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天成到家的时候,小半边残月,还挂在天边,拿城里时候来说,是打过三更了。
冷清清的月色照着一处处农庄,好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把四下里的树木,全变成了一堆堆的山丘。还没有冻僵的秋虫,响成一片。
顾天成的气又生了起来,破口骂道:“老子入你的蛮娘!你龟儿东西,连狗都不如,声气都听不出了吗?”
顾天成在气头上,本不难一拳把房门捶破,奔进去打一个稀烂的,但经他那害痨病的老婆这样一抱怨,心情业已一软。及听见他那十一岁半的女儿招弟懵懵懂懂摸着下床,砰訇一声,哭了起来:“妈呀!我的腿呀!”他是顶喜欢他那女儿的,这一来,便什么怒气全没有了。
门扉差不多要捶破了,加之以乱骂乱喊,而后才听见十七岁的阿龙的声音在厢房角上牛栏侧答应道:“就来,就来!”
还是在哭。
算是十几里路清凉夜气把他的愤火清减了一大半,所以才能忍住,直等到灯光映出,阿龙靸着破鞋,一步一蹋的声音,来到门边。他还隔门问了句:“当真是三贡爷吗?”
病人在床上咳了一阵后,才听见她抱怨道:“招娃子,硬喊不起来吗?……你老子在生气了!……开了门再睡咧。……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
病人也着急说:“不要尽哭了!……梦梦颠颠地绊跌一跤,也不要紧呀!……快开门,让你老子好进来。……早晓得这时候要回来,不关房门了……省多少事!……”又是一阵厉害的呛咳。
拢门上擂得嘭嘭嘭。立刻应声而起的,就是他那只心爱的猛犬花豹子,其次是那只才生了一窝小狗的黑宝,两只狗一直狂吠着扑到门边。
招弟穿了件小汗衣站在当地,两只小手揉着眼睛。他把她抱起来,拍着腿道:“腿跌痛了吗?……可是这里?”
招弟噘着嘴道:“跌得飞疼的!……你给我带的云片糕呢?我要!……”
房门到底打开了。顾天成把瓦灯壶挂在窗棂上道:“为啥子今夜不点灯呢?”
并且一进门,就是两耳光,比起接受于罗歪嘴的还结实;不但几乎把阿龙手上的瓦灯壶打碎在地上,连那正想扑到身上来表示好意的花豹子与黑宝,都骇得夹起尾巴,溜之大吉。
大约是听明了是什么人在打门,两只狗一同住了吠声,只在门缝间作出一种嘶声,好像说:“你回来啦!……你回来啦!……”
声气放得十分的和平,又带点着急样子,隔门说道:“绊跌了吗,招招?撑起来,把门打开,我好给你揉!”
又是一阵嘭嘭嘭,还加上脚踢。
倒是四周距离不远的一些农庄里的狗,被花豹子吠声引起,呐喊助威,主动的虽已阒然无声了,而一班帮腔助势的,偏不肯罢休,还在黑魆魆的夜影中,松一阵、紧一阵地叫唤。
他老婆道:“点了的,是耗子把灯草拖走了……我也懒得喊人。”
他老婆也道:“你从省里回来的吗?……半夜三更地赶路……有啥子要紧事吗?……衣裳扯得稀烂,是不是又打了捶来?”
他把瓦灯壶夺在手上,哆着嘴,气冲冲地抢进堂屋。一推房门,还关着在,只听见病人的咳声。
乡下人实在有摸夜路的本事,即如顾天成,在气得发昏之后,尚能在小路上走十几里,并于景色相似中,辨认出哪一处是自己的农庄,而从极窄极窄的田塍上穿过去。
“咦!当真都睡死了!老子喊了这么久的拢门,还没有把魂喊回来吗?安心叫老子在堂屋里过夜吗?老子入死你们的先人!”
他依然抚拍着招弟道:“乖女,夜深了,睡吧!爹爹今天遭了棒客抢,连云片糕都遭抢走了,明天再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