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幺姑的亲事既被父母留心之后,来做媒的自然不少。庄稼人户以及一般小粮户,能为邓大爷欣喜的,又未必是邓大娘合意的;邓大娘看得上的,邓大爷又不以为然。
邓大爷自以为是一家之主,嫁女大事,他认为不对的,便不可商量。邓大娘则以为女儿是我的,你虽是后老子,顶多只能让你做半个主,要把女儿嫁给什么人,其权到底在我的手上。两口子为女儿的事,吵过多少回,然而所争执的,无非是你做主我做主的问题,至于所说的人家,是不是女儿喜欢的,所配的人须不须女儿看一看,问问她中不中意?照规矩,这只有在嫁娶二婚嫂时,才可以这样办,黄花闺女,自古以来便只有静听父母做主的了。设如你就干犯世俗约章,亲自去问女儿:某家某人你要见不见一面?还合不合意?你打不打算嫁给他?或者是某家怎样?某人怎样?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就问到舌焦唇烂,未必能得到肯定的答复。或者竟给你一哭了事,弄得你简直摸不着火门。
那女人像又劝了几句,听不很清楚,只急得她绞着一双手,心想:“该可答应了吧!”
邓幺姑不等听完,已如浸在冰里一样,抱着头,也不管高低,一直跑到沟边,伤伤心心地哭了好一会儿。她父母却一直不晓得有这样一回事。
跟着是邓大娘的声音:“岁数差得也太远啦!莫说做小老婆,卖断根,连父母都见不着面;就是明媒正娶,要讨我们幺姑去做后太太,我也嫌他老了。不说别的,单叫他同我们幺姑站在一块,就够难看了!”
虽然大家口里都不提说,而大家心里却是雪亮。邓大爷只注意在看铺子,看铺子里的货色;这样也要问个价钱,那样也要问个价钱,并问到某些货色的来源,某些货色的销路,好像要来顶打蔡兴顺的铺底似的。并故意到街上,从旁边入口中去探听蔡兴顺的底实。邓大娘所着眼的,第一是人。人果然不错,高高大大的身材,皮色虽黄,比起做苦的人,就白净多了。天气热,大家不拘礼,蓝土布汗衣襟一敞开,好一个结实的胸脯子!只是脸子太不中看,又像胖,又像浮肿。一对水泡眼,简直看不见几丝眼白。鼻梁是塌得几乎没有,连鼻准都是扁的。口哩,倒是一个海口,不过没有胡须,并且连须根都看不见。脸子如此不中看,还带有几分憨相,不过倒是个老实人,老实到连说话都有点不甚清楚。并且脸皮很嫩,稍为听见有点分量的话,立刻就可看见他一张脸涨得通红,摆出十分不好意思和胆怯的样子来。但是这却完全合了邓大娘的口味。她的想法:幺姑有那个样子,又精灵,又能干,又是有点怪脾气的,像这样件件齐全的女人,嫁的男人若果太好,那必要被克;何况家事也还去得,又是独自一个;设若男子再精灵,再好,那不免过于十全,恐怕幺姑的命未见得能够压得住。倒是有点缺憾的好,并且男子只要本分,老实,脾气好,丑点算什么,有福气的男儿汉,十有九个都是丑的。
直到她十八岁的春天,韩二奶奶的坟上已长满了青草。一晚,快要黄昏了,一阵阵老鸹乱叫着直向许多丛树间飞去,田里的青蛙到处在喧闹,田间已不见一个人,她正站在拢门口,看邻近一班小孩子牵着水牛去沟里困水之际,忽见走向韩家大院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女人;一个是老实而寡言的韩大奶奶,一个却认不得,穿得还整齐干净。两个人笔端走来,韩大奶奶把自己指了指,悄悄在那女人耳边,嘁喳了几句,那女人便毫不拘执,来到跟前,淡淡打了个招呼,从头至脚,下死眼把自家看一遍;又把一双手要去,握在掌里,捏了又看,看了又摸,并且牵着她走了两步,这才同她说了几句话,问了她年龄,又问她平日做些什么。态度口吻,很是亲切。韩大奶奶只静静地站在旁边。
爹爹又接过嘴去:“妈妈,同她说这些做啥?我们不是卖女儿的人!我们也不稀罕别人家做官发财,这是各人的命!我们女儿也配搭不上,我们也不敢高攀!我们乡下人的姑娘,还是对给乡下人的好,只要不饿死!”
