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先生出门之后,第一件事,自然是去找这笔开支。先去找了两个手头宽裕一点的朋友,不料事情不凑巧,都不在家。这也无法,只好回去。却也是人无绝路,却在半路上,遇到一个带课学校的会计,一把拉着,同站到马路边下,因半鞠着躬笑道:“我有一件事要求你。明天我有一点燃眉之急,想和你通融十块钱用一下子。”

会计先生最怕这一着,凡是教职员,特意找着他,或是发狠,或者陪笑,都不免于伸手。因为向例会计是兼出纳的。但是这是学校里的事,若是在大街上,却不用得提防这一着。现在不料乌泰然会突然碰到,开起口来。因笑道:“乌先生你难道因为我是个会计,就走到哪里身也会带着钱吗?”

乌泰然笑道:“这个没关系,我本打算明天早上到学校去的时候,再去看你的。因为这里碰到了你,我就先对你说一句。这个忙,我务必要你帮一帮的。”

会计因他拦住了去路,料想是不答应不行,便笑道:“好在是十块钱的事情,明天我总给你想点法子。”

乌泰然听他如此说,总算答应了,这才告别而去。

可是回家以后,总还有些不放心,次日一早,就跑到学校里去找会计。不料这会计说话,有点不顾信用,这天早上,他竟没有到学校来。乌泰然昨晚上就算着,除了请客之外,还有几块钱富余,可以买点东西送露斯。今天一日,要过个十分痛快而又甜蜜的日子。现在会计不在这里,钱落了空,自己所想得的乐趣,完全落空了。向学校里各处打听,都说他今天有事,到董事长家里去了,恐怕十二点以前,不能回来。乌泰然一听,更为着急。若是十二点钟回来,他还是没有钱,那就要到别处去找钱,也是赶不上四点钟的用。为慎重起见,还是另想别法吧。他踌躇了一会,走到学校门口,复又回来,还是到会计室门口,徘徊了一阵,复问了问听差,只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乌泰然一想,学校里的会计,是大家的粮食行,照例是不应该出门的。就是出门,也不应该一去几点钟。我若是这学校的校长,纵然不免除他的职务,也要当面申斥他几句。这实在没有法子,只得走出门来,雇了车回去。

乌泰然是兄弟五人的家,除了各人衣服零用是自备而外,家里房饭用度,却是公摊的。他想来想去,只有一条妙计,因他大哥收入宽裕点,钱周转不过来的时候,就由大哥垫出来,然后大家再将款子摊还他。好在他大哥抱定了上当只一回的目的,若是这次垫了款收不回,他就不再垫款了。大家怕回家来吃不着饭,也不敢折他的烂污。这时趁他大哥在家,便向他笑道:“刚才我在咱们粮食行门口过,他们掌柜的找着我说,我们的米钱和面钱,得给他了。”

他老大就道:“什么话,我昨天亲自把钱送给他掌柜的手里,怎么今天又和我要钱?”

乌泰然一听,不由脸上一红。他哥哥想起来了,将手点着他道:“老五,你是又要请女朋友,没筹着款,打算在我这里想法子吧?”

乌泰然道:“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口里说着,他那小黑脸儿一红,可就变成了紫色,便溜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说着乌泰然到了屋子里,先向炕上一倒,慢慢儿地转着念头。这真是糟糕,划计已经想好了,客也约定了,钱还是没法筹,难道就这样对人失信了事吗?自己仰面躺在床上,不免睁了两眼向屋子四周看去。忽然跳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天下没有走不通的路。”

于是把床头边一只木箱子打开,将里面所有的衣服,一件件拿了出来,重新展开看看。可是到了现在,有点埋怨自己了。平常作衣服,要爱个漂亮,总是作西服。一时想在钱上打算,拿衣换钱去,这就发生了困难。西服要合身腰的尺寸,卖是没人要,当是当店里不收。仅仅只有一件八成新羊皮袍子,还可以拿去当。于是把那件皮袍子提起抖了两抖。然后折叠着,用一块白布,紧紧地包裹了。盖好了箱子,先定了一定神,跟着就偏了头听听外面,哥嫂们有什么话没有。后来外面声音是寂然的,这就把包袱一夹,侧了身子,就向外面跑去。口里还念道:“呵!这书真沉,我简直提不动。”

一个劲儿地直跑到大门外去。

在这大门外,停着很多人力车子,就一拥向前,把他包围着,问道:“五爷,上哪儿?我拉去吧,特别加快。”

乌泰然道:“我就到胡同口上洗染坊去,要车干什么?”

