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次日上午,红日满窗,被太阳光将人逼醒,已是大半上午了。他因为自己工作的时候,受不住家里人纷扰,与家中分东西两院而住。他家里,竟另是一个简单的家庭,只有一个年老的仆人管理门户。所以睡到这般时候,也并没有人来惊动他。还是他坐起来了咳嗽了几声,那老仆才给他送将茶水来。坐定了一会,才来用茶水。然而看了那太阳光,黄腾腾的,竟和平常不同了。坐一会,站起身来了,一看挂钟已有四点多了。那老仆人陈忠,便笑道:“梁先生,昨晚上您在哪儿喝酒,醉得很可以了。”

梁寒山笑了笑道:“生平一百零一回的事。”

陈忠道:“这位劝酒的主人翁,会把梁先生灌醉了,本事却是不小。”

梁寒山笑道:“我也是这样说,可不是本事不小吗?我这人身上还像有病,不能做事,今天要休息一天的了。你给我打个电话,到书局里去请假,我要到公园里去散散步了。”

说着便走出门向公园来。

到了公园里,在阳光下面一照,觉得精神为之一爽,走一截路,便在路边露椅上坐着休息。忽听得有人在身后轻轻地笑道:“就是一个人吗?”

梁寒山抬头一看,却是昨晚同席的沈冰清女士,站在椅子后面。连忙站起来道:“你也是一个人吗?昨晚我醉了,今天睡得是刚刚起床。老六实在会劝酒啊,以后我不敢见驾了。”

沈冰清笑道:“你不敢见驾吗?巧了,她现在一个人坐在来今雨轩喝咖啡,得找一个人陪着她,你若不敢见驾,我就不对她说看见你了。”

梁寒山笑道:“她一个人在那里吗?恐怕还有男朋友吧?”

沈冰清道:“你不是不敢见驾吗?管她和什么人在一处,反正妨碍不着你什么。”

梁寒山笑道:“妨碍是妨碍不了什么,她既然到公园里来了,我要躲着不见她,倒不好了。”

沈冰清看了他一眼,又笑了一笑,说道:“你等着吧,我去叫她来。这里只你两个人,才好谈心哩。”

梁寒山道:“不必叫她来吧,我精神不大好,我要在这里休息。”

沈冰清并不曾理会他的话,竟自走了。

一会儿工夫,那解玉贞果然来了,随随便便,就挨了梁寒山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梁寒山觉得在这路边和她同坐,让人看见有点不雅。可是人家刚走来坐下,又不便自己突然站起,倒很是踌躇。解玉贞倒看破了他的情形,将腿轻轻敲了他一下道:“你不好意思和我同坐吗?那要什么紧?公园带着爱人的多着哩!”

梁寒山笑道:“但是你并不是我的爱人啦!”

解玉贞道:“谁那样说着?我当然是高攀不上。但是,我们总算是朋友啊!”

说着,斜瞅了梁寒山一眼。梁寒山点了点头道:“你真聪明,也很会说话,只是很可惜。”

解玉贞听到这里,默然了许久,坐了一会,站起来笑道:“我还有事,得先走一步,明日下午三点钟,我们在来今雨轩会面吧!”

梁寒山道:“你明天还来吗?”

解玉贞斜瞧着道:“陪你谈谈啊!你不乐意吗?”

说毕,一笑走了。

梁寒山心想这人叫解语花,真算名副其实的了。当时心里很痛快,次日,就按着时间,到来今雨轩来了。由三点等到五点,哪里有点影子,正待起身要走,茶房才嚷梁先生电话,姓解的找。梁寒山一接电话,解玉贞在电话里,千说对不住万说对不住,约了明天下午三点,准先到来等候。您若是怪我呢,您就不必来了。梁寒山连说笑话,又答应准来。这天虽然等的时候还多,就也不在意了。

到了次日下午三点钟,高高兴兴地来到来今雨轩,然而哪里有解玉贞?梁寒山好不高兴,这人一次失信,二次又失信,岂不是拿我开玩笑?不过她虽约三点钟以前到,也许为一点小事,有点前后差移,不能断定她就毫不延误。既来之,则安之,我就在这里吃一点东西,等上她一等。因此就挑拦杆边着来往走廊下一张椅子边坐下,眼光却只对那前来的行人注意。但是一直又等了一个钟头,依然没有解玉贞的影子。昨日还打了一个电话来,向自己道歉,到今日,连电话也不打了,只管把人丢在一边,绝不理会。这种女子,本来是以金钱为转移的,只要能用手段,就无所不用其极。自己一时解想不开,竟为她所迷惑,实在太冤。当时一气愤,突然站起身来,交了茶账,愤愤而去。