然而事实相反,妈妈更大声地喊了起来:“好道!两个儿子都做了官,老姨太太还有啥势力?只管说有钱,家当却在少爷、少娘手上,老头子在哩,自然穿得好,吃得好,呼奴使婢,老头子死了呢?……”
末后,那女人才向韩大奶奶说道:“在我看,倒是没有谈驳;想来我们老太爷也一定喜欢。我们就进去同她爹妈讲吧,早点了,早点好!今天这几十里的路程,真把我赶够了!”
是邓大爷有点生气的声音:“高大娘,承你的情来说这番话!不过,我们虽是耕田作地的庄稼汉,却也是清白人家,也还有碗饭吃,还弄不到把女儿卖给人家当小老婆哩!……”
后来,似乎也说过城里人家,也未说成。直至她二十岁上,父母于她的亲事,差不多都说得在厌烦的时候,忽然一个远房亲戚,在端阳节后,来说起天回镇的蔡兴顺:二十七岁一个强壮小伙子,道地乡下人,老老实实,没一点毛病,没一点脾气;双开间的大杂货铺,生意历年兴隆,有好几百银子的本钱,自己的房子;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旁无诸姑伯叔,亲戚也少。条件是太合适了,不但邓大爷、邓大娘认为满意,就是幺姑从壁子后面听见,也觉得是个好去处,比嫁到成都,给一个老头子当小老婆,去过受气日子,这里确乎好些。多过两年,又多了点见识,以前只是想到成都,如今也能做退一步想:以自己身份,未见得能嫁到成都大户人家,与其耽搁下去,倒不如规规矩矩在乡镇上做一个掌柜娘的好!因此她又着急起来。
又是妈妈的声音:“这话倒对!城里人家讨小的事,我也看得多,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倒不如乡坝里,一鞍一马,过得多舒服!……”
何况吃饭之际,罗歪嘴听见了,赶来作陪。凭他的一张嘴,蔡傻子竟变成了人世间稀有的宝贝;而罗歪嘴的声名势力,更把蔡傻子抬高了几倍。第一个是邓大爷,他一听见罗歪嘴能够走官府,进衙门,给人家包打赢官司,包收烂账,这真无异于说评书人的口中的大英雄了。他是蔡兴顺的血亲老表,并来替他打圆场,这还敢不答应吗?邓大娘自然更喜欢了。
但是,邓大爷夫妇还不敢就相信媒人的嘴。与媒人约了个时候,在六月间一个赶场日子,两口子一同起个早,跑到天回镇来。
从这女人的言谈装束,以及那满不在乎的态度上看来,不必等她自表,已知她是从成都来的。从成都赶来的一个女人,把自己如此地看,如此地问,再加以说出那一番话,即令邓幺姑不是精灵人,也未尝猜想不到是为的什么事。因此当那女人与韩大奶奶进去之后,她便觉得心跳得很,身上也微微有点打抖。女人本就有喜欢探求秘密的天性,何况更是本身的事情?于是她就赶快从祠堂大院这畔绕过去,绕到灶房,已经听见堂屋里说话的声音。
乡间诚然不比城市拘泥,务农人家诚然不比仕宦人家讲礼,但是在说亲之际,要姑娘本身出来有所主张,这似乎也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没有的。所以,邓幺姑听见父母在给她代打主意,自己只管暗暗着急,要晓得所待嫁与的,到底是什么人;然而也只好暗暗着急,爹爹妈妈不来向自己说,自己也不好去明白地问。只是风闻得媒人所提说的,大抵都在乡间,而并非成都,这是令她既着急而又丧气的事。
两夫妇在归途中,彼此把见到的说出,而俱诧异,何以这一次,两个人的意思竟能一样,和上年之不答应高大嫂和韩大奶奶时完全相同?他们寻究许久,得不到结果,没办法,只好归之于前生的命定,今世的缘法。
自然不再与女儿商量,赓即按照乡间规矩,一步一步地办去。到九月二十边,邓幺姑便这样自然而然变作了蔡大嫂,蔡掌柜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