车夫见他说不要车,自然也就算了。可是那些未曾抢上前的车夫,见抢上前的车夫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得在后面发笑。乌泰然提了包袱,听到车后有笑声,以为是人家笑他当当,越发不好意思。提着脚,赶快走了几步,转过这个胡同去。所幸走了不远,就有一家当铺,站在当铺门口,正待要去,顶头却遇到两个朋友,便迎上前招呼道:“到我家去坐坐吗?我把两件衣服送到洗染房去取点油迹,马上就回来的。”

两个朋友谦逊了两句,自过去了。

乌泰然也像并不知道当铺就在面前似的,提了包袱,只管走了过去。走过一截路,有一个横胡同里有个穿堂门,正是通到当铺栅栏子门里又出去的。于是走到穿堂门口,只当是个过路人走了进去,这才到了当铺里。将衣服向柜上一送,柜上人仔细看了看,又向乌泰然看了看,见他是个中流以上的人,便道:“给你写四两银子吧。”

乌泰然道:“合多少洋钱呢?”

店伙道:“有五块多呢。”

乌泰然道:“不行,那怎够用,你给我凑上八块钱吧。”

店伙又不肯,说来说去,当了七块钱。倒正合了乌泰然估计的价值。将钱到手,当票子叠好,放在裤子的小口袋里,所有几张钞票,放在皮夹子里装着。装停妥了,不肯走大门出来,依然由穿堂门边回,在附近地方,找了一家理发馆去刮了一个脸。刮脸之后,也就到了三点多钟了,于是从从容容地到番菜馆来。

坐了不多大一会,魏露斯就来了。她一进雅座,并不见屋子另外有个什么前途,只见乌泰然道:“我昨天一回家,就和他打电话,约好三点半钟,到他家里去邀他的。今天上午,他回了我一个电话,说是不必等他,他还有点事,准四点钟来,大概也就快到了。叫茶房先开瓶汽水来喝一喝吧。你要哪一种的?”

露斯见他说得那样自然,心想也许是事实,便坐下来同喝汽水,好在乌泰然的话非常之多,倒不感到寂寞。两瓶汽水喝完了,已经快到五点钟,约的人还不曾来。露斯道:“怎么还不见来?你能催一催吗?”

乌泰然道:“让我去打电话,也许来了呢。”

他说着,果然出去打了一个电话到书铺子里去,问新出版的杂志,到了没有。打完了电话,回座告诉露斯道:“阔人儿的事真难说,他还不曾回家呢,今天算我专请你一个人吧。”

露斯虽然不高兴,然而这是前途托大,不肯来,以乌泰然而论,他总算卖力,不能怪他。他既是说算是专请一次,不便拒绝。而且也没有进了馆子,不吃就走之理。只得笑道:“这倒叨扰你了。”

乌泰然笑道:“我们这样的朋友,谁吃谁一餐,也不算什么,叨扰二字,从何而起?”

于是向茶役招了招手,让他拿了菜单子来,乌泰然将菜牌子看了一看,觉得没有哪一样不可吃,只看了一看,站起来双手便将菜单子递给魏露斯看。

露斯就和他不同了,二个菜单一汤四菜,就换了三样,最后点了一样,又要换冰其淋。茶房见她把莱单子几乎全盘推翻,虽是不敢说什么,然而脸上总有点不以为然的样子。露斯也知了,却装了不瞧,因笑对乌泰然道:“这家番菜馆已经是很有名的了,可是一和真正的外国菜馆子一比,就差远了。昨天我和几个朋友在北京饭店吃晚饭,我们连菜单子也没有看,就让他开来,觉得很是合味呢。”

说到这里一看茶房,已经走开了。便接着道:“他们还大闹香槟酒呢。”

乌泰然虽然没有喝过香槟酒,可知道价钱贵得厉害,大概再当上一件皮袍,也不够两人喝。便笑道:“要喝香槟酒,除非到北京饭店去。中国番菜馆子,哪里预备得起,就是预备着,那也只好让外行去喝的。这山海关的汽水,倒是不错,叫他们拿一瓶来好不好?”

