步很沉重地走了过来。他又把眼睛睁开。一张又黄又扁的大脸,正对着自己,原来是阿三,他认得很清楚。

她瞅着他道:“你开口说谢,闭口说谢,你先说清楚,到底拿啥子谢我?”

她拿手指在他额上一戳道:“你装疯吗?我要你买的?”

她坐在旁边,将一只手肘支在桌上笑道:“这下,你倒可以对直找她了。备些礼物去送她,作为给她道劳。见了面,就好把你的事向她讲出来,求她找史洋人一说,不就对了吗?”

她伏在他脸上看了看,像是很高兴的样子,站起来把阿三的粗膀膊重重一拍道:“我的话该对?你看他不是已清醒了?……啊!三贡爷,认得我不?真是菩萨保佑!你这场病好轧实!我都整整熬了五夜来看守你,你看这些人该是好人啦!”

她也摇摇头道:“为你的病,我已经给你帮过大忙了,你还要烦劳我呀!”

但是顾天成偏不给他争气,硬因为吃了洋药,一天比一天地好了起来。八天之后,洋医生说,不必再吃药,只须吃些精细饮食就可以了。

他问:“咋个吃的?”

他还有些昏,莫名其妙地想问她一句什么话,觉得是说出来了,不过自己听来也好像乳猫叫唤一样。

他瞅着阿三,努力问了一句:“我病了多久吗?”自己已听得见在说话,只是声音又低又哑。

他眼睛看得清楚了,方桌上除了一盏很亮的锡灯台而外,放满了的东西,好像有几个小玻璃瓶子,被灯光映得透明。床上的罩子在脑壳这一头是挂在牛角帐钩上,脚下那一头还是放下来的。自己是仰卧着的,身上似乎盖了不少的东西,压得很重。

他摇摇头道:“这不好,还是请你去求她好些。一来,我不好求她尽帮忙,二来,我的口钝,说不清楚。”

他好奇地说道:“倒一点来尝尝,看是啥味道。”

他向来不晓得想事的,也不由回想到正月十一在东大街的事情。首先重映在他眼前的,就是那个因以起衅的女人,娉娉婷婷的身子,一张逗人爱的面孔,一对亮晶晶的眼睛,犹然记得清清楚楚。拿她与刘三金比起,没有那么野,却又不很庄重。遂在心里自己问道:“这究是罗歪嘴的啥子人?又不像是婊子,怕是他的老婆吧?……婆娘们都不是好东西!前一回是刘三金,这一回又是这婆娘,祸根,祸根!前一回的仇,还没有报,又吃了这么大一个亏!……唉!可怜我的招娃子!不晓得落在啥子人的手上,到底是死,是活?……”想到招弟,便越恨罗歪嘴等人,报仇的念头越切。因又寻思到去年与钟幺嫂商量去找曾师母的事。

事情经过是这样的:当顾天成几乎栽倒,被阿三、阿龙架到床上,已经不省人事了。阿龙骇得只晓得哭,邻居们听见了来看,都没办法。那位给他老婆料理过丧事的老年人才叫阿三到场上去找医生。医生就是那个卖丸药的马三疯子,走来一看,就说是中了邪风。给了几颗邪风丸,不想灌下之后,他就打胡乱说起来。众人更相信遇了邪,找了个端公来打保符,又送了个花盘,他打胡乱说得更厉害。那位老年人不敢拿主张了,叫去找他老婆的哥嫂,不但不来,还臭骂了一顿,说他活报应,并猜招弟是他故意丢了,好讨新老婆。别一个邻居姆姆又举荐来一个观花婆,花了三百钱,一顿饭,观了一场花。说他花树下站了个女鬼,要三两银子去给他禳解。阿三不晓得他的银子放在哪里,向大家借,又借不出,只好跑进城去找他幺伯。恰恰二少娘那天临盆,说是难产有鬼,生不下来,请了三四个检生婆,又请了一个道士在画符,一家人只顾二少娘去了。幸而正要出城之时,忽然碰见钟幺哥夫妇,他们给主人拜了年,又去朝石经寺,回来在主人家住了两天,也正要回家。两下一谈起他的病,钟幺嫂便说她主人家曾师母那里,正有个洋医生在给她女儿医病,真行,也是险症,几天就医好了。于是,三个人跑到东御街曾家,先找着钟幺嫂的姐姐,再见了曾先生、曾师母。曾师母也真热肠,立刻就带着阿三到四圣祠,见了一个很高大的洋人。曾师母说的是洋话,把阿三的话,一一说给他听了。他便拿了些药粉,装在玻璃瓶里,说先吃这个,吃完了,再去拿药。钟幺嫂一回来,就忙着来服侍他,这是曾师母教她的,病人该怎样服侍,该吃些什么,房间该怎样收拾。只有一件,钟幺嫂没照做,就是未把窗子撑起,她说:“这不比曾家,虽然打开窗子,却烧着火盆的。乡下的风又大,病人咋个吹得!”钟幺哥也好,因为阿三不大认得街道,他就自告奋勇,每次去拿药。不过,当阿三初次把洋药拿回来时,邻居们都说吃不得,都说恐怕有毒。那位有年纪的人说得顶凶,他说活了七十几岁,从没听见过洋鬼子的药会把人医好,也没听见过人病了,病得打胡乱说,连端公都治不好的,会被洋鬼子治好。洋鬼子就是鬼,鬼只有愿意人死的,哪里会把人治好?钟幺嫂同他争得只差打了起来。后来,是阿三出来拍着胸膛说:“死马当成活马医!主人家死了,我抵命!”这才把众人的嘴堵住,把洋药灌下。就那一夜,众人时时走来打听他的死信,钟幺嫂便一屁股坐在床跟前熬夜。

也得亏这一场病,才把想念招弟的心思渐渐丢冷,居然能够同钟幺嫂细说招弟掉了以后,他那几天的情形。不过,创痕总是在的。

一种微黄色的淡水,打开塞子,闻不出什么气味,还剩有小半瓶。

一天,他在打谷场上,晒着二月中旬难得而暖和的春阳。看见周遭树子,都已青郁郁地发出新叶。篱角上一株桃花,也绽出了红的花瓣。田间胡豆已快割了,小麦已那么高,油菜花渐渐在黄了。蜜蜂到处在飞,到处都是嗡嗡嗡的。老鹰在晴空中盘旋得很自在,大约也禁不住阳气的动荡,时时长唤两三声,把地上的鸡雏骇得一齐伏到母鸡的翅下。到处都是生意勃勃的,孩子们的呼声也时时传将过来,恍惚之间,觉得招弟也在那里。

“!钟幺嫂,钟幺嫂,你快来看!眼睛睁开了,一眨一眨的!”

“洋药?”他诧异地问,“啥子洋药?”

“我晓得,你是我的大恩人。你又很关心我的,你难道不明白我这场病是怎么来的?你光把我的病医好了,不想方法替我报仇,那,你只算得半个恩人了!嫂子,好嫂子!再劳烦你这一回,我一总谢你!”

“啊!我忘记告诉你啦!你这病全是洋药医好的!”

“只要你喜欢的,我去买!”

“到底是啥子洋药,哪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也大了,并且也有了气力。

“你还不晓得吗?就是从曾师母那里拿来的。……呃!我又忘了,你病得糊里糊涂的,怎么晓得呢?我摆给你听……”

他眼皮一跳,心下明白了,便向她笑着点了点头道:“我的命都是你给我的,还说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