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正月初八日起,成都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
牌坊灯也要数东大街的顶多顶好,并且灯面绢画,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东大街为第一。这因为东大街是成都顶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绸缎铺,大匹头铺,大首饰铺,大皮货铺,以及各字号,以及贩卖苏、广杂货的水客,全都在东大街。所以在南北两门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内,东大街真可称为首街。从进东门城门洞起,一段,叫下东大街,还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东大街、城守东大街和上东大街,足有二里多长,那就显出它的富丽来了:所有各铺户的铺板门坊,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齐干净;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因为从乾隆四十九年起经过几次大火灾,于是防患未然,每隔几家铺面,便高耸一道风火墙;而街边更有一口长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满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长伸出丁葆桢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钩。街面也宽,据说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轿。街面全铺着红砂石板,并且没一块破碎了而不即更换的。两边的檐阶也宽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设摊卖各种东西的,便把这地方侵占了;灯火荧荧,满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为止。这是成都唯一的夜市,据说从北宋朝时候就有了这习俗,而大家到这里来,并不叫上夜市,却呼之为赶东大街。
除此之外,便是花灯火炮了。
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乡下人头上的燕毡大帽,生意人头上的京毡窝,老年人头上加了皮耳的瑞秋帽,老酸公爷们头上的潮金边子耍须苏缎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热闹抓去的,有二十几顶;失怀表的,失鼻烟壶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银子的,也有好几起。失主们若是眼明手快,将小偷抓住,也不过把失物取回,赏他几个耳光,唾他几把口水了事。谁愿意为这点小事,去找街差、总爷,或送到两县去自讨烦恼?何况小偷们都是经过教训,而有组织的,你就明明看见他抓了你的东西,而站在身边,你须晓得,你的失物已是传了几手,走得很远了。无赃不是贼,你敢奈何他吗?所以十有九回,失主总是叹息一声了事。
十一夜里顶热闹,在万人丛中,居然耍起刀来,几乎弄得血染街衢。
初十夜里,更热闹一点。上东大街与城守东大街臬台衙门照壁后的走马街口,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举了起来。虽都被卡子上的总爷们一阵马棒救下了,但两个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都着勒脱走了。据说有一个着糟蹋得顶厉害,衣襟全被撕破,连挑花的粉红布兜肚都露了出来,而脸上也被搔伤了。大家传说是两个半开门的婊子,又说是两个素不正经的小掌柜娘,不管实在与否,而一般的论调却是:“该遭的!难道不晓得这几夜东大街多烦?年纪轻轻的婆娘,为啥还打扮得妖妖娆娆地出来丧德?”
从上九夜起,东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条人流,潮过去,潮过来。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闹些事的。
东大街在新年时节,更显出它的体面来:每家铺面,全贴着朱红京笺的宽大对联,以及短春联,差不多都是请名手撰写,互相夸耀都是与官绅们接近的,或者当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门额上,则是一排五张朱红笺镂空花,贴泥金的喜门钱。门扉上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或是直书“只求心中无愧,何须门上有神”,以表示达观。并且生意越大,在门神下面,粘着的拜年的梅红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从早至晚,划拳赌饮的闹声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这折武戏的主角,我可以先代他们报名:甲方是罗歪嘴!乙方是顾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