露斯道:“干吗拿一瓶,要喝就各喝一瓶。”

乌泰然心里想着,两客饭是三块,汽水二毛一瓶,喝两瓶一共四毛,倒不会恐慌,就慨然答应了。茶房开了两瓶汽水,一人面前倒一杯。露斯只喝了一口,摇摇头道:“太辣太辣,我受不了。”

见茶房立在身边,便问道:“你这儿有沙土水吗?”

茶房道:“有,给您开一瓶。”

乌泰然瞧了茶房一眼,也没说什么,一转身茶房就拿了两瓶沙土水来了。乌泰然正拿着刀子挑了玫瑰酱,向一块面包上乱涂。一见之下,一只手拿着刀子,一只手拿着面包,一齐向空中乱摇。口里又嚼着几块冷菜,一时说不出话来,先哼了几声。茶房问道:“先生,您不要这个吗?”

乌泰然使劲一下将口里的食物,吞将下去。然后才道:“不是全不要。我不喝沙土水的,你只开一瓶就得了。”

茶房道:“您喝啤酒吗?”

乌泰然脸一红道:“要喝,我们自然会说,你麻烦什么?我们只两个人,能喝多少呢。”

露斯见他有些不乐意的样子,也就不说什么,立刻沉默起来。吃过了两个菜,二人都不曾说一句话。

乌泰然先是觉得露斯有些开玩笑,开了汽水来不喝,又要喝沙土水,心里不高兴,可是两分钟以后,他又以为要尊重女权,不能为朋友多喝一瓶汽水就得罪她,因道:“密斯魏今天还有事吗?吃过饭,我们到市场要去遛遛,随便买点东西。到了晚上,我陪你看电影去,今天的片子都不错,你愿意上哪一家呢?”

露斯正想看电影,这句话,倒中了下怀。她就笑道:“无论哪一家都可以,只要片子好就行。”

乌泰然笑道:“回去晚了,你不害怕吗?”

露斯道:“有什么害怕?难道还怕洋车夫在半道上打劫我吗?”

乌泰然道:“不是那样说,夜深的时候,一个人经过好长的街道,究竟是很寂寞的。寂寞的极端,也就可以解释着是害怕。”

露斯笑道:“如此说法,或者可通。那也没有什么困难,人情作到底,请你送我回家去就是了。不知道你肯送吗?”

乌泰然连连答应道:“一定送,一定送,若是不送,我就不算人。我和你也交过两三个月朋友,我对你说话,失过多少次信呢?”

露斯笑道:“我不是说你失信,因为到了那夜深,你也是急于要回家的,哪抽得出工夫来送我哩?”

乌泰然道:“今天晚上,我倒是有一篇文章要写一写。但是为了送你回家,我不妨把写文章的时期,压下去一二小时,今天晚上的月色,一定是好的,你若是高兴的话,我可以陪你踏月回去。长安街两边的树木,长得青郁郁的,马路平坦坦的,慢慢地走回去,是非常舒服的。”

露斯道:“不行,我就走不动的,要我由东城跑到西城去,那可要我命的,罢罢罢,你不送我……”

乌泰然听她这样说,深怕她连电影都不去看,可把既成之局打破,未免可惜。因道:“我不过是这样譬方着说,散了电影以后,已是十二点钟了,何至于再和你慢慢地走回去呢?我自然是雇车送你。”

露斯原是不大高兴,经乌泰然这一阵恭维,心里就痛快了许多。因笑道:“今天是要你给我介绍一个朋友的,怎么倒要你花上许多钱?又要耽搁许多时候的工夫。”

乌泰然笑起来道:“那是哪里话呢?我就怕你不赏脸呀。”

于是喜气洋洋地和露斯谈笑起来。到了喝咖啡之后,料着露斯是不吃不喝的了。不过心里还想作点人情,就问道:“还要点什么吃?”