自这天起,把这事就丢开了。那解玉贞也就不曾向自己打电话,也不曾给什么信息,只不知她为何而来惹人,惹人之后,又不理人,这总算是个疑问了。在一个礼拜之中,也曾到公园来散步一两回。有一次走到来今雨轩居然将解玉贞碰到了。但是并不是她一个人,除了她以外,还有一个五十上下的老头子,同席而坐。那老头子倒梳着光溜的分发,穿了闪闪作光的绸缎衣服,只管和解玉贞斟茶递点心。解玉贞分明是向这边望着的,看见了梁寒山,她洋洋不睬,却突然地转过脸去。梁寒山却故意慢慢地在回廊外走,看她怎的。后来走过一个女仆样子的人,走到解玉贞面前,却对解玉贞叫了一声太太。这一下子,更是给梁寒山一个重大的疑团了。她分明是一朵无主的名花,怎样成了太太?既是太太,那个老头子,便是她的老爷了。她既有了老爷,何以还做这种生意,这真是不可解。人家既有了老爷,这是不可沾染的,且自让开她。于是背挽两手,一步一步地走去。忽然觉得手掌心里,有了一块重甸甸的东西。拿过来看时,是一块石头,接上有一人在身后噗嗤一笑。

回头一看,又是那沈冰清女士。她笑道:“我早看见你,所以先弯到这屋子后等你。我有几句话对你说,我们走着谈吧。”

于是挽了他的手,就在柏树林里走着,梁寒山将胳膊抽了回来,见路边有一张露椅,就请她坐下。自己靠定一棵树站住,很自在的样子说道:“什么话?请说吧。”

沈冰清瞅着他微笑道:“你怨她,连我也怨上吗?”

梁寒山道:“我怨谁?我很不懂你这话。”

沈冰清道:“你要真是不懂,我也不必说了。你今天看到六姐和那老头子坐在一处,不理你,你一定很纳闷。我告诉你,那就是她的人儿。”

梁寒山微笑道:“你就是告诉我这个话吗?我早知道了。”

沈冰清对他凝神望了一望,摇着头道:“你知道吗?这话靠不住。你既知道,你说六妹嫁过去多少天了?”

梁寒山道:“据你说她还是新嫁过去的吗?”

沈冰清笑道:“可不是你不知道吗?坐下来,我告诉你吧。”

于是拉了他的衣服,让他坐下。

梁寒山便坐下来道:“你说吧,我就静静地听着。”

沈冰清笑道:“傻子啊,你别以为她上次约你两回她是冤你,她实在也是有意于你啊!可惜你没有缘分……”

梁寒山道:“不要胡说了,我和她有什么缘?你只说她为什么嫁人嫁得那样快吧。”

沈冰清道:“她就是约你的第二天嫁的啊!他们这位老爷,从前并不曾和她相识。有人把他引到六妹家去了,他一见就说好,一口气出两千块钱,要把六妹讨去作姨太太。六妹的妈,想到老让她混,也不是事,有这样能出钱的人,倒不能放过,就加了一倍讨价,要老头儿出四千。说来说去,老头儿出了三千,她妈就答应了。六妹当面不便推却,背后就对她妈说,砍了头也不能嫁给老头子。又哭又骂,闹了一宿。第二日,那老头子带了她坐了一天汽车,又送了她一只钻石戒指,也不知怎么样,她就委委屈屈答应了。先嫁过去,都不很大出来。老头子新买了一辆汽车,就常常同坐着出来。我就揩过几回油,常同她们玩呢。”

梁寒山道:“他们夫妻感情很好的了?”

沈冰清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老头子只管在她身上花钱,她怎样能不和他好呢?”

梁寒山点了点头,问道:“老头子姓什么?他的大太太呢?”

沈冰清道:“大家都叫他周督办,大太太在天津住,不上北京来的。他们有条件,老头子不带六妹上天津去,六妹也不许一个人背着老头子出门。她不是看见你不能招呼,昨天听戏,吴二爷在隔壁包厢里,她看也不看一眼呢。”

梁寒山道:“原来如此!”

