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泰然一出大门,就雇车到严守贞家来。在半路里碰到魏露斯的父亲魏建成,低了头在马路一边走,彼此也不曾打什么招呼。到了严守贞家,一敲门又是那老奶子出来开的。乌泰然身上还有几张毛票,自己也不肯算一算就向老妈子手上一塞。老妈子早就看到面上一张是毛票,这手上握的总数,决计不会是小数目,连忙微笑向乌泰然蹲着一请安笑道:“怎么又好要您花钱?小姐在家里呢。您先进来坐吧,我去叫她去。”

于是将他引到客厅里,自向里面通知去了。

不到多大一会儿的工夫,严守贞便笑嘻嘻地出来,一进门便道:“我真等了你一个够,怎么这时候才来呢?”

乌泰然笑道:“我知道多耽误了点时候,是我没有法子。因为我上完课之后,正要出门,偏是校长有事不能来,他带的两点钟课,就让我代理。我想起你的约会,本来不肯带,但是这两点钟课除了校长,只有我能教,那些学生,和我感情又特别的好,我不教,心里过意不去,所以我为了这个,把钟点延误了。但是这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我想你一定能原谅我。在社会上做事,就是这样,太没有专门技能,混不到饭吃,可是有了一样可靠的专门技能,有时你又一定尽许多无味的义务,就像这一堂课,我若是不懂,就用不着我代理了。”

说时,伸手到袋里一掏,将那卷钞票掏了出来,扬了一扬,当即向兜里一插,笑道:“也就靠了这一点,可以聊为解嘲罢了。”

严守贞且道:“原来是学校里发了薪水,今天应该请我们吃啦。”

乌泰然道:“一定一定。”

严守贞道:“还是请我一个呢,还是请我陪密斯魏呢?”

乌泰然道:“你倒提她,我和她,就是这样完了。”

严守贞道:“这话靠不住的,你在我这里这样说,见了她恐怕又要说和我没关系了。”

乌泰然道:“你这话就不对。你想,我要是两边倒,昨天喝咖啡的时候,就不会暗下约你了。我既然是暗下约了你,这就是我倾向你这一方面的明证。这一层,你也应该明白的,还用得着我说出来吗?”

严守贞将嘴一撇道:“我才信哩!”

乌泰然见她分明是相信了,便约着她一路去吃晚饭。吃过晚饭,又约她看电影,看完了电影,又订着明日的约会,就这样一日一日的下去,共有三天之久。

乌泰然那衣裳里三十块钱,快要完了,他忽然对严守贞道:“我想我们这种办法不对。人生既然为着找快乐的,但是说到找快乐,就也可以得一个极短时间的快乐,那有什么宝贵呢?依我说,我们图目前的快乐要紧,图永久的快乐也要紧,我们可别为了目前的快乐,误了将来的快乐。那些光图目前快乐的青年,那是害了近视眼的病,我想你一定赞成我这种论调的,因为我平常听你的言论,你的眼光是很远大的。”

严守贞听他说了一大遍,不知他的命意所在,她后来赞成说自己眼光远大的,也不容细加分辩,就承认了那图未来快乐的论调。乌泰然因她赞成了,便笑道:“这些天,老实说,我们有些近视眼的毛病了。依我说,以后我们的友谊,要精神上形迹上,一同并进。我主张我们还是日日见面,可是只在一处研究学问,不要出去玩。就是出去玩,也只能一个星期一次。你对于我这种办法,要不要我细细的解释一下。”

严守贞道:“你已经说明在先了,还要解释什么?”