本来露斯也就不想再要什么了,因他如此一问,便想着若是不要,倒显得我这人受一点小惠就知足了,那如何使得?因道:“吃了油腻的东西,倒用得着两口烟,叫茶房来盒大炮台烟吧。”

乌泰然问了人家的话在先,等到人家要了东西,可不能含糊过去,只得叫茶房拿盒大炮台来。

露斯将烟接到手,抽出一支来,乌泰然早拿着火柴,擦了一根,走到露斯面前,给她点着。露斯将烟伸过来,就着火柴头上的火焰,含着微笑吸上了。可就和他点点头道:“劳驾。”

乌泰然见她的态度如此之好,心里也是痛快的,于是自己也就拿了一根烟出来,自己划着火柴吸上了。自己本来没有烟瘾的,这样吸,也无非是在高兴的头上,拿来助兴。而且这烟在番菜馆里,总得合四五毛钱,一根烟就是四五分了。烟味究竟如何,总要细细地咀嚼,不可大意过去了。正是这样盘算着,露斯只抽了那烟小半截,却放下了。乌泰然笑道:“平常不曾看到密斯魏抽烟,你真有瘾吗?”

露斯笑道:“我哪里有烟瘾,闹着好玩罢了。”

说时她将那大半截烟卷,索性向痰盂子里一丢。只听痰盂子里嗤的一声,大概有两三分钱,就是这下丢去了。乌泰然想着,你倒说得好,给我闹着玩,一下子就玩去了四五毛之多,要是这样耗费,那真有些受不了。当时烟已丢了,也没法子挽回,只好罢了。一会儿茶房开了账来,乌泰然接过来一看,却是四块多钱,拿一张五元票给茶房,连小账就不能全够。在女朋友面前,不愿现出酸涩的样子来,只得掏出一块钱来让茶房破了,另给几毛小账。这样一算不要紧,当来的七块钱,只剩一块多了。心想赶快离开这花钱的地方吧,她再要玩一个花头,我就无法出门了。

出得门了,把上东安市场的念头,也改了。那里什么东西都有,若是依着女子需要的东西论起来,恐怕带五百块钱去,也不定能走出大门。因道:“密斯魏,不要上市场吧,那地方烦躁得很,全是些又忙又俗的人在那里踱来踱去。依着我,还是到公园里去走走吧。”

魏露斯本也不一定要上市场,就依了他的话,一路上公园来。

到了公园里,乌泰然道:“公园这种地方,本是风雅之区,根本上就不应当卖茶卖酒。你看那柏树林子里,乱七八糟,摆上那些桌椅,俗不可耐。”

露斯笑道:“咱们不要批评,我知道你是不愿意上茶馆作东,对不对?”

乌泰然心里打着这个哑谜,以为总可以省去自己一元八角的茶资。不料谜面刚一说出,就让人家猜着了。只得笑道:“那更是笑话了。这些茶馆的茶叶都不大好,要不然,我们光喝汽水吧。”

露斯笑道:“干吗又喝汽水,先还没有喝够吗?我是和你开玩笑闹着玩的。”

乌泰然原是想着,她真要上茶座的话,我陪着她去,反正把上电影院的钱省下来,也就够开销的了,所以豁出去了索性请她喝汽水。不料天下事真有意想猜不到的,自己作一个大方,不料她反而退缩起来,给自己把这笔钱省了。因笑道:“密斯魏,你看我这人怎么样?总不是一种无聊的滑头吧?有些人对于女宾,总是二十四分谦恭。可是谈到两性的真谛,他一点也不懂。我就不然,有什么程度,就做什么程度。譬如我今天学校里发了薪水,我可以请你吃大菜,就请你吃大菜。过两天薪水用光了,我没有力量做东,老实不客气,我就说不能做东。这样子办,我不敢说这就是老实,反正我这人总是死心眼儿的交朋友,就是不讨朋友的喜欢,总也不用欺诈的手段。密斯魏,你这人实在不错,要人请就要人请,不要人请,就不要人请,省了许多无味的虚套话,这就好。我一生没有别的长处,就是不肯恭维人,不是那样真有十二分好的人,我决不恭维他一个字的。”

