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张占魁在晌午吃了饭后,来向罗歪嘴说,两路口有一个土粮户,叫顾天成,是顾天根顾贡爷的三兄弟。不知因为什么缘故,忽然想捐一个小官做做,已经把钱准备好了,到省交兑,因为他那经手此事的亲戚,忽然得了差事走了,他的事便搁了下来。有人约他到厅子上赌博,居然赢了好几百两银子。他因为老婆多病,既赢了钱,便想在省城讨个小老婆。现在已叫人把他约了来,看这笔生意,做吗不做?

天回镇的场合,本来是硬铮的,因为片官不行,吃不住台,近几个月来大见冷落。所以当主人的,也不免心慌起来,本可以不必整猪剥狗皮的,但是也不能不破戒,假使有猪来,就姑且整一遭儿。这是罗歪嘴感慨之余,偶尔向张占魁说过。

顾天成蹙起眉头想道:“那又咋个办呢?看着你去打官司吗?”

顾天成虽是个粮户,虽是常常在省里混,虽是有做官的亲戚,虽进出过衙门,虽自己也有做官的心肠,虽自己也常想闹点官派,但终于洗不脱周身土气,也就是成都人所挖苦的红苕气。年纪不过三十五岁,因为皮肤糙黑,与他家的长年阿三一样,看去竟好像四十以外的人;眉目五官,都还端正,只不像城里人清秀。一身衣服是:酱色平绉的薄棉袍,系了条雪青湖绉腰带,套了件茶青旧摹本的领架,这已令人一望而知其为乡下粮户了;加以一双米色摹本套裤,而青绒老家公鞋,又都是灰尘扑扑的;棉袍上的油渍,领架背上一大块被发辫拖污的垢痕,又十足表现出是个不好清洁的土粮户,更无论其头发剃得绝高,又不打围辫,又不留刘海,而发辫更是又黄又腻的一条大毛虫。手,简直是长年的手,指头粗而短,几分长的指甲,全是黑垢渍满了。

顾天成竟像遭人点了穴道一样,睁着眼,哆着嘴,说不出话来。

顾天成站起来,抱着水烟袋,走到窗子边一看。她正在院坝里一只方凳上放的白铜盆内洗手,旁边站了两个高长子,一个近视眼的男子,不知嘁嘁喳喳在说些什么。只见她仰起头哈哈一笑,两只眼睛,眯成了一线;举起一双水淋淋的白手,捧着向那近视眼的脸上一洒,回头便向耳房里奔去。刚转身时,顺便向这边窗子上一望,一抹而过,仿佛是故意送来的一个眼风。那近视眼也跟着奔了去。

顾天成抓住她的手道:“那你是不想跟我了!……你前天不是明明白白地答应过我……不管咋样也愿意跟我?……今天就翻悔了!……那不行!……那不行!……”

顾天成原有几分浑的,牛性一发,也不顾一切,冲着场合吵了起来。因为口头不干净,说场合不硬铮,耍了手脚,烫了他的毛子;一面又夹七夹八地把刘三金拉扯在里头骂。

那近视眼看见他们进来,才丢开手,向一张床铺的烟盘边一躺。

那夜,一场赌博下来,是顾天成坐庄,赢了五十几两。在三更以后要安宿时——乡场上的场合,不比城内厅子上是无明无夜的,顶晏在三更时分,就收了场——刘三金特为到他床上来道喜,两个人狂了一会儿,不但得了他两个大锭,并且还许了他,要是真心爱她,明天再商量,她可以跟他走。

论主人,本来是朱大爷。因为他岁数既大,又因一件了不清的家务事,弄得心灰意懒。只好全部交给罗管事去主持,而自己只拿一部分本分钱。

罗歪嘴站了出来,一直逼到他跟前问道:“你杂种可是要拆老子的台?”刷的一掌,恰就打在脸上。

罗歪嘴把烟枪一丢,坐将起来,两眼睁得大大地道:“你老弟说的啥子话?现在还没有闹到叫你出来乘火的时候!……”

罗歪嘴到底是正派人,以别种手段弄钱,乃至坐地分肥,凡大家以为可的,他也做得心安理得。独于在场合上做手脚,但凡顾面子的,总要非议以为不然,这是他历来听惯了的;平日自持,都很谨饬,而此际不得不破戒,说不上良心问题,只是觉得习惯上有点不自然。所以张占魁来问及时,很令他迟疑了好一会儿。

第二天,又赌,又坐庄。输了,不多,不过二百多两,还没有伤老本。到夜里,给了刘三金一只银手钏。她不要,说是“你今天输了,我咋个还好意思要你的东西!”这是不见外的表示,使他觉得刘三金的心肠太好。当夜要求她来陪个通宵,她又不肯,说:“将来日子长哩!我现在还是别个的人。”因又同他谈起家常与身世来,好亲密!