复又笑道:“那两天算我白等了。你怎么样,也找着这样一个老爷没有?”

沈冰清道:“穷一辈子,也只认命,这样坐鸟笼的太太,我才不想做呢。”

梁寒山起身道:“再会吧,我回去了。”

便和她作别而去。

经过这一回事,他就有很长久的日子,不曾到公园去,无聊的时候,只是邀一两个朋友去听戏。这听戏朋友当中,有一位龙伯高先生,乃是一位道地的戏迷。若是有好戏,打个电话去约会,那是十有八九,不会推辞的。有一天星期,赶上好几家戏院子有戏,梁寒山一早便将报上的戏目广告一看,便觉得今天这戏,不能失之交臂,总得到一家去看看。但是一看桌上今天预备编撰的文稿,又比平常为多。若是放下来抽一点工夫去看半天戏,回来稿子不齐,又得大赶而特赶,因此把出门的念头,完全打消了。

吃过午饭,正在伏案构思,龙伯高却一直撞进他的书房内。一见他伏在桌上写字,便皱了眉道:“咳!今天星期,也是这样赶,你打算发多少钱的财?听戏去,听戏去!”

梁寒山道:“我这样子,能发财吗?”

龙伯高道:“不能发财,依人作嫁,还要这样干,更是不值得了。今天戏的确不坏,是《连环套》带《盗钩》。”

说着他两手牵了哔叽袍子的大襟,身子一转,来了一个亮相,便唱道:“黄天霸,好大胆,独自一个来探山。”

梁寒山笑道:“连唱带做,怎么倒不带锣鼓?”

龙伯高并不理会这话,接着唱道:“俺李逵做事太莽撞。”

梁寒山要拦也不行,一直等他这段丁甲山唱完了,才问他道:“你是不是要去听戏?你不去,我倒赞成,因为我已经在家里听戏了。”

龙伯高这才把唱瘾过足,因道:“当然去,不过这个时候还早,现在就去,太没有意思了。最好是二点钟到戏馆子里,六点多钟听完戏,然后到小馆子里去吃东西,花钱不多,却很是舒服。”

梁寒山道:“果然常是这样,也不能说是花钱不多呢!”

龙伯高皱了眉道:“犹太人!犹太人!”

梁寒山笑道:“我至少听你把这话批评人在一百次以上。犹太人何其多也?”

龙伯高也笑起来了,说道:“你不要看犹太人亡了国,然而他们还握着世界上一部分经济权呢!我可以随便举几个例。”

梁寒山道:“我很相信你的话,何必要举什么例?既然决定去听,钱是花定了,听一两出戏。不强似在家里闲谈吗?”

说着,先找了一件马褂加上,又在衣架上取下帽子,拿在手里。龙伯高道:“你忙什么?还坐一会子吧。无论什么时候,我总可以找得着位子的。”

梁寒山索性将帽子戴在头上,站在房门口去。龙伯高一见,这才跟了他出来。

到了他们要去的天乐戏院里,且不问人多少,那半空中的空气,已经是雾气腾腾的。梁寒山笑道:“不要看人多少,你看这乌压压的空气,就知道满座了。这戏大概是听不成功了。”

龙伯高道:“不忙。龙先生来总有人替他找出一个座位来的,决计不能就这样回去。”

正说时,走来一个人,穿着蓝布衫、外罩黑布紧身坎肩,三个口袋里,都是包鼓鼓的。下面那个口袋里,许多零包茶叶,一直涨到口外来。左肩上垂着一个蓝布长褡裢,左手五个指头缝里,都夹着整叠的钞票。梁寒山一见,知道这是看座儿的了。正待上前招呼他找座位。他见了龙伯高,早是连连点着头道:“龙先生您刚来,给您留着座儿啦。”

龙伯高道:“魏三,我是两个人,有吗?”

魏三踌躇着道:“今天可真没想到您是两位,您等着,我给您去迁换迁换吧。”

说着,他转身去了。龙伯高笑道:“你看怎么样?坐位还能发生问题吗?”

一抬头,魏三站在前排又点头招手。于是二人便一同走将过去,果然在许多观客拥挤之中,却有两个空位置,二人安然地坐下。眼见得许多进来的看客,要和看座儿的通融一个位子,都不得要领扫兴而去。但是坐的这一排,还不过空两个位子而已,比这更前一排,却有几个人在那里坐着,其余的位子,就全是空的。梁寒山道:“这戏院子卖座的,真有些不讲理。先来的没有位子,后来的走了来就坐下,这是什么玩意?”