露斯望了他的一眼,未加深辩,向他一笑。说着话就在公园里面兜了两个圈子。

露斯走累了,一掉头就在路边树底下一张露椅上坐了。这里正是树林深处,靠近墙的一段小路边,除了望着隔树林外,有一对一对的男女,络绎于途而外,这身边并没有一个人影子,地方是十分的寂静了。乌泰然和她说话时,只管向远处绕着弯,绕到这里来。明知道这里有一张露椅,可是不便先行坐下,以至于在女友面前失礼,现在看露斯毫不客气,倒先坐下了,就道:“只顾说着话,我们绕了几个圈子。”

不住地用拳头去捶着腿,也就趁势坐到露椅上来。露斯道:“什么?走这样一点道儿,你会受累得坐下来,你真不如我了。”

乌泰然不说什么,却对了她一笑,两只眼睛,几乎合成了一条缝,露斯看他,嘴撇了一下,然后又轻轻咳嗽了两声。乌泰然道:“密斯魏,像你这样一个人,正应该求学,为什么倒急于找事?”

露斯叹气道:“无非是受了经济的压迫。”

乌泰然道:“那差不多,设若你个人的学费有了着落,家庭的经济问题,还有没有牵涉呢?”

露斯忽然听到他提出这个问题来,似乎不能无故而至,便道:“你为什么问这个话,你能帮我一点忙吗?”

乌泰然道:“这话我不敢说定,反正我有这一点心事罢了。我不知道你的环境怎么样,所以我也不敢胡说。”

露斯道:“我的环境,你有什么不知道,我家里不但不能供给我的学费,连零用钱早就没有法子管了。我若是能够自己找出学费来,家里总算轻了一场累,何至于还把家庭的经济问题来干涉我呢。可是我要读书,不光是缴了学费,就算完事的。此外还有许多附带的用费,我都不能不预筹一下的。不然,到了上课的日子,车钱没有,点心钱没有,甚至于连笔墨钱都没有,我哪里有心去读书呢?所以我对于读书这件事,非常的消极。”

乌泰然道:“如果你肯接受我帮忙的话,我想这一点事情,我还敢负责任,承担下来。但是不知道你家庭同意不同意?”

露斯听他说得这样恳切,就不由得笑了。因道:“有这样好的事,我家里为什么还不同意?”

乌泰然望着她,也是微微一笑。才说道:“现在社会上的人心,都是自己怎样,也猜人家怎样,我无条件地帮助你读书,人家不疑惑我抱什么野心吗?在未说这话以前,连你也会疑心到我的。所以我早把一句要告诉你的话,一直耽误到现在,我还不敢说出来。我不料你倒是这样很诚恳的接受的。”

露斯听他如此说,分明是十分诚恳帮忙的了,心下很喜欢。便道:“你若是愿意帮助我缴学费,我为答复你的盛意起见,我就不找事了。今天你约的前途既是没有来,也就不必再约了。我现在是决定了意思,专门念书。”

乌泰然对于她读书不读书,倒没有什么关系,惟有她说不必找前途了,这倒是如释重负,便道:“好极了。我一定尊重你的意思。今天咱们且乐一天,明天我和你从长商议。”

两人商议了一阵,都很欢喜。

到了八点钟,二人才出公园来。露斯也就真依了他的主张,不坐车子,和他一路走到电影院去。在电影院里,露斯是看电影,泰然却是谈话。电影散场了,露斯倒先说了,别坐车,慢慢地走着谈话,走了回去吧。乌泰然道:“看了电影,走回家去,是最好不过了。先是静静地坐着,欣赏肃穆的艺术,现在走着路,用很平正的运动来活动血脉,非常调和的,现在你会觉得我主张走路,不是为着省钱了。”

露斯也没有什么可答复的,听了这话,可就笑起来了。

二人走到长安街,乌泰然为着欣赏夜景,可就带了她在树林子里走。二人并肩齐着步子,低着声音说话,声音既低,两人自然远离不得,露斯比乌泰然身材短一点,步子也开得小一点。乌泰然为催着她走快一点起见,就在她左肩伸过一只手去,抹着她的右肩,带一点推挽的势子。露斯只管谈话去了,虽然有人挽着她的肩膀,她也并不知道,二人走着谈话,忘路之远近,也就不觉出了树林子。