乌泰然一拍手道:“怎么样?我就说你的眼光很远大呀!但是现在不天天出去玩,我也不让你感到寂寞。”

严守贞听他这样说着,也就无可辩驳,当然都依他的话照办了。乌泰然和她有了这个约会,也就省下许多,每日都到严家相会一次,说着只是来研究学问。

原来严守贞的叔父,在天津一个小机关里做事,这里就只有她的婶母和母亲。婶母是麻将团里的人,每天都出去打麻将,要闹到两三点钟回家,家里的事简直就不大问。严守贞的母亲,乃是姨太太扶正的,自己少年就喜欢交际,而今女儿交际,当然也是不管的,所以乌泰然天天到严家去,是非常自由。这里去得勤了,露斯那边,又冷下来。露斯所猜定了是在严家的,但是到严家来找了两回,老妈子开了门就说小姐不在家,无论如何,没有勉强挤进人家屋子去的道理,只得饱尝闭门羹而回。她想着和乌泰然绝交,那都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自己相信,无论品貌学问年龄,都不会让严守贞比了下去,何以自己的爱人会让她夺了去,这一口气,平空咽了下去,实在有点忍耐不住。严家去不得,乌家总可以去得,现在就直接去找乌泰然,见了面之后,看他怎么样。这人真是不可测,从前要和我发生爱情的时候,一天到晚在我家里,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而今突然把我丢了,我非问他一个所以不可!

她这样想着,一天起早,直向乌泰然家里来。正好他由屋里出来开门,他开了门并不理会,竟自向胡同口外走了。露斯一急,便大叫起来,在她这大嚷声中,也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只觉得哗啦哗啦而已。但是乌泰然下了决心了,无论露斯说些什么,他也不管,已是走出胡同口不见人影了。露斯要到乌泰然家里去吧,无如他家里人,是一个不认识。要是就这样回家去吧,无端自找上门来受了这一顿侮辱,有多么难受。因之,在胡同口徘徊了一阵,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她随后一想,乌泰然许下条件,但是一样也没有实行,就是和他将友谊保存着继续交下去,怕也未必能得着他有什么帮忙之处。如其将来彼此不和,这个时候,就分开倒也干脆。如此转身一想,这才雇了一辆人力车子回家去。今天本来起身得比平常早一点,加之又是一肚皮烦恼,因之回家之后,马上就倒在床上睡了。

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才让她母亲到床上来摇撼着身体,强迫着给她吵醒了。露斯坐了起来两手揉着眼睛道:“人家睡一会儿也不容得,硬把人家吵醒来。”

这时,便鼓了嘴。魏太太道:“还说我吵你呢,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若是像你这样,起早回头再睡一会,睡到半下午,这有什么关系,人人都可以起早了。吃饭吧,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

露斯道:“有了好玩的地方,你就会自己去,肯带了我一路去吗?”

魏太太道:“你忘了吗?今天李三小姐,在欧美同学会结婚,那里有些个熟人呢。”

露斯听到有结婚的场合,也不知道什么原故,自己好好儿的兴奋起来。就连忙起来打开小梳装匣子,用梳子梳头。魏太太道:“你忙什么?人家是三点钟结婚,吃过了饭,从从容容地去,一点儿也不会迟。”

露斯梳着头发,看见镜子里自己的衣裳,忽然想起一件事,将手上的梳子,忽然向桌上一拍道:“我不去了。”

魏太太道:“这孩子又发脾气,说得好好儿的,为什么不去?”

露斯道:“你想想,我穿什么衣服?我就这样子去参观人家结婚吗?”

魏太太道:“就有了好衣服再去,这件事,我可没有办法,干脆你就别去吧。”

露斯道:“李三小姐,老早的就约我参与她的婚礼,到了这个日子,我倒不去吗?”

魏太太笑道:“我早就料到你有这一套麻烦我,你打开那柜子瞧瞧,有什么没有?”

露斯听到这话,果然将柜子打开,可不是有一件印花绸的旗袍在那里吗?不但有这个,另外还有一双长筒丝袜和一双银灰色的高跟皮鞋。露斯道:“这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是你借来的罢了。不穿也罢,穿坏了,我可没有力量去赔人家的新东西呢。”

魏太太望了她笑道:“你别管是怎么样来的,你先穿来试试看,是不是全合身材?”

