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爱梅这一场公案已经烟消云散,他又照常的高起兴来。这天编辑同人吃晚饭的时候,甄伍德闲谈,就说袁伯谦这个人在报界里很活动,不见他有什么嗜好,这人将来一定要发财。在桌上吃饭的人,没有注意他的话,也就不会有人来理会这事。甄伍德道:“启圣,你知道他有什么特别嗜好吗?”

仲启圣坐在他对面正计划着。今天的消息太多,要怎样的编法。就随口答道:“有一种很特别的嗜好。”

甄伍德听在心里,吃过了饭之后就特意到仲启圣屋子里去,问刚才所说袁伯谦有一种特别嗜好,却是什么?仲启圣一想,自己原是信口开河的话,为什么他对于这事却如此注意?不要他对这位先生又要开什么玩笑吧?这只好对他说一个不关金钱的事情才好。因笑道:“他这种嗜好,的确是特别得很。”

甄伍德道:“这事虽然与我无干,但既是特别的事情,我就要研究研究。让我来猜猜看。”

于是风雅的如玩古董,特别的如打吗啡针,猜了有七八样,仲启圣都说不对。最后告诉了他说,是袁伯谦喜欢打灯虎。甄伍德道:“这也不成其为嗜好啊!你知道他还有别的嗜好没有?”

仲启圣道:“他的确就是喜欢这个,差不多比穿衣吃饭还要看得重,怎不算是嗜好呢?”

甄伍德见仲启圣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料想不会错,笑道:“这也是无独有偶了,这个人的嗜好,竟和我很相同。我这些时候,正把我十几年来做的灯虎,清理了一清理,本想登报招股印一本小册子,不晓得为了什么事,把这事搁下来没有办。现在经你一提,我就要登广告了。”

仲启圣一听他这话就知道他要害袁伯谦的一种什么玩意。好在袁伯谦并不爱灯虎,有广告尽管让他登去,料是碍不着什么事的。也就并不理会。

当日晚上,甄伍德很高兴,就拟了一则广告,在报上发表。大约说,有某君擅制谜,空灵巧妙,每一揭底,闻者无不拍案叫绝,现某君将其生平所制之谜,择其最佳者,编为专集,以供同好。集中有谜二千余则,分为廿四类,按类研究,足以引起无限趣味。惟某君困于经济,无力付印。现愿将此书让给同道中有财力之人出版,该书并不索酬,以结文字因缘,有同好者,可与九州日报甄伍德先生接洽一切。

这广告拟好了,发给了排字房。一面就告诉前面门房,从明天起,若是有个姓袁的来找我,或者找报馆的人,不问三七二十一,你就说不在家。直等他来过三四回之后,再给我一个信。又告诉里面做事的听差,若有姓袁的打电话来找人,你总想法子回断他,不给他传话。听差们因为他在报馆里有权,都答应了。甄伍德心里想着,袁伯谦既是一个喜欢灯虎的人,看了这种广告,他一定要来奉访的。

不料这广告登出快一礼拜,也不见袁伯谦前来,心里好生奇怪。一个极好灯虎的人见了这样一个广告无异寻得了一个金矿,何以竟不理会这件事?莫非他没有看到这个广告。既然如此,我索性就把这广告剪了下来,用信寄给他,看他态度,究竟如何?正这样想着,听差却拿了一张名片进来,说是这人是专门前来会甄先生的。

甄伍德拿了名片一看,乃是梁寒山。踌躇着道:“终年也不见面三次的朋友,他来专门拜访我作什么?这个人向来不曾和我有过什么纠葛,和他见面,当然不会有什么坏处。”

因此就吩咐听差直把他请到书房里来谈天。梁寒山一进来,便笑着声说道:“无事不敢来吵闹,乃是看了广告而来的。”

甄伍德一想,糟了,怎么把这个事外之人,引了前来。因道:“是不是为了那三千则灯谜来的?”

梁寒山道:“对的,不知道要什么代价?敝书局很想借去印行。”

甄伍德既不便说没有,又不能说可以拿去印,便只管一味的敷衍。谈到最后,梁寒山道:“这一次来,我一半是为公,一半也是为私。既是不能给书局里付印,这底稿在什么地方,借来一观,可以不可以?”