迎面来了一个警察,皮鞋得得地响着,乌泰然猛可的吃了一惊,就把手缩了回来,故意把声音放大起来,和露斯说话。那警察偏着脸对露斯乌泰然看了一看,也不能怎样,自走开了。乌泰然越高大了声音,越将脚步走得快,离得那警察远了,这才放慢了脚步,和露斯很柔和地谈了下去。一直送到魏家门口,替露斯拉了门铃,里面有人答应着,乌泰然才向后一闪,闪到大门旁边的墙壁角上去。魏家有人出来将门开了,露斯挨身进去,乌泰然才转身回家。走到胡同口上就在电线杆路灯底下,赶快就把袋里那些钞票铜子票一齐拿出来,点了一点,大概只剩四毛钱。预备过一冬的一件皮袍子,现在只乐了半天,就没有了。明天来时,她要我招待时,我哪里再有皮袍子当。若不招待,岂不将今天这一番水磨工夫,付之东流?自己便计划着,要怎样的应付这一个关节。借着这思维的工夫,当着消遣,也就可以忘行路之疲倦,于是就不知不觉,到了家门口。

敲门进去,家里都睡了,各屋子里的窗户,都是黑漆漆的。自己摸进房,擦了洋火点着灯,才看见床头边那口木箱,不曾锁住。箱子里的衣服,却是乱七八糟,在床上堆成一片,原来是出门当皮袍子的时候,只管赶着钟点,不曾收好呢。这箱子里东西,还是很零乱地放在床上,不能不捡好了来睡觉,于是无精打采将那些东西慢慢的向箱子里放。放完了,自己不觉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道:“管他呢,这年头儿过一天算一天。”

这才躺在床上睡。

到了次日,乌泰然到学校里去教书的时候刚一进校门,却碰到了校长。那校长轻易不到学校里来,遇到了教员们,少不得敷衍两句,因对乌泰然道:“我总想到府上去看你,又把门牌忘了。”

那校长本是大学校的教授,这里的校长是挂名的。这时,正要赶到大学校里去上课,说着话,将胁下夹的大皮包紧了一紧,左肩向上耸了一耸,右手拿着的斯的克,向地下撅了两撅,这就表示有要走的样子。乌泰然笑着点了一点头道:“校长,校长,请你等一等,我有几句话和你说。”

校长见他那样急迫的样子,料着总有要紧的事,只得停住了脚步。乌泰然笑道:“不是别的事,有几家书局子,再三要求,要我和他们写点东西。我推辞的回数太多了,不能不写一点,敷衍面子,因为我写了一本艺术的人生观,稿子全得了,就差前面几篇序不能含糊,总要找几个对于我有相当认识的人落笔。校长和我会面虽少,是很知道我的,我想请您作一篇序。”

校长以为什么了不得的事,说破了,是这样不相干,便点着头道:“可以,可以。几时要?”

说毕,挟着大皮包的肩膀耸了一耸,又要走。

乌泰然抢上前一步,两手一伸,拦着他的路,笑道:“我还有一句话,请您等一等。”

校长以为他真有什么话,就等着了。乌泰然笑道:“这话原是不好开口,但是我受环境的压迫,请您原谅。”

校长急于要走,哪有工夫和他客气。便道:“我一定谅解。请你说吧。”

见校长答话的情形,谅其不致对他所求,十分拒绝,想了一想,又伸起一只手来,扒了一扒脸,然后吸了一口气笑道:“我这两天,不幸得很,老母得了一种时疫,花了许多钱医病。现在虽然是病好了,但是还要钱调养……”

不等他说完,校长就明白了,便道:“既是老太太有了贵恙,那是特别情形,小忙自然是不能不帮,但不知泰然兄需用多少钱?”