露斯因母亲说了这话,以为这或者不是借来的,于是将高跟鞋穿着试了一试,竟是十分合适。再将旗袍一穿,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竟和自己新做的一样。心里想道真怪了,哪里借来有这样合身的衣服。衣服大小差不多,还不容易看得出来。这鞋子可不许差一点儿事的,怎么也是不大不小,这样的合适。当时便笑道:“这是哪里借来的东西?就像是我自己的一样。”

魏太太道:“你索性把丝袜子穿上,到了欧美同学会,我再告诉你,也许你就可以把这个据为己有了。”

露斯道:“那是什么原故?你何不再告诉我,让我先穿上,也好安了心去参与人家的婚典。你若是不告诉我,我怕把人家的衣服穿坏,我就不去了。”

魏太太道:“老实告诉你,这东西绝是为你今天要去看人家结婚,给你预备下的。事先不告诉你,就是要让你惊异一下子。”

露斯道:“这话我不相信,家里的零用钱都不够,哪有钱给我买这些东西呢?这怕不要二三十块钱吗?”

魏太太道:“置是和你置的,不过不是由我出的钱。”

露斯道:“不是你出的钱,是哪里来的东西?难道人家鞋子铺绸缎庄都肯白舍吗?”

魏太太微笑道:“我难道还冤你,反正是你的东西就是了。到了今天晚上,我就可以告诉你这东西是哪里来的。或者,我就是不告诉你,你自己会明白过来,也未可知呢。”

露斯对于她母亲这样闪烁其词,虽有些不乐意,可是自己也有一番好奇心,既是母亲说回头也许可以明白,就按下不问,看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和母亲一同吃过饭,修饰一番,魏太太也换了一身衣服。她想这衣服也是以前没有见过的,难道母亲也是借来的吗?这事太奇了,索性不问,留待将来解决。

当时母女两人将大门关了,由后院里转着后门出来。原来后门两间房,转赁给一家穷人家。这家老公母俩,带着一个孙子正好和他们看门。魏家有什么事,要老妈子听差以及书童的时候,这穷人家就都可以像出赁三新棉被一样,临时出赁。他们一家人各都有事,免不了全要出去,因之出去的时候,就关了大门,出后门去,家里托老公母俩管着。今天出去,自然也是照原来一样。二人雇了两辆人力车,直奔欧美同学会。

露斯到了门口时,见汽车马车停着连成一片,同学会大门口,国旗交叉之下,就有两个穿西装的汉子,戴了红花,垂着红绸条,似乎是招待员样子。露斯一想,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坐汽车坐包月车的,若是连包车没有,还要当着人家的面给钱,未免透着穷相。因此身上掏出一张毛票,算多给了十多个铜子。向车子上一抛,人就向里走,免得站着当地给车钱,不像是自己的包车。魏太太却没有体谅到她女儿的心事,连问车夫道:“她给了多少钱的铜子票,多了,你得找出钱来。”

那声音说得很大,不但站在门口的招待员,可以听得很清楚,就是这周围许多的人力车夫汽车夫,也可以听得很清楚,这一下子,真把露斯气得要昏晕了过去,站在门口等着,更难为情,挺着胸脯,高跟鞋踏的咯的咯响,就走向里边去了。这门口两位招待员,也是不明白她的用意,跟着后面追进来道:“那位小姐,这里还有红花,请你戴了去。”

露斯听他们嚷着,先前怕是要车钱,心里好个不高兴,后来他们说是领喜花的,这才站着了脚,回转身来,拿着花挂在身上。有一个招待,见露斯是个漂亮小姐,要特别地献殷勤。便问道:“门口车钱,由门房里给吧?”

