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创痕,最好是不要去剥它,要是剥着,依然会流血的。所以邓大娘谈到旧时,虽然事隔十余年,犹然记得很清楚:是如何生下幺姑之时,连什么都没有吃的,得亏隔壁张姆姆盛了一大碗新鲜饭来,才把腔子填了填;是如何丈夫旧病复发死了,给赵老爷、赵太太磕了多少头,告了多少哀,才得棺殓安埋;是如何告贷无门,处处受别人的嘴脸,房主催着搬家,连磕头都不答应,弄到在人贩子处找雇主,都说带着一个小娃娃不方便,有劝她把娃娃卖了的,有劝她丢了的,她舍不得,后来,实在没法,才听凭张姆姆说媒,改嫁给邓家。算来,从改嫁以后,才未焦心穿吃了。
邓大娘每每长篇大论总要讲到两眼红红,不住地擤鼻涕。有时还要等到邓大爷劝得不耐烦,生了气,两口子吵一架,才完事。
韩二奶奶之死,本是太寻常一件事,不过邓幺姑却甚为伤心,逢七必去哭一次,足足哭了七次。大家只晓得韩二奶奶平日待邓幺姑好,必是她感激情深;又谁晓得邓幺姑之哭,乃大半是自哭身世。因她深知,假使她能平步登天一下置身到成都的大户人家,这必须借重韩二奶奶的大力,如今哩,万事全空了!
隔了两个月,韩二奶奶已经病倒了,不过还撑得起来,只是咳。邓幺姑去看她时,她一把抓住幺姑的手,低低说道:“幺姑,我们再不能同堆做活路……摆龙门阵了!……我本想把你说给我三兄弟的……他们已看过你的活路……就只嫌门户不对。……听说陆亲翁要讨一个姨娘……他虽是五十几岁的人……两个儿子都捐了官……家务却好……又是分开在住。……我已带口信去了……但我恐怕等不到回信……幺姑,你自家的事……你自家拿主意吧!……”
邓大娘好像吃了惊似的,瞪着他道:“你说她懂了人事,在闹嫁吗?”
要不是韩二奶奶在邓幺姑的十七岁上死了,她或许有到成都去住的机会。因为韩二奶奶有一次请她做一只挑花裹肚,说是送给她娘家三兄弟的。据她说来,她三兄弟已下过场,虽没有考上秀才,但是书却读通了。人也文秀雅致,模样比她自己长得好,十指纤纤,比女子的手还嫩。今年二十一岁,大家正在给他说亲哩。不知韩二奶奶是否有意,说到她三兄弟的婚事时,忽拿眼睛上上下下把邓幺姑仔细审视了一番。她也莫名其妙,忽觉心头微微有点跳,脸上便发起烧来。
自从韩二奶奶死后,她的确变了一个样子。平常做惯的事,忽然不喜欢做了。半个月才洗一回脚,丈许长的裹脚布丢了一地,能够两三天地让它塞在那里,也不去洗;一件汗衣,有本事半个月不换。并且懒得不得开交,几乎连针掉在地上,也不想去拈起来。早晨可以睡到太阳晒着屁股还不想起床,起来了,也是大半天地不梳头,不洗脸;夜里又不肯早点睡,不是在月光地上,就是守着瓦灯盏,呆呆地不知想些什么。脾气也变得很坏,比如你看见她端着一碗干饭,吃得哽哽咽咽,你劝她泡点米汤,她有本事立刻把碗重重地向桌上一搁,转身就走,或是鼓着眼说道:“你管我的!”平日对大哥哥很好,给大哥哥做袜子补袜底,不等妈妈开口;如今大哥哥的袜子破到底子不能洗了,还照旧地扔在竹篮里。并且对大哥哥说话,也总是秋风黑脸的,两个月内,只有一次,她大哥哥从成都给她买了一条印花洋葛巾来,她算喜欢了两顿饭工夫。
少年人大抵都相信好的,而不相信不好的,所以邓幺姑对于成都的想象,始终被韩二奶奶的乡思支配着。总想将来得到成都去住,并在大户人家去住,尝尝韩二奶奶所描画的滋味,也算不枉生一世。
她这种变态,引起第一个不安的,是邓大爷。有一天,她不在跟前,他遂一面卷叶子烟,一面向邓大娘说道:“妈妈,你可觉得幺姑近来很有点不对劲不?……我看这女娃子怕是有了心了?”
她很着急,很想问个明白,但是房里那么多人,怎好出口?打算下一次再来问,老无机会,也老不好意思,而韩二奶奶也不待说清楚就奄然而逝。于是,一块沉重的石头便搁在邓幺姑的心上。
其实,她应该怨恨韩二奶奶才对。如其不遇见韩二奶奶,她心上何至于有成都这个幻影,又何至于知道成都大户人家的妇女生活之可欣羡,又何至于使她有生活的比较,更何至于使她渐渐看不起当前的处境,而心心念念想跳到较好的环境中去,既无机会实现,而又不甘恬淡,便渐渐生出了种种不安来?
但是邓幺姑总疑心她母亲说的话,不见得比韩二奶奶说的更为可信。间或问到韩二奶奶:“成都省的穷人,怕也很苦的吧?”而回答的却是:“连讨口子都是快活的!你想,七个钱两个锅块,一个钱一大片卤牛肉,一天哪里讨不上二十个钱,那就可以吃荤了!四城门卖的十二象,五个钱吃两大碗,乡坝里能够吗?”
“那咋能比呢;光绪年间生的人!……”
“未必吧?我们十七八岁时,还什么都不懂哩。……说老实话,我二十一岁嫁给你前头那个的时候,一直上了床,还是浑的,不懂得。”
“怕不是吗?……算来再隔三个月就满十八岁了。……不是已成了人吗?”
两个人彼此瞪着,然后把他们女儿近月来的行动,细细一谈论,越觉得女儿确是有了心。邓大娘首先就伤心起来,抹着眼泪道:“我真没有想到,幺姑一转眼就是别人家的人了,这十几年的苦心,我真枉费了!看来,女儿到底不及男娃子。你看,老大只管是你前头那个生的,到底能够送我们的终,到底是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