乌泰然看他那样子,虽是考虑中,然而钱是松口了。也不敢说多,便道:“若有十块钱也就解围。”

校长笑道:“我以为你困难要多少钱来解救哩?原来不过十块钱。不必又闹到会计那里去了,就在我这里先移挪十块钱去用用吧。”

说着他就在身上摸索出皮夹子来,抽了一张十元的钞票,交给乌泰然。并道:“请告诉我府上的门牌,我明日到府上去看老伯母。”

乌泰然笑道:“不敢当,不敢当,今天再调养一天,明天也就好了。”

校长笑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改天见吧。”

说毕,他就走了。

乌泰然不料随便说一句话,就弄了十块大洋到手,究竟老母这两个字,暂时还不能抛弃。这一天高兴得很,上台讲起课来,也格外有精神。上完了课,首先就跑到大街上洋货铺里去买化妆品。进了洋货铺,那一阵香水香脂,味儿先就芬芳扑鼻。用艺术的眼光去看,也就不知道要买哪一种好,这已经够令诗人陶醉的了。乌泰然在玻罩柜上徘徊了许久,才挑了一条花绸手绢,塞在西装的上层袋里。然后买了一些东西,和铺子里要了一个纸盒子,装得平平正正。心里高兴极了,夹了那个纸盒,乘车向露斯家来。

露斯昨日听到乌泰然能在经济上帮忙的话,也是快乐得起坐不安。现在家听到门响,逆料是他来了,连忙就到外面来开门,一见果是他,而且胁下,还夹了一个包裹。露斯对于几家有名的洋货铺,都有相当认识。这时看到纸盒外的皮包纸,恰是一家熟铺子里的招牌,大概是他买着东西送礼来了,不然,他不会带上一包东西向这里看女朋友。笑道:“你这人倒不失信,说什么时候来,就是什么时候来的。”

乌泰然走进来,替她关上了门。露斯却把右手一个食指,按着下嘴唇低头说道:“我让你到哪儿坐呢?”

乌泰然道:“随便什么地方都可以的,这要踌躇作什么?”

露斯笑道:“你有所不知,我来了一个女朋友。”

乌泰然将头一伸,向她笑道:“一个女朋友?谁?我见过吗?”

露斯笑道:“就因为你们没见过,我很踌躇。我不知道是介绍你们见面好,还是让你先到一边等着好?”

乌泰然道:“你介绍一下子,多么好,大家坐在一处谈话,不热闹些吗?你叫我躲开女朋友,大开起倒车来吗?”

露斯最怕人说她开倒车,连忙道:“有什么不能见面的。不过人家愿见不愿见,是个问题,我可不瞎代人家做主。既是你骂我开倒车,我就硬要去见她一见。”

说着人在前面走,向乌泰然招了一招手。

乌泰然含着微笑,一路跟她走去,到了类于客室的屋子里,不由得乌泰然蓦然一惊。这里坐着娇小玲珑的女郎,穿了一件粉红的短褂子蓝绸裙儿,托出乌油的头发,和雪白的皮肤来。乌泰然对少女之美,最赞成有长的睫毛,这个女郎正是一双很灵活的眼睛,藏在长长的睫毛里,露斯还不曾介绍那人来,他掏了一张横列印字的名片,弯了腰,双手递过去。那女郎伸手接了,笑道:“对不住,我没有带片子。”

在她这一笑之间,雪白整齐的牙齿露了出来,乌泰然笑着鞠了一个躬,自己报着自己的名字道:“乌泰然。”

深觉得她另有一种笑时的美,肩膀一抬,就笑起来。露斯在一边问道:“你笑什么?”

乌泰然不料她有这样一问,脸先红起来,笑答道:“这一位,我好像在哪里会过哩。”

露斯这才介绍道:“也许你见过的。这是密斯严守贞。对于舞蹈一层,最是拿手,凡是有规模的游艺会,总有密斯严在内。”

乌泰然笑着点头道:“对了,对了!密斯严的跳舞,实在是好。那回我看见了之后,脑筋里就常有那样一个跳舞的影子。”

严守贞听说乌泰然瞧过她的跳舞,便笑道:“是在什么地方?”

乌泰然想了一想道:“是春明舞台。”

严守贞摇了一摇头道:“不对,我从来没有在那地方跳舞过。”

乌泰然点了点头道:“也许是我记错了吧?但是我的确在一个地方,看过密斯严的跳舞,那一回,我还记得清楚。是歌舞剧《月明之夜》。”

严守贞笑着点了点头,没有作声。乌泰然笑道:“怎么样?我说很确不是?”