有钱上场,没钱下场,这是规矩。顾天成是懂规矩的,便单独来找刘三金。刘三金满脸苦相地告诉他:她在内江时,欠了一笔大债,因为还不起,才逼出来跑码头。昨天,那债主打听着赶到此地,若是还不出,只好打官司。好大的债呢?不多,连本带利六百多两。

张占魁自己知道说的话失了格,只好赧赧然地不好再说。却是得亏这么一激,事情决定了,罗歪嘴便提兵调将起来。

张占魁笑着点了点头,遂隔窗子喊道:“老三!这里来!有个朋友要看你!”

张占魁很庄重地向她道:“老三,我给你对识一下。这是两路口的顾三贡爷,新繁县的大粮户,又是个舍得花钱的大爷。好好生生地巴结下子,要是巴结上了,顾三贡爷现正想讨小老婆哩!”

张占魁哈哈一笑道:“你哥子太多心了!大家的事,我又为啥子不想做干净呢?我想,你哥子既不愿背声色,那么,就不必出头,让我同大家商量着去做,好不好?”

她把手甩开,也大声说道:“你这人才横哩!我答应跟你,写过啥子约据吗!像你这蠢东西,你就立时立刻拿出六百两银子,我也不会同你一样蠢,跟着你去受活罪啦!……”

她哩,正拿着一张细毛葛巾在揩手,笑泥了。

场合上的人,便也吆喝起来:“是啥东西?撒豪撒到老子们眼皮底下来了!”

只听见应了一声,依然同几个男子在那里说话,而不见人进来。

压红黑宝的事,说硬就硬,说软就软,无论你的门路再精,要你输你总得输。何况顾天成并不精于此道,而他所好的,乃在女色。因此,他一被引到云集栈后院一个房间之时,刚把装银子的鞘马一放在床上,刘三金早就格外打扮起来,低着头从门口走过。他自然是懂得的,只一眼瞟过去,就看清楚这是什么人,遂问张占魁道:“这里还有玩家吗?”

刘三金躺在他对面烧烟时,这样把他的外表端详了一番,又不深不浅地同他谈了一会儿,问了他一些话,遂完全把他这个人看清楚了:土气,务外,好高,胆小,并且没见识,不知趣;而可取的,就是爱嫖,舍得花钱;比如才稍稍得了她一点甜头,在罗歪嘴等老手看来,不过是应有的过场,而他竟有点颠倒起来。刘三金遂又看出他嫖得也不高超,并且顶容易着迷。

刘三金咬着嘴皮一笑道:“作兴就够,你替我把账还了,你一家人又吃啥子?你还想我跟着你去,跟你去饿饭吗?”

刘三金只看着顾天成笑,把毛葛巾一拂,刚拂在他的脸上,才开口招呼道:“哎哟!失了手!莫要见怪啦!……烧烟的不?这边躺,我来好生烧个泡子赔礼,使得吗?”

刘三金又正颜正色地道:“算了吧!我看你也替我想不出啥子法来,要吊颈只好找大树子。算了吧!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他好像失了神的一般,延着颈项,只向耳房那边呆看。直到张占魁邀他到耳房里去坐,他方讪讪地道:“可以吗?”

三天之后,顾天成输了个精光,不算什么,是手气不好。向片官书押画字借了五百两,依然输了。甚至如何输的,他也不知道,心中所盘旋的,只在刘三金跟他回去之后,如何过日子。

“!六百多两,你为啥前几天不说?”

“说得好不容易!那一笔以二十亩田押借来的银子,你不是看见输光了,不够,还借了片官五百两?这又得拼着几亩田不算,才押借得出!如今算来,不过剩三十来亩地方了,哪够呢?”

“我说你是蠢人,真真蠢得出不赢气!我前几天就料得到债主会来吗?那我不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了?”

“你就再也弄不到六百多两了吗?”

“你到底摸清楚了不曾?是哪一路的人?将来不会戳到锅铲上吧?”

他当然要还手,当然挨了一顿结实的趸打,当然又被人作好作歹地拉劝出来。领架扯成了两片,棉袍扯了个稀烂,逃到场口,已是入夜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