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家之所以能投佃到曾家的田地,就因钟幺嫂一个亲姐姐在曾家当老妈子,有八年之久,很得曾师母信任的缘故。而曾师母的历史,她最清楚,并且有些事她还参与过来。曾师母相信她是能守秘密的,她自己也如此相信,不过关于曾师母的一切,她只告诉了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丈夫,一个就是她的妹妹钟幺嫂。这两个人也同样得她的信任,以为是能守秘密的,而这两个人的自信,也与她一样。她丈夫已否把这秘密信托过别人,不得而知,而钟幺嫂则是先已信托过了她的老实而能守秘密的丈夫,现在经顾天成一问,她又相信了他,当着她丈夫说道:“三贡爷,因为是你,一则你是好人,不多言不多语的,二则我没有把你当作外人看待。我把他们家的事告诉你,你千记不要泄漏呀,说不得的!我向我的门前人也是这样嘱咐过。”

“……曾先生今年下乡来收租子,你是看见过的。那么矮,那么瘦,又那么穷酸的样子,不亏了一身伸抖衣裳,就不像猴儿,也像他妈一个叫化子。你该猜不出他会有田地,有房子,有儿女呀!只算是妻命好,若不靠他老婆曾师母,他能这样吗?怕眼前还在挣一两银子一个月,未必赶得上我们这些庄稼汉哩!”

钟幺嫂说完之后,又笑道:“三贡爷,这下你该晓得,我只管答应了你去找曾师母,事情还是不容易的呀。我想来,对直去找她,一定不行,虽说我是她的佃客,我咋个好说为你的事呢?你同我非亲非故,只是邻居,为邻居的事去找她劳神,她肯吗?我看,只好先去找我的姐姐,请姐姐去说。不过找人的事情,也不好空口说白话的呀,多少也得送个水礼,你说对不对?”

“说起曾师母,恰恰与他相反,你没有看见过。我给她拜过年,拜过节,送过东西,是看熟了的。几高,几大,不很胖,白白净净的,硬跟洋婆子一样。圆圆一张大脸,高耸耸一条大鼻子,不很好看,却是喜欢打扮,长长的披毛,梳得拱拱的,外面全没有那样梳法。又爱搽红嘴皮,画眉毛,要不是看见她打扮,硬不信一个女人家的头面,会那么异模异样地收拾。穿得也古怪,说不出是咋个穿的,披一片,挂一块。一双大脚,难看死了,硬像戏上挖苦的:三寸金莲横起比!走起路来,挺胸凸肚的,比男人家还雄壮,哪里像一般太太、小姐们斯文?就只是全身都是香馥馥的,老远你就闻着了,比麝香还好闻。姐姐说她有一间房子也收拾得异样,连曾先生都不准进去,我没有看见,说不来。其实哩,就我看见的那间房子已摆得很阔了,姐姐说,像那样好的穿衣镜,琉璃灯,全成都省便找不出第二家来。”

“曾先生是个教友,那时穷得心慌,在教堂里不知做了件啥子小事,一个月才一两银子的工钱,快要四十岁了,还讨不起老婆。一下讨了个又年轻、又有钱的女人,还有啥子说的,立刻就算从糠篼里头跳到米篼里头了。不过也有点不好受的地方,史先生要常常来,来了,总是同曾师母在那间不许别人进去的房间里,半天半天不出来。曾先生也好,从不出一口大气,巴结起他的老婆来,比儿子还孝顺。”

“她回省时,已经二十六岁了,我姐姐就在这时候去帮她的。”

“听说那洋人并不是教堂里的人,像是啥子洋官,岁数已大,头发都白了。她就老老实实当起洋太太来。听说那洋人也很喜欢她,特为她买了多少稀奇古怪的好东西,她现在使用的,全是那时候买的。足有三年工夫,那洋人不知为了啥,说是要回国不再来了,本要带她走的,是她不肯,她害怕漂洋过海。那洋人没计奈何,哭了几场,只好给了她很多银子。”

“听说她是一个孤女,姓郭,父亲不晓得是做啥的,早就死了,家里又穷。到十四岁上,实在没计奈何,她妈要把她卖给人家做小。不晓得怎么一下,叫一个姓史的洋婆子知道了,给了她妈二十两银子,把她收养在教堂里。把她的脚放了,头发留起来,教她认字读书,说她很聪明,又教她说洋话,有五年工夫,她的洋话,说得同洋人一样,打扮得也差不多,男洋人女洋人都喜欢她。久而久之,不晓得怎么的,竟和史先生有了勾扯,叫史师母晓得了,大闹一场,不许她住在家里。史先生没法,才商量着把她带到重庆,送给另外一个没有洋婆子的洋人。”

“史先生在教会里很多人怕他,衙门里也钻得熟。听说从制台衙门起,他都能够闯进闯出。不过要找他说事,却不容易,只有找曾师母,要是曾师母答应了,比灵官符还灵。不过曾师母也不好找,找她的人太多了,十有九个是见不着的。”

“前头那个史洋人依旧同她好起来。可是那洋婆子又很歪,史先生不敢公然同她在一起,只好给她做个媒,嫁给曾先生。”

“到现在,已是八年了,一个儿子七岁,一个女儿五岁,却都像曾先生,这也怪啦!”

“人倒好,很和气,一点不像别的有钱人,不拘对着啥子人,总是笑嘻嘻的,有说有讲。姐姐说,再难得看见她发过气,也没见她挖挖苦苦地破口骂过人。”

“不过,说到她的来历,就不大好听了。不许你向别人泄漏的就是这一点,三贡爷,你该不会高兴了乱说吧?”

顾天成自然应允了,请她明天就去,她也答应了,到末了,又向着顾天成笑道:“三贡爷,你要弄明白,我只是为的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