龙伯高道:“那个座位吗?是不卖的了。我回回来都看见如此,不知是谁永久霸占了。”

梁寒山道:“怎么不卖?是戏院子留着送人的吗?”

龙伯高道:“送人?那戏价恐怕比买的票还要贵个十倍百倍千倍。待了一会儿,你看着就明白了。”

这时,好戏已经上场了,梁寒山图着看戏,就没有把这个问题向下研究。这个戏班子里的台柱,就是那鼎鼎大名的华小兰,一直等压轴连环套唱过去了,是华小兰四郎探母的大轴,那场面就已经更换了。就在这个当儿,也不知事情如何那样巧,前面那空椅上位子,都让人坐满了。有两个人还是刚刚落座。梁寒山认得那个瘦子,就是有名的银行家马子明。马子明身边,有一个白胖子,那是国务院参议张宦槎。张宦槎身边,一个小胡子,正站在他座位边,左右前后和许多人点头,有些人和他点头的,还跟着叫一声戚三爷。这人更容易知道了,乃是编剧大家戚雨峰先生。梁寒山因他看到这边来,也和他点了个头,他落了座,龙伯高问道:“这个人大概是戏园通。怎么这里的人全认识。”

梁寒山轻轻地道:“你听戏成了戏迷,怎么连他全不认识?他是华小兰的导演者。华小兰在皮簧上的创作,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龙伯高正待说话时,却为了一阵鼓掌之声,将他的话头打断,原来是华小兰唱着摇板出了场了,那鼓掌之声,正是以面前一排的声音为暴烈,大概那一排的人,是没有一个不鼓掌的。龙伯高道:“你该明白了,这是一派高等捧角家。唱戏唱到华小兰这种样子,还是少不了人捧,可见他也不是真本事。”

正说时,过来一个看座儿的欠了一欠身子,满脸堆下笑来道:“您啦,我候了。”

龙伯高皱了眉,将前靠椅上的茶托,用手一拍,轻轻喝道:“混蛋!唱得最好的时候,就来要钱。”

于是将两块钱四角毛票,向茶托上一摔,喝道:“拿去。”

看座儿笑道:“是,是,叨光,再赏几个茶钱。”

龙伯高突然身子向上一站,轻轻喝道:“一个也没有。”

后来魏三抢着过来,将他一拉道:“龙老爷,你不认识。”

过去拉着他便走了。龙伯高这才安然地听戏。一直等那两个把关的国舅上场,那魏三才走过来,将茶壶给龙伯高斟了一杯茶,然后笑道:“我们那伙计,他是新来的,龙老爷,您原谅。”

龙伯高道:“我今天不给小账了。”

魏三笑道:“不要紧。茶价不给也不要紧。龙老爷常照顾我们,照理就得请请,可是不够资格,我们不敢说。明天戏更好,给您留几个座儿?龙老爷。”

龙伯高拿出来的钱还不曾收回去,便将四角角票收到面前,另换了一块钱,一推道:“拿去,拿去。”

魏三笑着请了一个安道:“龙老爷,别计,别计,您哪回一个人来,也没有少赏过我们。今天大礼拜六的,又是两位,老早给您留着座儿。毛票您还收回去?”

说着又是一笑。龙伯高只得将毛票又一推道:“拿去。”

魏三笑嘻嘻的,请了一个安,取得一块钱小账去了。梁寒山笑道:“由此看来,同一弄小账,这里面倒大大有个分别呢。”

龙伯高却没有理会这事,他听了戏,只轻轻地替戏台上人背戏词。无论生旦哪一个人出台,台上还不曾开口,他已经把戏词告诉人了。甚至于哪一句唱要耍腔,哪一句唱要平平而过,他都预先知道。正看到热闹处,忽然前面这排座客,接二连三的,一个个都溜之乎也。

龙伯高看到心里好生奇怪。恰是看座的由这里过,便问这是什么意思。看座儿左右一望,并不见人,才走过来低低笑道:“华大奶奶来了,他们去见大奶奶去了。您瞧,那不是?”