露斯红了脸道:“我自己有包车。”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含混的话,就走进了二门子。这里设了有签名簿,和招待员的桌椅。早有招待员过来,请露斯在桌上签名,并问露斯是什么车,以便给车饭钱。露斯道:“我是汽车,现在送我父亲出去了,也许回头要来接我的。”

招待员听说是坐汽车的客,连说了几句是是,就公推了一位穿西服的招待员,专门送她到客厅里去。

原来这位新娘父亲做过交通部的司长,结婚的男方,又是个次长的儿子,所以今天的客,倒是上中下各层阶级的人都有。因为这些来宾,既是分了阶级的,所以各一个阶级的来宾,就各自在一个客厅里。好在欧美同学会东西两厢,有的是客厅,让他尽管去分区域。这时露斯进来,招待员听说她有汽车,知道有汽车的女宾,都在东厢第一个客厅里,就把露斯向第一个客厅里引。他本来并没有存着什么阶级观念,不过他料想都是男女两宅有汽车的朋友,必然有好多互相认识的,当然要物以类聚才好,所以把她引到这里来。

露斯进了客厅,看看女宾们,珠光宝气,花团锦簇,满屋的富贵气象,这其间,没有一个是认识的。不过既进来了,就要表示大气一点,不能看到没有熟人,又退了出去,因此大着步子走到客厅里边,有一张小沙发,还不曾有人坐,就坐下了。女人看女人,向来比男人还要厉害。看到别个女子长得漂亮,总要仔细地观察一下,找出她一点破绽来,以为讲究竟不能算美。看到别个女子长得寒碜,心里就要好笑,以为她这种样子也要出来现眼。总之,美女子看女子,存一种鄙观态度,相比之下,自己更是美,甚至于还要故意多说几句话,多走几步路,让人家注意。心里说,你别美,看看我是怎么样?丑女子,存一种不服的态度,人家美,硬说不过如此,也可以找出坏处来呢。人家或者也丑,她这一得意,就不用提了,以为我总比她好,常听人说我是个丑女子,今天我也看见不如我的了,我究竟不丑。有了以上的情形,像露斯这样一个漂亮年轻的女子进来,满座的佳宾,哪里有不看她一看之理。露斯不但不怕别人看,而且很欢迎人看。只是这屋子里一个熟人也没有,像模特儿似的,呆呆地坐着让人看,也有点未便,就昂着头闲看那壁上挂的油画山水,以避开众人直射的目光。

在她这偶一回首之间,却有一个人对她笑了一笑,这个人本来一进门就注意到的,是个西洋女子。在那些女宾客中,真是个最显明的目标。她也和女宾中一两人谈话,说的都是外国话,露斯就只念两本初中的英文教科书,她说的是不是英国话,也没有这能力去辨别。因此也不敢多看她,怕她会说起话来。这时人家对着自己一笑,这不能不理会了,也就向她报之一笑,她先说了一句外国话,露斯白瞪着眼望了她,不知所答。她见露斯答不上来,料是不懂,便改添着中国话道:“小姐你好吗,你贵姓?”

露斯告诉了她姓名。本想要问问她的姓名,但是听到教英文的先生说过,西洋人初见面,问姓名,是不大好的。人家问了过来,一时又找不着话来寒暄,自己倒有点慌乱。那西洋女子,似乎也知道露斯的困难似的,就在手提的小皮包里,取出了一张名片,笑嘻嘻地递了过来,这倒用的是中国人的办法,一面印的是英文,一面印的是汉文。露斯将英文的一方面看了,先看这边的汉字,乃是周哈玛利。看了这几个字,可想而知就是她这名片,也是采用中西两方面的办法。是了,常听到李三小姐说,有一位周太太是法国人,在美国生长的,能说好几国的话,李小姐曾跟着她学过英法文。不用提,一定是她了。便笑道:“原来是周太太,我久仰得很,李小姐常和我说过的。”

周太太想了一想,才答道:“不要客气。”

只说了这四个字,她笑了笑,就不说了。看那样子,不但是不大会说中国话,而且也不大懂中国话。这种情形之下,她怎么会嫁给了中国人?这不能不认为是一桩可怪的事了。只在这时,有个穿西装的男子,在客厅门外站着向周太太一点头。