甄伍德道:“当然可以。不过底稿并不在我这里,等我去和前途接洽。直待商量好了,我再写信通知梁先生到我这里来看底稿”。

梁寒山心里很是诧异。既然登了广告去招揽主顾,有了主顾上门,又要将他来摆脱,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人家既说另有前途,不能逼着人家就在这时拿出来,只得闲谈了一些别的话,把这事丢开。至于甄伍德何以要这样转个大弯,自己却始终不能明白。好在这种事情,书局当事人,不过附带地想办一办,有与没有,不生什么关系。既是办不到,也就不再谈这事了。甄伍德见他脸上颇有些不快乐的样子,便笑道:“梁先生不要误会了,并不是我故意推诿,说东西不在这里,实在因为前途是个固执的人,他怎样说了,只好怎样的办。梁先生若是不肯信,明天中央公园开书画展览会的时候,你不妨去参观一下。其中有署名双驼馆主的,就是这位先生。而且他本人,也必定在会场的。你只要对他的作品作出羡赏的模样,他自然就会出来招待你。”

梁寒山道:“他是怎么一个样子?”

甄伍德顿了一顿然后笑道:“乃是一位须发皓白,蔼然可亲的老者。”

梁寒山见他说这话时,是沉重的样子,似乎不至于撒谎。便问道:“那位老先生姓什么?”

甄伍德将手伸到后脑下,搔了几下,笑道:“因为这位老先生穷且益坚,且不许人随便宣布他的姓名的。好在梁先生久在文坛上的人,一见面也许认得他,用不着我来多事了。”

梁寒山因为他如此郑重声明,这人或者也是个沦落的老文人。这人既弄得连自己编制的灯虎,都不能出版,其穷可知,同病相怜,未免加上一番钦慕意思。当日和甄伍德谈了一阵子,越觉得这人,也是斯文一脉,人家说他是刁滑好弄,却是靠不住。因之谈得很高兴的回家。

过了两天,中央公园,果然有一个书画展览会。这日适值天气晴和,又没有刮风,令人自然的游兴勃然而生,因此吃过早饭,就径到中央公园来。这时已到了春光七八分的时候,公园的树木,多半放了芽,尤其是那水边的杨柳,都拖着丈来长的条子,稀稀地缀着许多绿中带黄的芽叶,让太阳光一照,颜色格外娇媚。柳条拖着,摆起一层浪纹来,便有一阵风拂面而过,令人精神为之一爽。且不要去看书画展览会,这景色动人,可以先在柳树下,消受消受这一种清新的空气。于是慢慢走到小池边来,见两棵柳树绿荫最浓之下,放了两张露椅,正对着一渠清波水里的柳树影子,倒转过来,夹着水塘栏杆,一齐荡漾起来。

在这水里面,却有一个穿了浅霞色长衫女子影子,也一般地摇摆着。更有一阵细微的香气,由上风头直吹过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细长身材的女子,手扶着一把白绸花伞,侧着半面身子,只看了那荡漾作波的春水出神,良久良久,身子不曾移动一下。梁寒山也奇异起来,莫非这水里有么什特别的东西,可以玩味,不由得也就注意水里影子,但是始终不曾看到水里有什么,而水里那个人影子,却仍旧是倒站在水里头,让那不定的水纹来摇动她。她是一副鹅蛋脸儿,长睫毛里大大的眼睛,那前额的刘海发直罩到眉毛上来。当她注意水里的时候,斜靠小桥的朱色栏杆上,真像一轴仕女画。

这时,却听得一个人在身后突然叫了起来道:“张,你还这里等着吗?真对不住。”

梁寒山回头看时,见又是一个女郎,从走廊栏杆上跨越过来,直向着那站的这个女郎,迎将上去。分明她们是朋友,而原来这个女郎是姓张的了。那姓张的女郎,便道:“我爱这一塘春水很好,所以站在这里看呆了,你来了,何不也在这里坐坐?”

那个女郎道:“走吧。到了公园里来了,应当散散步,干吗老坐在这里?”

说时,她二人携着手就走开了。梁寒山倒让女郎一句话提醒了,就面对池水,在露椅上坐下,消受那一阵阵的碧柳风柔。

坐了许久,也就站起身来,向书画展览会慢慢而行,远远地就看见那走廊上的男女,络绎不绝地向会场里面去。心想,这时候,一定是会场开得最盛的时候,赶快到会里去看看,也许会碰到那个双驼馆主。这样想着,已是到了会场门口,左边的地方,横了一张小桌,上设笔墨纸簿,墙上贴了白纸帖儿,大书参观诸君,请在此处签名。桌边又坐着一个人,见人来了,就站起来笑着请人签名。梁寒山觉得直挺挺地走了过去,并不理会人家,未免不好意思。况且签一个名,也无伤大雅。便将签名簿展开,写上一行名字。在签字之间,来了一阵风,将簿子一刮,刮过一页来,忽然看到簿上有三个秀弱的字,签名是张梅仙。梁寒山不由得猛吃一惊,心想她也来了。莫非刚才站在水边的那个女郎就是她?这个问题,倒急于要解决,签了名走进会场,首先注意的,便是参观中的女宾。

