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幺伯,叫顾辉堂,是他亲属中顶亲的一房,也是他亲属中顶有钱的一房。据说,新繁、郫县、成都县都有很多的田,而两个县城中都有大房子。在二年之前,才搬到成都住居。其原因,是老二娶了钱县丞的大小姐,钱家虽非大官,而在顾粮户一家人眼里看来,却是不小。要将就二奶奶的脾气,老夫妇才决定在大墙后街买了一个不算大的中等门道住下。
老大夫妇不知为什么不肯来,仍留住在郫县。顾辉堂也放心,知道老大是个守成的人,足以管理乡间事务,便把三县中的田地,全交给了他,只一年回去几次,清查清查。
顾辉堂离开烟盘,把竹火笼上煨的春茶,先斟了一杯给他侄儿,又给了他老婆一杯,自己喝着笑道:“老太婆想得真宽!你就拿稳了二媳妇肚皮里的是个儿子吗?……如其是个女儿呢?”
顾辉堂有四十九岁,与他的老婆同庚。两夫妇都喜欢吃一口鸦片烟,据他们自己说瘾并不大,或者也是真话。因为他们还能起早,还能照管家里事情,顾老太婆还能做腌菜,做胡豆瓣,顾老太爷还能出去看戏,吃茶。
顾老太婆心里一动,抢着道:“你才浑哩!定要老大的儿子才能过继吗?二媳妇算来有七个月身孕了,那不好拿二媳妇的儿子去过继吗?”
顾天成自没有什么话说,便谈到他老婆下葬的话。幺伯主张:既非老丧,而又没有儿子,不宜停柩太久,总在几个月内,随便找个阴阳,看个日子,只要与他命相不冲,稍为热闹一下,抬去埋了就是。这一点,两方都同了意。下葬的地方,顾天成打算葬在大六房的祖坟上,说那里地方尚宽,又与他所住农庄不过八里多路。他幺伯、幺婶却都不以为然,唯一的理由,就是大六房祖坟的风水,关系五个小房。大、二、四,各小房都败了,不用说,而五房正在兴旺,哪一年不添丁?哪一年不买田?去年老大媳妇虽没有生育,而老二媳妇的肚皮现在却大了;去年为接老二媳妇,用多了钱,虽没买田,但大墙后街现住的这个门道,同外面六间铺面,也是六百多两银子的产业。三房虽还好,但四十几年没有添过丁,如今只剩招弟一个女花;产业哩,好久了,没有听见他拿过卖约,想是祖坟风水,已不在他这一房。如今以一个没儿子的女丧,要去祖坟上破土,设若动了风水,这如何使得?为这件事,他们伯侄三人,直说了一下午。后来折中办法,由幺伯请位高明阴阳去看看,若果一切无害,可以在坟埂之外,挪点地方给他,不然,就葬在他自己的农庄外面地上好了。再说到承主的话,顾天成的意思,女儿自然不成,但等后来生了儿子再办,未免太无把握,很想把大兄弟的儿子过继一个去承主。这话在他幺伯、幺婶耳里听来,一点不反胃,不过幺伯仍作起难来。
顾天成来到的一天,他幺伯刚回来吃了午饭,在过午瘾,叫他在床跟前坐了。起初谈了些别的事,及至听见他老婆死了,幺婶先就坐了起来道:“陆女死了吗?”跟着就叹息一番,追问起到底是什么病,吃的什么药,同着幺伯一鼓一吹地,一时又怪他不好好给陆女医治,一时又可怜招弟幼年丧母,可怜他中年丧妻,一时又安慰他:“陆女为人虽好,到底身体太不结实,经不住病。并且十几年都未给你生一个儿子,照老规矩说来,对顾家不能算是有功劳的人。既然做了几天法事,也算对得住她了!……我看,你也得看开一点,男儿汉不比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婆娘们,老婆死了,只要衣衾棺椁办得丰富些,也就罢了。过些时,还是正正经经说个好人家的女儿,一则你那家务也才有人照管,招弟的头脚也才有人收拾;二则好好生几个儿子,不但你们三房的香烟有人承继,就陆女的神主也才有人承主。”
老太婆也笑道:“你又浑了!你不记得马太婆摸了二媳妇肚皮说的话吗?就是前月给她算的命,也说她头一胎就是一个贵子。说后来她同老二还要享那娃儿的福哩!”
老二读书不成,因为运气好,与钱县丞做了女婿,便也是一家的骄子。老子不管他,妈妈溺爱他,自然穿得好,吃得好,而又无所事事,一天到晚,只是跟着二奶奶在家里吃了饭,就到钱家去陪伴丈人、丈母。他的外表,相当地清秀,性情更是温柔谨慎,不但丈人、丈母喜欢他,就连一个舅子两个小姨妹都喜欢他。
到吃饭时,钱家打发了一个跟班来说:“我们老爷、太太给亲家老爷、太太请安!姑少爷同我家大姑小姐今夜不能回来,请亲家老爷、太太不要等,明天下午才能回来。”
他道:“对倒是对的,但你没想到,你大兄弟只生了两个女、四个儿。长子照规矩是不出继的,二的个已继了四房,三的个继了大房,四的个是去年承继给二房的。要是今年生一个,那就没话说了,偏偏今年又没生的。难道把二的个再过继给你吗?一子顶三房,倒也可以……”
事情终于渺茫一点,要叫老太婆出张字据,硬可保证她二媳妇在两个月后生的是个贵子,她未必肯书押画字。然而顾天成的意思,没儿子不好立主,不立主不好下葬,而一个女丧尽停在家里,也不成话,还不必说出他也想赶快续娶的隐衷。既然大六房里过继不出人,他只好到别房里找去。在幺伯、幺婶听来,这如何使得,便留他吃了晚饭再商量。
这是很寻常的事,只是顾天成看见那跟班的官派,与他的官腔,心中却不胜感羡。寻思要是能够与钱家往来往来,也可开开眼界。袁表叔虽然捐的是个通判,到底还是粮户出身,钱家哩,却是个世家,而钱亲翁又在官场多年,自然是苏气到底的了。这思想始将他向别房找承继的念头打断了,而与幺伯细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