原来主人翁,本不曾将男女来宾分座,可是自然而然的,女宾和女宾坐到一起。在座有几个男宾,觉得有点不便,自走开了。因之这位周太太虽是西洋人,交际很大方的,然而到了这时,也不得不随乡人俗坐在女宾客厅里。这个和她点头的,便是她的先生周国粹,现时在外交部当了一个二等差事,每月有四五百元的收入。周太太一见,便站起来迎上去,他两人向来是用法语谈话的,于是周太太就望着来宾,咭哩咕噜和周国粹说了一阵。那周太太看人的时候对于露斯却有十二分注意的神气,同时周国粹将那小胡子笑着翘起,也向露斯看来。露斯心里想着,像他们这样出文明人都很注意看我,自己便只管矜持起来。人人望着她,她却不肯望别人。

这时那周国粹先生却走了过来,手扶着帽子和她点了一个头。露斯见阔人和她招呼,这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便也笑嘻嘻地站了起来,和周先生点头。周国粹道:“你这位小姐贵姓是魏呢?”

露斯笑道:“是的,你是周先生吧?我好像在什么地方会见过你的。”

周先生见她是魏小姐,已经很客气,而今她又说见过面,也不问真见过与否,便道:“也许见过的,因为是常到李小姐家里去,大概是在那边会过了。我内人说,露斯魏很像她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回南去了两年,她很疑心露斯魏和那人是姊妹。”

露斯道:“但不知那人姓什么?”

周国粹道:“内人是不认识中国字的,只知道英文拚出来的姓,仿佛也是魏字,不知道对不对?”

露斯笑道:“对的,我有一个姊妹和我相貌差不多,回南有两年了。”

周国粹也愿意问得对,就把这意思翻译给周太太听了。周太太很是欢喜,拉着露斯的手问长问短。周国粹倒新添了一种差事,只好向两方面不住的翻译着。他一张嘴除要替两张嘴说话之外,有时自己还有些意思,要告诉两边的人,于是一张嘴成了三张嘴,这忙法也就不亚于戏台上的一套场面。各处要照管着。后来周太太说,请露斯到她家里去玩玩。周国粹得了这个机会,就笑嘻嘻地向露斯道:“内人说非常的欢迎密斯魏到舍下去谈谈。不知道密斯魏最近可有空余时间没有?”

露斯笑道:“我没有什么,随便哪一个时候,都可以过去奉看的。可不知道周先生周太太什么时候准在府上?”

周国粹道:“每天上午,我们都在家的。密斯魏若是能光临的话,最好给我一个电话,我知道密斯魏会到,无论如何,总在家里等候。”

周太太见周国粹那样笑嘻嘻地向着露斯说话,眼睛是斜看着,腰子是微弯着,那种情形,很有些可疑,连忙就追着问他说的是些什么?周国粹经太太盘问着,不能不回答,便掉转身去。

外国人究竟是外国人,周国粹随便一扯,这事也就扯过去了。露斯才把向周国粹注视的目光掉转过去,只见她母亲在走廊下缓缓地走着向这里面看着,看她那样徘徊的样子,似乎已经在客厅外面等了不少的工夫了。便走出来对魏太太道:“妈,你没有看见吗?那位有外国太太的周先生,他和我说了许久的话,那外国太太也和我谈了许久,她还要约我到他们家里去呢。”

魏太太拉着她走开来几步,用嘴向周国粹一努,轻轻地道:“是他吗?他在外交部有差使,听说在总长面前很红呢。他既然邀你到他家里去,那倒是人家一番好意,你不能不去敷衍人家一下了,要不,你和他约一个日子我陪着你一道去吧。”

露斯道:“你和人家又没有一点交情,你去作什么?”