果然那个穿浅霞色绸衫的女郎,正背着人,昂了头,看壁上挂的一幅《雪景》中堂。同时在她身边的,还有一个女子,正是刚才在走廊上叫她的。自己知道她姓张,在会场里的女宾,不知道还有姓张的没有?若是没有,签名簿有了一个张梅仙,会场里只有一个姓张的,那就是她无疑了。张目四望,会场里虽还有几个女宾,老的老了,小的又太小了,都不像是自己揣想中的张梅仙。由自己看来,十之八九,张梅仙就是这位女士。依着常通信说起来,已是很熟的朋友,向前去招呼,不算冒昧。然而此张非那张时,这一请教就非碰钉子不可。心里这般逊疑着,就无心赏鉴书画,更无心去物色那有三千灯虎出售的双驼馆主了。于是遥遥的站在一轴画下面,不时的看那穿浅霞色长衫的女郎。又怕她不一定是张梅仙,还不时地望着别处。她看了那轴《雪景》之后,沿着这张列字画的墙壁,四周径览了一下,似乎感不到什么兴趣,因为同伴的女郎,连说了两声走吧,她也不再坚执,就携手走出会场去了。

梁寒山越看那女子,越猜她是张梅仙,不过没有十分证实,总不敢上前说话。一直等人家走了,这才觉得无缘对面不相逢这一句话,真是大大的有点道理。这个人本来是不期而遇,既无人介绍,把她放下了也罢,还是来找找这灯虎大家双驼馆主。自己于是将所有画下的落款,都仔细看了一看,哪里有这一个名字!不但画上没有这个名字,就是甄德伍所说发须皓白的老者,又何尝有这等人。莫非他是平空撒了这样一个大谎。据许多朋友说:甄伍德是个撒谎的大王,一桩事情,到了可以称王,决非等闲,自己见他说话时那样诚恳,就以为果有其事。焉知那诚恳样子,正是撒谎以内必具条件哩!那么今天这一次公园,又中了甄先生一个谎上加谎的妙计了。因此在会场里,无须乎留恋,也就转身要走了。到了会场门口,另有一张桌子,还是摆了笔墨纸簿,壁上加贴了一张黄纸,大书特书欢迎批评。梁寒山见椅子边站着一个身悬红绸条会人,料是会员了,又向他请教,会员里究竟有双驼馆主的作品没有?会员说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所有参与人的作品,都陈列在会场上,先生要找什么人作品,可以随便去调查下款。梁寒山见他说得如此干净,当然没有所谓双驼馆主。自己这也用不着再问了。当时出了会场,就在柏树林下大路上徘徊。

正走着,忽转身边有一种轻脆的声音道:“那不是梁先生?”

梁寒山回头看时,却是同乡郭春华女士。因笑道:“我眼睛不管事,对不住。”

郭春华道:“梁先生游园总是孤独者,我碰到过好几回都是这样的了。”

梁寒山笑道:“那也是事出偶然罢了。郭女士今天是几个人?”

这路边柏树之下,是茶社设座的所在。说着这话,就向她刚才坐着的地方看去,还有两个女士,不是别人,正是初在水边,次在会场见到的那位女士,不觉得心里卜通跳了一下。

郭春华就笑着对那两位女士道:“我给这位介绍一位朋友吧。”

因便告诉她们梁寒山的姓名。又道:“这是邱胜男女士,这是张梅仙女士。”

当郭春华从中介绍的时候,张梅仙对梁寒山一看,也不觉脸色为之一惊。但是立刻镇定住了,两手扶了伞柄,微微一鞠躬。在她的长眉毛簇拥着,知道她是俯视地面。郭春华笑道:“你二位都是文学大家,应该让二位认识认识。”

张梅仙道:“文学大家四个字那是不敢当的。尤其是当着文学大家不能说这话。”

梁寒山也不知怎样谦逊是好,连连弯腰,只道得一声客气二字,就说不下去了。因郭春华说请坐下,就把这句话牵扯过去。梁寒山一时莫名其妙的,当在张梅仙对面,却不便向人家平视,只是侧着身躯,闲向郭春华说话。偶然之间,才和邱胜男、张梅仙各说一二句。张梅仙端坐着,倒是比邱胜男所答复的话较多。而所谈的,只是这三位女士学校里的情形如何。自己是个久和教育界隔绝的人,问的话,总是隔靴搔痒,连问了几回,都是不对,自己就也不好意思再问。因之没有和张梅仙谈到一句彼此交际的话,很不合适,只得首先站起来,和三位女士告辞。觉得老是如此很感到无聊,而且还阻碍别人的谈话。只有桌上碟子里的瓜子,是自己解围的东西,不住地抓起来嗑着。瓜子完了,郭春华心料得他是为了和生人坐在一处,谈不下去,这也就不挽留他,由他告辞而去。梁寒山拿着帽子在手。和大家点了一个头,将手挽在背后,慢慢地离开了那里,向河边石栏杆边走来。