露斯道:“你别说了,越说越不对。密斯严虽然跳舞,却是从来不表演歌舞剧的。”

乌泰然的脸上,不觉黑中透紫,笑道:“反正我不是撒谎,总看过密斯严几回的。”

严守贞笑道:“这很不成问题,从前见过,我们现在是朋友。从前没有见过,我们也是朋友。”

乌泰然听了这话,很觉她替自己解了围,而且看她这人说话是这样干脆,一定也是很开通的人,倒觉很合脾胃,便靠在近她的椅子上坐了。

首先几句话,少不得就是问学校里的事。她说,现在所上学校的功课,不大好,打算要另找一个比较好的学校。乌泰然一拍手道:“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了,密斯魏也正在托我找一个相当的学校,我来招揽这一部分义务,密斯严和密斯魏同进一个学校,好吗?”

严守贞笑道:“掉学校我是很希望的,可是同时我又怕考。”

乌泰然连忙抢着答话道:“行行行,我既然出来和二位找一个学校,一定想法子免考。就是要考入也总有其他的法子可想的。”

严守贞见乌泰然谈话那样和蔼,看他的脸色,又是那样正经,觉得这人很不错。在她心里这样猜度着,对乌泰然就不免多看了几跟。乌泰然看这情形,也就知道她的意思了,越发摸了一摸领带的结,又将大襟整了一整。把往日容易爱笑的样子,完全收了起来。露斯这时已将乌泰然送来的纸盒子打了开来,将里面的化妆品,分别查点了一点,大概值钱不少,笑着对乌泰然道:“我早就望你来商量考学校的事,原来你和我去买东西去了,这倒难怪。”

乌泰然道:“也不是存心要送礼,我走这洋货铺门外过,看见那玻璃窗里美丽的装璜,我就想到美丽的女郎们。这个世界,若是没有女子来点缀,那未免太枯燥了。女郎们若没有这些化妆品使用,也就少了一层烘托之美。有些人说,化妆品会掩饰天然之美,我觉得不对的。我觉得化妆品也是一种神秘的东西。丑人用了,增加她的丑态。美人用了,就也增加她的美丽。譬如白石阶上,堆了一层白雪,自然是像玉一样。阳沟里铺上一层雪,就变成烂泥了。我有了这个感想,我就情不自禁,受了爱美性的冲动,进去买了些化妆品。我这东西买来了,你说我应该送给谁呢?”

露斯听了这话,倒先笑了。便问道:“密斯严,你觉得他这话怎么样?有些人说,女子擦脂抹粉,是丧失人格。我以为这话不通,有人格无人格,不在乎这上面。”

严守贞是一个美术化的女子,一日也离不开胭脂粉的,露斯说的话,和她向来的主张,正是不谋而合。便将她右手捏着的白骨扇子,在左手心里一击,点着头道:“对极了!我就是这样说。有些男子,专门攻击女子爱美,其实男子又何尝不爱美?他们穿着俏俏皮皮的西服,系着红绿的领带,五天一理发,一天一刮脸,这不都是爱美吗?据我一个朋友调查,男学生寝室里,平均是一个人一盒半雪花膏,那似乎不亚于女生吧?”

乌泰然道:“这话可又说回来了,依我主张,一盒半雪花膏真不算多呢。男子实在因为他没有用胭脂粉的资格,设若有的话,一定赛过女子去十倍。有些男子说,女人就是艺术,他以为是侮辱了女子。其实不啻反过来说,男人不是艺术,这不是侮辱自己吗?惟其是女人是艺术,所以胭脂粉是女人独有的。男人不是艺术,男人就不配用胭脂粉。”

露斯笑着说了四个字:“岂有此理。”

也没有别的话来责难他。严守贞却望了他的脸笑道:“那么,你搽粉不搽粉呢?”

她以为这一问可以把他难倒。不想他举起手来摸着脸道:“搽的搽的,不过不是用粉,只抹雪花膏罢了。我还有个奇异的嗜好,喜欢用女人剩下来的雪花膏。因为那在心理上给了我不少安慰,搽过那剩余的雪花膏,对镜子一照,觉得我漂亮多了。”

这两位小姐对了他的奇谈,真是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只互相看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