魏太太笑道:“你这孩子,我有点机会,总是携带你,你有路子,就不肯携带我。你不让我去,我就不去。我倒有个朋友给你介绍。”

说着,拉了露斯的手就一路向石阶下来。

只见那院子中心,有一个穿西装的男人,衣服穿得是非常整齐,头发梳得是溜光,远望着也是个翩翩少年。看到她老远地就向这边点头点脑,似乎母亲要介绍的,就是这个人了。走上前一看时,原来这人是个过去的少年了,虽然他把胡子剃得光光,然而他大概是个有连鬓胡子的人,因此两腮上还现出两道青隐隐胡桩的痕迹。黄黄的面孔,偏是左一个红疙瘩,右一个疙瘩,那一个小红萝卜鼻子,还红得发光。这样的人,偏穿上一套蓝呢的西装,系上一根大红领带,那一分儿寒碜,就不必提了。

他倒真是客气,等着魏氏母女到了面前,便是一鞠躬。魏太太给露斯道:“这是钱则顺先生。钱先生现时在银行里办事,他令兄就是银行界大有名的人,他看到你的相片,就要我介绍和你认识呢。”

露斯听了一想,父亲曾说有个银行界姓钱的,很有些钱,路子也很宽广,倒有点线索可以去找他,只是一穷一富,怕他不理。大概所说的就是这人的哥哥了。母亲既然很殷勤地介绍着,不能不理会人家,也就只得笑了一笑道:“哦!就是钱先生,我是很久仰的了。”

钱则顺道:“不敢当。早几天我就对伯母说过,要去和密斯魏谈一谈。伯母说是不必,约了今天在此地相会,真是有劳玉步了。”

露斯想道:这不是扯淡吗?我和李家来道喜,要他从中说劳步。便笑道:“这也无所谓,本来我要来参观婚礼的。”

魏太太道:“你俩谈一谈吧,我要到客厅里去应酬应酬。”

说毕,回转身就走了。

露斯让母亲扔在这里,要是这里陪着钱则顺,实在是不高兴。若不是陪他,又扫了她母亲的面子,只得默然无声的,站在石阶边。钱则顺看了看露斯身上的衣服,又看了看露斯脚下的皮鞋,好像这里面藏着有什么问题,可资研究似的。露斯忽然心里一动,是了,母亲说的,我这新衣服新皮鞋子也许就是我自己的。又说到了欧美同学会,或者可以明白了。这样隐隐约约的话,当然不是毫无根据。现在看钱则顺的神气,分明是这衣服和皮鞋,都是他送的了。可恨母亲受人家这样的礼,事先却是一点也不通知,弄得自己这时在人家面前,不好怎样措词,真是为难极了。这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装着不知道,看他怎样说。这般想着,就笑着对他道:“钱先生为什么不到舍下去谈谈呢?今天我也是在这里作客,招待两个字又谈不到,过一天我再约钱先生谈谈,请您指教指教吧。”

钱则顺听说,只管说不客气,可没有说不去。

露斯一回头,见走廊上有两个熟人过去,和他们点了一点头,借着这个机会,对钱则顺道:“我们再谈吧。”

就走开了。露斯回转身走上台阶的时候,不觉将台阶重重地踏了几下,心里说,我才不敷衍你呢!上得台阶,还是到刚才的那个客厅里去。可是就在这一段应酬中,周国粹夫妇双双的不见了,自己心里好悔。好容易认识这样一个阔人,偏是为了这个红鼻子误了,于是一个人就呆在走廊下。

只在这时,就听人声一阵喧哗,客厅里的人都向外跑,都说新人到了。接上隐隐的音乐之声,由远而近。过了一会音乐队直闹到院子中心,上面正厅里,就有两个男傧相,扶着新郎前去亲迎,这三个人,一律都是大礼服,只有新郎的左襟,另外插了一朵柏叶衬托的红花。这个新郎倒不过如此,惟有这两个男傧相,乌光的头发,雪白的脸子,用这浑身的黑呢一衬托,非常的漂亮,这两个傧相比较之下,尤以左手下那个少年,最是俊秀。他们三人在这和谐的音乐声中,一步一步的数着一二三四慢慢走着,面孔虽然是极力的板住,可是就不住在两颊上透出笑容。这些来宾中的女宾,哪个不是带了三分注意,向那三人看着!这三人迎出二门,然后引导新人进了休息室,所有男女来宾,早是一阵风似的,一齐拥到休息室里去。