这里有一张露椅,不由得随身就坐下来了。心里却想着刚才坐在茶座里,只觉那里有一种极浓的香气,不知从何而来。论到那位郭女士,她除非平常用些粉,不会带那一种香气。至于那邱女士,很带着男子气,也不像是她身上带着的。那么,这香一定是佩带在张梅仙身上的了。她人是极沉默的,可是装饰却偏在艳丽方面,这倒可以说是端庄流利兼而有之。她初见我的时候,发出那种惊异的样子,她似乎对于我有点不像理想中所揣摸的人物哩。梁寒山想到这里,又不觉将刚才同座时她那种沉静的态度,清秀的面孔,复又温习了一回。觉得她说话时,虽极力的表示大方,但是每值我一望着她,她就有一点害臊的样子,脸上两朵浅浅的红晕,始终也不曾减退下去。她是向来如此呢?还是见了我才如此呢?若说向来如此,在现时这种男女社交公开的时代,她又是个中学堂教员,似乎不应当如此。若说是见了我如此,我们虽然有书信往来,除了讨论文字而外,不曾有一个字涉及儿女私情。难道信上可以说得落落大方,到了见面,又是羞人答答的吗?此中情形,好生参解不透。我未曾知道她和此两位女士交情如何,我自然不便将彼此通信的事,先提了出来。偏是她却也毫不现于颜色,果然就像我们是未曾通过函件一样。我倒不解,她为什么要把这事守着秘密,像这样文字神交的朋友还不能公开吗?不过男女交谊,若带着一点神秘的意味,这事就显着有点可贵重。就以我而论,本来可以在一处多坐一会子的,只是为着受了那一种浓厚的香味,有点不能支持的样子,于是就溜开那里了。我并没有什么急事,不必忙着要走,我又并不怕什么香气,刺激了脑筋,为什么要躲开香气?就以此点而论,似乎我自己的无端避嫌,还有甚于张女士,这是我舍了光明之路而不走了。他一个人沉沉地想着,便不禁得想到所学相同的人,固然是容易交朋友,就是结合一个家庭,也会比较能圆满一点。一个学文学的人,花前月下,每到有所兴感的时候,不用自己说出来,先有一个人代你说了,那是多么痛快!譬如捧了一本优美的诗文,在灯下慢声吟诵,就有一个人,站在身后,随声附和。回头一看,于是一个玉立亭亭的人儿,含了笑容,靠住身子站定,这一下子,也就不觉得其人于高山流水之间的了。想到此处,心旷神怡,果然就有一阵脂粉香气,习习而来,仿佛是有其人站在身后,而自己在灯下读书了。

回头看时,只见张梅仙背着一把绸伞,一个人顺着御河桥的栏杆,走将过来。她身后却并没有郭邱两位女士。梁寒山猛然向上一站,待要招呼,她这才看见了,好像吃了一惊,突然站定。梁寒山笑问道:“还有二位呢?”

张梅仙定了一定神,才道:“她们由后门走了。我是由前门回去便当一点。原来梁先生还不曾回去。”

梁寒山道:“原是有点事情,急于要回去的。但是一看时候不早,回去未必赶得上。我爱一湾清水,两行杨柳,带着这些皇城,一角箭楼,大有画意,就坐在这里赏鉴赏鉴。”

张梅仙道:“如此说,也许是梁先生在这里作诗,我走了过来,未免打断诗兴了。”

说着,将绸伞拿下收了。刚收下,脸上似感到不妥又撑开背在右肩上了。梁寒山知道她是要走的表示,据理说应该向她谦让一两句,让她坐着谈谈,或者说一句到贵校去奉看。然而这两种话,似乎都不大合适,其余的,又不是匆促的时间所能说的,只怔怔地望着张梅仙。张梅仙道:“梁先生还坐一会吗?我要先走了。”

