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钟幺嫂说来,鸡是黄鼠狼咬死的,不过并未拖在她的林盘里,而拖在她的篱落边。一只死鸡,吃了,本不要紧,她男子也是这样说。但她想来,顾三娘子平日多刻,一点不为人,在她林盘里捞点落叶,也要遭她咒骂半天。在这里住了两年,受了她多少小气。老实说,如今有了臂膊子,硬不怕事了!所以本不要紧的一只死鸡,要是别的人,吃了就算了,哪里还消吵闹?因为是她,又因为顾三贡爷没有在家,安心气她,所以才去吵了一架,她如今也不敢歪了,看见打了阿三,便忙说:“赔你的鸡就完了!”钟幺嫂得意地一笑道:“那,我硬不说啥,把那只母鸡逮了就走。其实哩,只是气她,我们再横,也横不到这样。三贡爷,母鸡在这里,还是不还她的,你要吃,我愿意贴柴贴水,杀了煮给你吃。”

顾天成晓得她的用意,只是不免有点挂念他的老婆,便含着笑道:“钟幺嫂,又何必这么同她认真呢?还了她吧!看在我的面上!”

顾天成道:“请你帮个忙,好不好?”

顾天成道:“不这样,却怎么整得倒他们呢?”

顾天成自己也笑了起来道:“你不晓得吗?这是官派。做官的人都这样,我费了多大的劲,才学会的,亏你说是怪样子哩!”

顾天成猛地跳将起来,两手一拍道:“这主意真妙!哪怕他们再凶再恶,只要有洋人出头,硬可以要他们的狗命的。”

顾天成摇摇头道:“饶他们?那倒不行!我已打了主意,拼着倾家,这口气是要出的!”遂把他昨夜所想的,说了一番。

顾天成愕然道:“我?……并不认得!”

顾天成忙道:“快莫这么说!我就当真做了官,敢把我们的幺嫂子忘记吗?若是把那班人饶了,天也不容!幺嫂子,你没看见我昨天挨趸打的样子,想着还令人伤心哩!你只问招弟,我那身衣裳,是咋样的烂法!”

顾天成忙把她抱在膝头上坐着,摸着她那乱蓬蓬的头发道:“那是昨夜诳你的,二天进城,一定给你买来。……妈妈没起来,今天连毛根儿都没人梳了。”

顾天成不由冲着她就是一个长揖。跟着又把他在袁表叔家学来的请安,逼着她膝头,挺着腰,伸着右臂,两腿分开,请了个大安,马着脸,逼着声气,打起调子道:“幺太太费心了!卑职给幺太太请安!并给幺太太道劳!卑职舍下还有一只公鸡,回头就叫阿三给幺太太送上,求幺太太赏收!”于是又一个安。

顾天成不敢再违她的意,只好把几天的经过,一一向她说了。她不禁大怒,撑起眉头,叫了起来道:“这真可恶呀!……把衣裳解开,让我看你身上有没有暗伤。……你难道就饶了他们吗,还有那个滥婊子?”

钟老幺喷了几口浓烟道:“找她去!”用嘴向他老婆一努。

钟老幺咂着一根短叶子烟杆道:“那不如就在衙门里告他们好了。”

钟老幺又裹起一杆叶子烟来咂着道:“三贡爷,你认得我们曾师母吗?”

钟老幺倒不觉得怎样,却把顾天成怯住了。

钟幺嫂捧了个佛道:“阿弥陀佛!幸亏你输了,若你当真做了官,我们还能这样亲亲热热地摆龙门阵吗?看来,你还是不要去找曾师母,我倒感激那班人!”

钟幺嫂把他审视了一下,忙凑过身子,把手伸来,要摸他的脸。他本能地一躲,将脸侧了开去。

钟幺嫂忽然殷勤起来道:“招弟来,我给你梳。”她果然进房去把梳子取出来。

钟幺嫂得意地说道:“我这主意该好?”

钟家夫妇连招弟都狂笑起来。钟幺嫂笑得一只手捧着肚子,一只手连连打着他的肩头道:“你……你……你……哪里学些怪……样子!……成啥名堂!”

梳头时,她道:“招弟快十二岁了,再半年,就可留头了!只是这么大,还没包脚,咋使得!你的妈真是小眼孔,没见识,心疼女,也不是这么心疼呀!”

招弟恰找了来,扑在她爹爹怀里道:“你说今天去给我买云片糕哩!”

幸而话头一转,又说到报仇上,钟幺嫂忽然如有所触道:“三贡爷,我想起了,你不如去找我们主人家曾师母,只要她向洋人说一句,写个二指大帖儿交到衙门去,包管你出了气不算,你那二百两银子的欠账,也可以不还哩!”

好半会儿,钟幺嫂才忍住了笑道:“这样闹官派,看了,真叫人肉麻,亏你学!……你目前还在想做官吗?”

她笑道:“我又不是你的小老婆,又不是你野老婆,连你女儿的脚,也要劳起我来!”说完,又是一个哈哈。

她男子也在旁边劝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就作兴送三贡爷好了。”

她生气道:“你躲啥子?我看你的脸上怎么是青的?是不是因为鸡,遭她打了,才叫我看你的脸?”

她又向顾天成道:“你的主意,也不算好,为了出口气,把家倾了,值得吗?”

她两眼睁得圆彪彪地道:“你为啥子这样卫护她?她叫你来要鸡,你硬就要拿鸡回去。我偏不给你,看你把我咋个!”

他道:“你这才乱说哩!她敢打我?没有王法了!这是昨天同人打捶打伤的!”

他老婆顺口就给他碰回去道:“你晓得啥子?像他们那些人,衙门里,有你的话说吗?”

“那,你怎么去找她呢?”

“那更不行!人家好好地问他为啥同人打捶,他半句不说,只是要鸡,这样看不起人家,人家还有啥心肠顾他!”

“气死就气死,与我屁相干!鸡是她赔我的,想不过,又叫男人来要回去,太不要脸了!”

“是怎么一回事?”

“对呀!”他瞅着钟幺嫂出神。钟幺嫂只是笑。

“哪个不想做官呢?不过运气不好,凑合了别人。要是袁表叔不走,这时节还不是老爷了!省城里打个公馆,轿子出,轿子入!”

“你让我把鸡拿回去后,再慢慢跟你说,说起来话真长哩!”

“你看她病得倒了床,不拿鸡回去,一定会气死的。”

钟幺嫂如何就肯答应?自然又须得顾三贡爷切切哀求,并许下极重的酬报,结果,自然是答应了。但如何去向曾师母说呢?这又该商量了。并且顾天成诚然万分相信洋人的势力,足以替他报复出气,但对于曾师母的为人,与其力量,却还不大清楚。平日没有切身关系,谁去留心别人,如今既要仰仗她的大力,那就自然而然要先晓得她的身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