露斯虽然与新娘是熟人,对于新郎却是刚才一面,大家既然都围着看,索性也就跟了去看着。拥到人丛中时,恰好那个最漂亮的傧相,却由屋子里走出来,口里只管说着道:“劳驾劳驾。”

这人向外挤着出来的路线,正是露斯挡着的地方,他口里说着劳驾,眼睛就看着露斯。据露斯看去,他脸上就带着一点笑容,连忙往旁边一闪。这一下子,可把那个人的面孔看得更加清楚了,果然是合了俗言所说,细皮白肉。如要和乌泰然一比,简直一个是白玉一个是黑炭,刚才那个钱则顺,那更是比不上了。正是这样羡慕着,听到旁边一个女宾说,这个男傧相是谁?我看是看见过。又一个女宾说,怎样会不认识?不就是那有外国太太的周先生的兄弟吗?他们和男家沾亲,所以他来作了傧相。露斯听了这话,心下大为欢喜,无意之中,把这个青年的来历,找到了。周先生都和我极端的表示好感,并且约我到他里家去,那么,要和这位小周先生认识,是绝对不成问题了。这样想着,看起新人来,也格外觉得高兴。

一会音乐复作,新人到大厅上行结婚礼。露斯先是站在新娘这一边看,后来看的人,你拥我挤,闹个不休,就把露斯挤到新郎这一头去。人家都是看新娘,露斯却换了一副目光,只是看傧相,一直等结婚礼看完了。大家业已散场,露斯站立在原场上,还不免有些发呆。还是魏太太从人群里走了上前将她一把拉住,轻轻地问道:“你看见钱先生没有?怎么分开了呢?”

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是在大庭广众之间的礼堂上哩。因道:“什么钱先生,票先生,我和他新认的朋友,倒和他一路吗?”

魏太太不料在这里碰了自己小姐的钉子,所幸这里的人,倒并没有注意到她娘儿俩的行动。因之魏太太赶快将露斯拉到一边,轻轻地责备她道:“你怎么回事?还不明白吗?你可知道今天这一身新,全是人家办的。”

露斯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也不至于那样不值钱,仅仅为了这一身新,就和他在一处混。这也不值什么,这两天我就可以在周先生那里设一点法子,把他这一笔钱,退还了他,凭他那一点小人情,我也不至于对不起他。”

魏太太道:“周先生虽然是个官,但是论起家产来,恐怕周先生还差得远。在我现在正要人帮忙的时候,我希望你不要只顾到一方面才好。”

露斯听了她母亲这种理,倒不觉为之默然。魏太太道:“那钱先生下个礼拜日要请我们吃饭,我希望你对钱先生表示一下,那天一准到。在几天之内,他大概能帮我们几百块钱的忙。”

露斯听到母亲说,要有一番表示,很不以为然,后来听到母亲说,人家能帮几百块钱的忙,便答应了去赴约。魏太太原怕还要费多少唇舌,不料依允了,这才心里落下一块石头。

一会儿就是开席的时候了,露斯却到处找这位周哈玛利,找遍了各客厅,也不见她的踪影,只得随便坐在一个席上,吃酒的时候,恰有人谈到她,原来她还不会用中国筷子,中国宴会,向来是不到的。露斯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周太太是不赴中国宴会的。既是如此,算是白等了许久了。大半天的忙碌,不知为着是什么,自己也不免一阵暗笑。吃过了这场酒筵,许多青年男女,都想找着新娘新郎开开玩笑,还在欧美同学会等机会。露斯一肚皮都是心事,就早早地回去家了。

到了次日,就穿了这身新衣服,到周先生家里去拜访。周先生自昨日和她见面以后,脑筋里面,自然的就印下了那一个芳影,现在露斯亲自登门拜访,这却不可大意,连忙吩咐听差一声请,一面由上房里迎接出来。露斯在客厅里会面之后,首先一句话,自然就是周太太在家没有?周国粹道:“她陪着两个朋友去收买古董去了。”

一面说话一面让到客厅里对坐着,露斯道:“周太太很爱中国的古董吗?”