于是点着头说了一声再见,她就走了。

梁寒山望着她冉冉而去,那一阵浓厚的香气,却是还在身边酝酿着不曾吹散。平常自己是不大喜欢浓厚的香味的。每次到洋货店里买东西,偶然闻到一种香气,便觉有些熏脑子。但是这香气一从女子身上吹下来,虽然十分浓厚,也不觉讨厌。而且越浓厚就越令人沉醉,这究竟是什么原由,也就参解不透了。这样想着眼望着那一柄绸伞,在那柏树林子里越走越远,渐渐的就看不着了。自己想着人都走了,一个人站在这里发呆作什么?于是也就一步一步地向前门走去。心里好像是今天得了一样什么东西,同时又好像今日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两种不同的思想,只管在心里起伏,人就不知所之,也不知是几时出了公园,自己正是要向西走的,抬头一看,出公园向东边走来,已经有一里路了。这才站定了脚,重雇着一辆人力车向西城而来。

回到家里,打开桌子抽屉,将保存着张梅仙以前来的几封文字应酬信,都拿出从头看了一遍,这信封纸上,也有一股香气,正是和她身上的香气一样的了。那些信,有是最近日子的,也有是最远日子的,也还不过尔尔。这最远日子的,从头至尾一读,回想到当时先去的一封信,和后复的一封信,那个时候,对于彼此的交情,似乎太幼稚。惟其幼稚,才感到今日知道她的深切。因此,读这过去的信,也就不亚于看小说之有味了。他先是将一捧信拿出来,先抽了几封看看。后来又将信的次序理齐,再从第一封至最后一封,挨次的看来。不过这一看之后,却不由得令人转入疑阵。由着信的成绩说,似乎是很熟的朋友。然而今天见面之下,落落若不相合。其初还以为她是碍着那郭邱二女士的面子,后来单独的遇着她,她也是和初次订交的朋友一样,怪乎不怪?或者她理想中的梁寒山,不像是我这样子的。所以书札往来,意思之间,很愿作第一个朋友。及至见面,不是她理想中所见认识的那一种人,她自然就不来了。一个同性的朋友,在人家不屑与交时,还不应当去将就。一个异性的朋友,人家不愿订交,哪里还能勉强?如此想着,自己也不由得清淡下来。本来想一回家之后,就写一封信给她,说今天此会,属于幸遇的。现在把写信的这一番意思,就完全打消了。于是把信收起,放在写字台最下一个抽屉里,将暗锁锁了。一时高兴,将桌上的纸条,信笔写了封台大吉四字,涂一点胶水,就贴在抽屉的锁口上。完了这一道手续,把自己一番妄想,都已付之流水了。

不料到了次日早上,又接了张梅仙的一封信。在未开封之前,只看那信封上写的字迹,下面又写着东城张缄,便知道是张梅仙的手笔了。拆开那信来时,信上就是说昨日公园相遇,很是幸会。自己向来拙于言词,见面之时言词不到,都请原谅。梁寒山读了这一封信之后,把昨晚一番懊悔之意,都付之流水。将信看了两遍,还是把写字台末了那个抽屉上的封条撕去,打了开来,将捆了一束信封解开,把这一封信还加到一处去。这样一来,还是和她恢复文字之交吧。于是找了一张信纸,就立刻回了张梅仙一封信,内容无非说见面之后,愈觉钦佩,来信那样谦逊,更是不敢当。将来如有机会,愿到贵校来爽谈。若是不以这种要求,过于冒昧,就请回赐一封信,约一个日子。

这信写好,不敢多耽误,马上贴好邮票,就叫听差送到邮筒子里去。而且为着求速到起见,吩咐听差须送到邮政局门口的邮筒子里去,信已经投去了,复又想到来的信,还有几句话,不曾记得,于是把那封信再拿出来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在这看信之中,微微之间还含一种袭人的香气,拿着仔细嗅了一嗅,觉得这香气是沾在信纸上,也觉得香气是沾在信封上。不过觉得沾染的香气并不是洒了香料在上而已。梁寒山只管把一封信,颠来倒去地看着,到后来,只觉拿着信封的手指上,都沾染了一些香气了。于是这一封信,且不收入那最下一个抽屉,就随便地放在西装的怀里口袋内。

过了一天,又是一天,这封信始终放在袋里。有时在袋里掏东西,随带着将那封信带了出来。嗅觉就极端的灵敏,把在公园里见面时那一种衣香,又仿佛在左右了。因为这样,便想到那一回没有和张梅仙畅谈,未免是憾事。一时兴来,就以这番意思写了一封信给她。而且说难以文字之交,犹厄瓜李之嫌。言外之意,自是说不能面谈了。这一封信去后,次日一早,就来了一封回信。回信说:

奉读来示,弥见诚挚,梅落落寡交游,殊不自今日始,亦不限于异性,一迫于教课,二由于疏懒,三又实不善言词也。苟为衣冠之会,何有瓜李之嫌?窃以为男女之限,当始于周公,姬周以前,应不如此之甚。所谓乱臣十人,有妇人焉。则三代之间,女子且参政,何限于交际乎?吾人信札往还,本久为精神之交,先生如以不弃,能进而教益之,则耳提面命,固所乐从。日来公园绿荫如盖,芍药未谢,不妨一寻北方未尽之春。敬订日曜正牛,候驾于今雨还来之畔,不必有烦杯铛,而把茗临风,当亦不辱雅人兴致也。

敬候寒山先生起居。

梅仙谨启

寒山将这信看完,却是出于意料的事,自己屡次想约她会面,都不曾开这个口,她却大大方方地先约起来了。据她的意思看来,竟是像和同性的朋友相会一样,也许她还要约个几位到一处,所谓衣冠之会,一定是客客气气,说两句不相干的话就算了。这就算相会,又有什么意思。不过有这个约会,倒是极好的机会,万万不可失却,当然把来作个极好的成绩去获得了。

看信之后,马上查一查日历,今天是星期四,还有三天便是星期了。于是将信揣在身上,就逐日的将日历撕下。原来像撕日历这种小事,终年也不会按着办一回的。向来都是陈忠去撕,这几天陈忠一来撕,便见早已撕去一页,大概很急于等那日子来了。哪一天要日历不撕了,这件事哪天就办过去了。陈忠是如此想着,索性就不撕这日历,专让梁寒山去撕。梁寒山撕到了星期这一日,心里先是一喜。心想今天也不知道有些什么人,衣服是愈朴素愈好,宁可让人疑我穷酸,不让人疑我轻佻,便预先将西装脱了,换了一件布夹袍子和青呢马褂。到了正午,又踌躇了一下子,还是先去等人呢,还是让人家去了等我呢?人等我固然不妥,我等人又嫌情急,只有折衷两可,先上公园在里面散步,等遇到了她再坐下。他终于决定用这个法子,就上公园来,绕着社稷坛红墙外柏林散步。初来之际,不曾有张梅仙,直待绕了三个圈圈以后,就坐在走廊上休息休息。

刚坐不多时,忽听到有人轻轻地道:“有劳久候了。”

梁寒山这才看清楚是张梅仙来。原来她今天是换了绿色的衣服,同时也换了一把清绿色的绸伞。自己心目中,只印下一个穿浅霞色衣服和拿绸伞的人,却不曾料到她今日又是这等装束的。因笑道:“我正望着远处,却不料张女士已来了。”

说着话,随站起身来,信着脚步向来今雨轩走。茶房见有人来,早上前伺候。

张梅仙却一直向前,挑了行人路边,靠栏杆下的一副茶座,将绸伞和手上夹的书包一齐放下。梁寒山正踌躇着不知要拣怎样清静的地方才好,见她竟是择座在轩敞的所在,觉得她的大方,倒有过于自己,便相对坐了。因看见书包,便问道:“张女士是刚下课来吗?”

张梅仙笑道:“梁先生莫非是看到我带了这一个包袱?里面书倒是书,可并不是上课用的。若上课还带这些参考书,学生们会早把我轰起走了。”

说时,她已将包袱打开,里面大大小小,有上十本线装书,因指着书道:“虽不是珍贵的版子,却是新从南方寄来的,奉送给先生,塞塞书架。而且,今天是星期,先生发愤忘时了。”

梁寒山感到失言,笑着红了脸。便抛开前话道:“君子不夺人之所好,这些书,既是张女士千里迢迢从南方得来的,怎又好分给我?”

张梅仙道:“若是就是这一份,我也不见得能割爱。当我写信托买书之时,就是请人一部买好几本来,早就有意以供同好的。”

这时,茶房已经将茶泡了来。梁寒山斟着茶分饮了,然后才接过书来,翻着看了一看,有两本是诗集,其余的都是词集,版子都很好。因道:“这书若在北京买,便是一种古董,很可珍贵的。好书人人所爱,张女士既是送我,我就愧领了。”

张梅仙便笑了,自去饮茶。梁寒山看这样子,竟是她一人前来赴约,并未邀人前来的。应该怎样说话,自己也不知道,只好等她先开口,让她说了,照着她的话因转,那么,也就不会露什么破绽了。于是默然不语,静等张梅仙开口。

不料张梅仙慢慢地呷着茶,却是一语不发,两下里都沉寂起来。梁寒山先也呷了两口茶,然后却抽了一本书来看。这正是一本词集,翻了两页,翻到了白石填的疏影,口里随念一句:“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

张梅仙才问了一句道:“先生对白石的词,很喜欢吗?”

