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重新睡了,顾天成把领架棉袍脱去,把老婆的镜子拿到灯壶前,照着一看,右眼角上一伤,打青了,其余还好,没有伤。

他老婆又问:“为啥子把衣服也扯得稀烂?难道当真碰着了棒客!……捐官的银子,可交给袁表叔了?……幺伯那里欠的五十两,可收到了没有?……”

顾天成默然半晌,才说:“钟幺嫂原前都还好,就因为投了曾家的佃,曾家是奉教的,没有人敢惹,所以钟家也就横起来了。”

顾天成把心胸吐露之后,觉得清爽了一点,便商量他的复仇打算:“拼着把地方卖掉,仍旧去找着袁表叔,大大地捐个官,钻个门路同成都县的县官拜个把子,请他发一张签票,把罗歪嘴、张占魁等人一链子锁去,先把屁股打烂,然后放在站笼里头站死!……亲眼看见他们站死,才消得心头这股恶气!”

顾天成也吃了一惊道:“咋个的,你今天也……”

钟幺嫂,那个年近三十的油黑皮肤女人,都还风骚,从去年以来,就同顾天成做起眉眼来了。一听见说她,他便注了意,忙问是一回什么事。他老婆又咳,说起来又不免有点动感情,说了好一会儿,才把事情弄明白了。原来他老婆得了药鸡方子,草药已弄好了,只是舍不得杀鸡。直到今天早晨,招弟到林盘里去玩耍,回来说林盘里有一只死鸡。阿龙捡回来,才是着黄鼠狼咬死,只是咂了血去,还吃得。招弟说是钟家的鸡。论理,管它是哪家的,既是黄鼠狼衔在林盘里,就算外来财。她就叫阿龙洗出来,把药放在鸡肚里,刚蒸好。只怪招弟嘴快,她到钟家去耍,说起这鸡。钟幺哥还没说什么话,钟幺嫂不答应了,气哼哼地奔来,硬说是她好吃嘴,支使阿龙去偷的。阿三赶场回来,同她硬撑了两句。“你看,她才泼哩!赶着阿三打嘴巴子,阿三害怕她,躲了。她把药鸡端回去了不算,还把我的一只生蛋母鸡,也抢去了,还说等你回来,要问你一个岂有此理。把我气得啥样,立刻就心痛气紧得爬不起来。我不气她别的,为啥子把我的正生蛋的母鸡抢去了?”

这真不好处置啦!依他老婆意思,还是弄来做小老婆。“只要能生儿子,管她那些!”

把他过去、现在、将来,一切事实和妄想结清之后,才想起问他老婆:“为啥子,吃了张医生的药,反转爬不起来?……起来不得,有好多天了?”

所以她自从嫁给顾天成,她的世界,只限于农庄围垣之内,她的思想,只在如何尽职,省俭。她丈夫的性情,她不知道,她丈夫的行为,也不知道。她只知道一件事,就是出嫁了十三年,只给丈夫生了一个女儿,不但对不住丈夫,连顾家的祖宗,也对不住。她只知道不生儿子,是自己的罪过,却根本不知道她丈夫在娶她之后四年,已染了不能生育的淋浊大症,这不但她不知道,就是她的丈夫以及许多人又何尝知道?因此,她丈夫彰明较著地在外面嫖,她自以为不能过问,就她丈夫常常提说要讨小老婆,她也认为是顶应该的,并且还希望早点生个儿子,她死了,也才有披麻戴孝的,也才有在棺材前头拉纤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自从生病以来,更是如此地想。这次顾天成进省,顺带讨小老婆一件事,便是她向丈夫说的。

她是如此的一个合规的乡妇,所以她丈夫的事,也绝对不隐瞒她,不论是好是歹,凡在外面做过了,必要细细地告诉她;或是受了气,还不免要拿她来发泄发泄。她总是听着,受着,并且心安理得,毫不觉得不对。近来,因为她害了痨病,他也稍稍有点顾虑,所以在今夜打门时,才心软了,未曾像往回一样,一直打骂进来,而且在尽情述说之后,也毫未骂她。她感激之余,于她丈夫之不成行,胡嫖乱赌,被人提了萝卜缨儿,把大半个家当这样出脱了的一件事,并未感着有该责备之处。她也居然生气,生气的是刘三金这婊子,为何拗精作怪,丈夫既这样喜欢她,她为什么不就跟了来?

又咳了一阵,她才答说:“今天白天,还起来得,下午才轧实的!……胸口咳得飞痛!……要想起来,就咳!……张老师的药太贵了,我只吃了一服……我不想吃药,真个可惜钱了。”

他老婆道:“那婊子呢?”

他老婆道:“奉教不奉教我都不管……我只要我的母鸡。”

他老婆好像触了电似的,一手打在被盖上,叹了口气道:“再不要说鸡了!……今天就是为鸡,受了一场恶气……才轧实起来的。……唉!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他的老婆,只管是个不甚懂道理的老实的乡下女人,但是除了极其刻苦自己,害了病,连药都舍不得吃而外,还有一桩好处,就是“无违夫子”四个字。这并不是什么人教过她,她又不曾念过什么圣经贤传,可以说是她从先天和后天中带了来的。她认为当老婆的,只有几件事是本等:一是做家务中凡男子所不做的事,二是给男子生儿育女,三是服服帖帖听男子的指挥打骂,四是努力刻苦自己,穿吃起居万万不能同男子一样;还有,就是男子的事,不管是好是歹,绝不容许插嘴,他要如何,不但应该依从他,还应该帮助他。

他一想到前事,真觉得不该得很;不该听袁表叔的鼓吹,把田地抵了去捐官,以致弄到后来的种种。但怂恿他听袁表叔话的,正是他的幺伯。因此,他的回答才是:“你还问呢?我就是吃死了这两个人的亏了!没有他们,我的几十亩地方,就凭我脾气出脱,也不会像这几天这样快呀!闹煞果,还遭一个滥婊子欺负,挨了这一顿!……”他于是抓过水烟袋,一面狠狠地吸着,一面把从省城赌博直到挨打为止,所有的经过,毫无隐饰,通通告诉了她。

“这容易,我明天一定去要回来,给你蒸药鸡吃。”

“还是跑上门来欺负人哩!……就是钟幺嫂啊!”

“药鸡吃过了几只?他们都说很有效验哩。”

“啊呀!请你不要拉命债了!……病要好,它自己会好的。”

“刘三金吗?……”

鸡已啼叫了,他老婆还有精神,他却支不住了,将灯壶吹熄,就挤在他老婆的脚下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