周国粹听到这话,眉毛微微皱了皱,淡淡地一笑道:“不能提,那是充分的去当冤桶。那些古董商,只要看到是外国人上门,操着那不规则的英语,一阵乱嚷,说的英国话,英国人都不懂,况何,我们这一位又是法国人呢?她也不知道是古不古,是好不好,只靠了一般外国朋友自作聪明的断定,是什么时候的东西,有什么价值。她自以为认识一种古董了。到等一上古董店,看到有同样的东西,就不住地赏鉴,只要值钱不十分大,她就买下了。”

露斯道:“东西古,值钱又不贵,自然是可以买的了。”

周国粹道:“唉!不但是不能古,而且还怕不能真。我们这位太太当了冤桶,还只肯居冤桶之实,而不肯当冤桶之名,所以她拿了古董回来,她要怎样赏鉴,要怎样品玩,都只好由她去,却是一句也批评不得。”

露斯从来崇拜西方文明的,一个西洋女子和中国人结了婚,这自然是极端的开通,能了解恋爱的真谛,彼此情感之和睦,当然是不可以言语形容的了。不料周先生一见生朋友,开机关枪似的,就把他太太乱批评了一顿。慢说是在西洋文明风俗里面,不应该有这种态度,就是在中国,夫妻纵然有点意趣不和,也不能见了朋友,就说出来的。这样看起来,他们那极端自由的婚姻,也不见得就圆满的了。

她心里这样想着,对着周先生,却只管微笑。周国粹道:“密斯魏,你是没有到舍下来过,不知道我家里面是一个很有兴趣的家庭,你若是来得次数多了,你就会觉得我这话是一点儿都不错的了。”

露斯道:“府上还有些什么人?”

周国粹道:“我一个舍弟,内人一个舍弟,此外便是我两个孩子。”

露斯笑道:“不错的,昨天在欧美同学会做男傧相的有一个不就是二先生吗?”

周国粹道:“是他,密斯魏和他认识吗?”

露斯道:“不认识。”

周国粹道:“这我倒可以介绍介绍,我们这一位舍弟,有点儿欧化,也是崇拜社交公开,喜欢交朋友的哩。”

说着,周国粹就按了一按铃,叫一个听差进来,对他道:“把二爷请了来。”

不一会儿的工夫,昨天那个当傧相的青年进来了。不过在他身后,另有一个很时髦的女郎,紧紧地随着。周国粹连忙站起来给他二人介绍着道:“这是密斯韩。”

露斯先猜着,以为这或者是周国粹的妹妹,及至他说出来密斯韩三个字来,心里才恍然大悟,至少的限度,不是爱人,也是很好的朋友了。当着周国粹介绍的时候,露斯心里就难过极了,接上就对着那个密斯韩的周身上看了一看。那密斯韩见客对着她如此的注意,就向着露斯一笑。在她这一笑之中,似乎像爱克斯的镜一样,将人心肝五脏,都瞧了一个遍。也不知道怎么着,脸上就是一红。周国粹极力的客气,将大家招呼得坐下了,还是露斯先开口,向周二先生道:“昨天二先生受了累吧?”

周二先生道:“无所谓,这个玩艺,我还是头一回,不过是朋友拉着,不得已而出此。”

周国粹便笑着向他道:“你们的日子也快了,趁此练习练习也好。”

他说着话,接上又向密斯韩望了一望。密斯韩听到周国粹这种话,望了他微笑一笑。

露斯看了这种情形,心里更是明了了,就不肯向下多说了。周二先生也只谈了几句,就对露斯道:“我还有点事,密斯魏请多坐一会儿吧。”

说着话,就站起身来,回头对密斯韩道:“现在不早了,我们打球去吧。”

二人就笑嘻嘻地走出客厅去了。露斯心里头一个计划,碰了这个钉子,总算完全取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