梁寒山笑道:“要是不撒谎的话,说了出来,我简直是蜻蜓撼石柱。”

张梅仙笑道:“这样说,先生对白石,是反对的了。”

梁寒山道:“以言反对,那未免太不自量了。但是可以说一句非性之所近罢了。”

张梅仙道:“如此说来,梁先生当然持之有故的,我愿闻其详。”

梁寒山正苦于对坐此地,无辞可措,有了这个题目,正好发挥,便笑道:“好在不是当大庭广众之中说话,便算说的不对,也不过张女士一个人见笑,那倒是不要紧的。说到词,谁也知道要空灵而不质实。但是我想空灵二字,空是诗家的超脱,灵是诗家的流利。合起来说,就是言外有意,文从字顺,不要拖泥带水。或者是死板板的。”

张梅仙笑道:“先生作诗,是主张性灵的,于此益信了。白石果然是不走此道的。”

梁寒山道:“我们生在数百年之后,也不敢说他不走此道。可是他的词,人家说是空灵,要对不懂词的人说,恐怕也可以说是含糊。譬如暗香疏影,是千古绝唱了。这疏影第一句,便是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因为寿昌公主,是梅花点额的,用那人暗射寿阳,用蛾绿暗射眉黛,用近蛾绿暗射额,用飞近蛾绿暗射额上的画梅,再用全句暗射疏影,而疏影本射的是梅花影,可是梅花之影,还是遥有寄托的。他本来慨然于南末已事不可为呢。这个弯子,绕得实在不小。”

张梅仙怔怔地听着,不觉得噗嗤一笑。梁寒山道:“设若这人不懂梅花点额这个典故,就会不知道这句说的什么,就算懂得这个典,这也不过是个灯谜的谜面,说破了一点余味没有。”

张梅仙道:“这真是不谋而合了。我从前曾有这样一个感想,以为白石的词,有许多处可以割裂,来作几个谜面。不料梁先生今天谈到白石的词,却也是说他可以作谜面,真凑巧之至了。”

梁寒山道:“那么张女士也不是趋重这一派作家的了。但不知女士爱好的是哪一派?”

张梅仙道:“我是爱婉约一路的词,倒不专重哪一家。”

梁寒山道:“主张尽管不同,那办法是很对的。”

于是俩人又由这上面将研究词的范围,放开了出去,话也就越谈越多,把欲谈无题的这个困难,总算解决过去了。

谈了半天的词,张梅仙笑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梁寒山道:“这个我倒不用谦逊,是彼此共之的。学问本贵在讨论,以言讨论,师徒之间,又不如朋友之间,因为师徒是传授的,朋友是互相交换的。若有不合的地方,很容易指摘出来。”

张梅仙笑道:“可是我还要补充一点意思。朋友互相讨论,必须要对于一桩事情,有相当的明了,而且还正在继续的读书。那么,可以互相纠正发明。若是不然,彼此均闭门造车,那就越说越远了。”

梁寒山道:“要说对于文学,有相当的明了,不敢自承,可是书总不曾间断着看的。所以我相信能常和张女士研究研究……”

说到这里把字音拉长,一面却去观察张梅仙的颜色。张梅仙便接着道:“我也是很愿意领教的。不过我有工夫的时候,先生未必有时间。先生有了时间,或者我又不得空。我很愿和先生多多以书函来往讨论。”

梁寒山道:“很好很好,那样办时间是非常自由的。我的工作是无所谓,也就不必为了闲谈,妨碍张女士的工作。”

张梅仙沉思了一会,笑道:“教书匠的工作,无所谓妨碍,根本上就不容你抽身,将来如有工夫,我以电话约先生面谈吧。”

梁寒山见她说着这话,已是将那柄绸伞,由桌子边拿了过来。便道:“张女士大概是功课很忙。”

张梅仙将伞又放下来,笑道:“也无所谓。”

只这四个字以后,她又不说什么了。梁寒山觉得谈了许久的话,还是默然起来,未免不好。还是将词的内容举出了几点,慢慢地谈起,复又谈了一个钟头。

张梅仙谈着话,已是将手表看了好几次。然后站起来,绸伞提到手里,笑道:“还有三十分钟,就要替一班四年级补课,她们快毕业了,读书很认真,我不好意思无故请假的。”

梁寒山笑道:“这是我冒昧了,我不知道张女士今天星期是有课的,那么,不必客气,就请便吧。我今天得了许多新书,我要在这里先看几页。”

张梅仙道:“那我也用不着虚伪的客气了。”

于是一点首而去。

梁寒山斜靠藤椅子,望着张梅仙冉冉而去。人去得不见了,还是向那边望着。邻座上的人见这人呆望,不知有什么事,也有些人跟着望。梁寒山一回头,见人家向自己看看,又向前面看看,这才知道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乃改为翻书消遣。

看了几页书,忽然有人在石栏外喊道:“寒山,怎么是你一人在此?”

梁寒山抬头一看,却是贾叔遥,因笑道:“今天没有去听戏吗?”

贾叔遥道:“这样好的天气,不到花前柳下去坐坐,跑到乌烟瘴气的旧式戏园子去作什么?难道这雅人深致的事,就只许你姓梁的做吗?”

说着话,他也就走过来,加入茶座。梁寒山道:“我并不是说你就只应当到戏园子里去消遣。不过我这里是另有说法的。我觉得你到戏场,不是到戏场,乃是到情场,和别人听戏的目的不同,趣味也就自然不同。”

贾叔遥道:“我说给你听,你会不相信,我已经对她请了两个月的假,在我假期中,我是到南方去了。”

梁寒山笑道:“去就去,不去就不去,何必撒这么一个谎?”

贾叔遥道:“撒谎本来是不应当的,但是她撒谎也撒得太多了,我就只撒这一回,那是很对得住她的了。”

梁寒山道:“据你说是公平的。不过彼以谎来,你以谎去,爱情之道苦矣。”

贾叔遥道:“你这话不对,难道男女交朋友,就有爱情寓其中,然则你承认你认识的女子都是爱人吗?”

梁寒山笑道:“生在这年头儿的人,难道这一点事都不知道。不过一个捧角家和一个女伶交朋友,这里面多少总有些问题。”

贾叔遥道:“这也不能下这种断语。譬如我和薛爱青是朋友,总不能说我和她也是恋爱人。因为她在坤伶里面,已算得是大王了,我决计没有和大王去谈爱的资格。”

梁寒山笑道:“我仿佛听见谁说过,坤伶家里,布置得最好的,要算是薛家。这话确吗?”

贾叔遥道:“确!这其间有两个原因。其一,因为她很认识几个字,以文明种子自负,不肯和其他坤伶一般,弄得俗不可耐。其二,她是跟了她师傅学的。她师傅就是一个好排场的人。”

梁寒山道:“她师傅是谁?”

贾叔遥道:“也该明白一点了。”

梁寒山道:“人家都说她的戏像夏秀云,我看不但像,而且是青出于蓝。难道夏秀云就是她的老师?”

贾叔遥道:“她也并没有拜门。不过经人介绍之后,夏秀云常是尽义务和她说戏。”

梁寒山笑道:“那太危险了。像夏秀云这种人,还屑于作柳下惠不成?至于薛老板呢,她又何尝不是个多情人。”

贾叔遥笑道:“这是人家儿女私情,我们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夏秀云以师兼友,对于她确是爱护备至。经济方面,少不得也有点帮助。”

梁寒山笑道:“居然还有经济上的帮助吗?这关系就更觉得深切了。”

贾叔遥道:“惟其是这样,所以她屋里的陈设非同等闲。她不但陈设得好而已,真个还有点雅人深致。若说是一个文人来拜访她,或者作一首送她,她却是很高兴的。”

梁寒山道:“文人我们不敢自负,若说仅抓诗,这却非难事。你上次约我,可以介绍和她见面。现在到了时候没有?”

贾叔遥沉吟着道:“去倒可以去。不过这薛老板和他人不同,她有些孤高自赏。我们若是不得她的同意,突然而去,她有些不乐意的。最好是我先去和她说一说,过两天我再和你去。她虽不见得有盛大的欢迎,我相信她对于你,一定是十分客气的。”

梁寒山笑道:“据你这样说,这倒有些像去觐见大总统,先要向传达处挂号了。”

贾叔遥道:“这也难怪,我们设身处地,和她想一想。像她这种人,哪里还少了甘心拜倒石榴裙下的。设若她又抱放开主义,来者不拒,她家里岂不会门庭若市?只要是规矩人,她决计欢迎的。你想,一个唱戏的,有不愿人家捧场的吗?”

梁寒山笑道:“你真能代她善为说词,那么,我就相信你的话,请你去先容,我就静候你的佳音吧?”

贾叔遥笑道:“今天去,倒真是个机会,今天没有戏,她是在家里休息的。我去见她,就说你有几首诗要送她看。”

贾叔遥坐着闲谈了一会,当真就告辞向薛爱青家来。这又引起了一段韵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