说着,将嘴对楼上包厢一努。龙梁二人同回头向包厢里看时,只见一个华装少妇,被许多人众星捧月似的,拥在一个包厢里坐着。那妇人瘦瘦的脸儿,眼眶子也很大,倒似乎害了痨病。可是她左右前后,虽有许多人拥着,她并不理会,一双眼睛,只管望着对面包厢里。那包厢里,坐有一位十八九岁的女子,也有三四个人陪着。鹅蛋脸儿,淡抹着脂粉,倒很有几分姿色。梁寒山明白了,回过头来,对龙伯高笑道:“这里要戏外演戏了。”

龙伯高道:“只有戏内演戏,哪来的戏外演戏哩?”

梁寒山道:“这两对面包戏,快要演双摇会了,你说是戏外演戏不是?”

龙伯高道:“相公是谁?就是这位华老板吗?”

梁寒山道:“当然啦,难道华大奶奶还能跑到你龙府上去唱双摇会不成?”

龙伯高听了这话,也觉得是件有趣的事,立刻回着头向包厢里看去。当他们向包厢里注意的时候,那个少妇却向台上看着戏,回转头去,对同座的人说话,并不以为有人注意她。后来突站起,好像是说不听戏了,就和同厢的人,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包厢。再回头看这边华大奶奶时,板着脸一阵冷笑。龙伯高回转头来对梁寒山道:“这一幕戏,实在是好,可惜我们不得其究竟。”

梁寒山笑道:“要打听别的事我不能办到。要打听西楼包厢里那个人,却是极容易的事了。我家里的老听差,家里和他们是街坊,只要我和听差一问,就全知道了。”

龙伯高道:“你说了半天,她是谁?”

梁寒山道:“她也是大名鼎鼎,因为你向来不听坤角的,所以对于她们很欠认识。说出来你或者知道:她就是与华小兰齐名的芳芝仙。”

龙伯高这才明白。正待向下说时,台上正唱起来,便停止谈话听戏了。

散了戏,二人邀一处吃小馆子,吃饭的时候,龙伯高笑道:“回家无事,你把这一段新闻打听打听看,我倒愿意打听个水落石出哩。”

梁寒山点头道:“行,过两天我就可以把这件事很详细地告诉你了。”

龙伯高点着头,笑着分手而去。

这晚上梁寒山回到家里,就将老管家陈忠叫到面前,把今日所看见的告诉了他。他笑道:“这个容易,明日我回去一趟就明白了。”

到了次日,陈忠告了一天的假,回家去看看,一进胡同,经过烧饼摊子,那个卖烧饼的张三,便和他点头道:“喝!陈二爷,好久不见,今天您也回来了吗?这算是赶上了。”

陈忠道:“我赶上什么?”

张三道:“这一挡子事,您会不知道,这可就真怪。今天寿老太太也拜访旧街坊来了。还是在她原住的老地方,招待咱们。一来是不忘旧的意思,二来是补喝喜酒。因为她办喜事,咱们这儿的穷小子,可没敢去送礼。现在她倒是不受什么,光请咱们喝几盅。待一会儿我也去,听说是四海春的菜,我就爱吃个炸丸子,咱们闹他两杯好不好?”

陈忠笑道:“我的三哥,核桃拌豆腐,一罗一块,你闹了这大半天,我简直没有明白。”

张三道:“我对您说了吧。寿老太太,就是您那老街坊寿二爷。她的闺女芳芝仙,和华小兰在一处吃过两回馆子。华老板的老斗一捧场,这芳芝仙就给他作二奶奶了。芳芝仙一阔,寿二爷也就抖起来了,大家都叫她老太太。”

陈忠道:“有这么一回事吗?怎么老没听见说,喜帖儿也没下一封。”

张三道:“都快嫁过去两个月了,您老没回来,所以不知道,这一条胡同,简直把这一档子事,编成了鼓儿词啦!真别提窝心,要说添闺女都能像芳芝仙一样,谁也犯不上养儿子了。您瞧我那三个小淘气的干么了,两个大的捡煤核,回家来,浑身上下一瞧,简直不是他妈人的,小的放着不要钱的书不念,整天价在街上追电车。我就骂我那口子,这样的儿子,当年为什么不拉在坑里了。我要有芳芝仙这么一个姑娘,马上死了也闭眼睛。”

胡同口上停着五六辆候主顾的人力车,车夫都坐在脚踏上谈天,听见张三这样抱怨了一阵子,大家哄的一声,就笑起来。有的道:“三哥,不是我说你,栽花也得有个好苗儿,栽树也得有个好秧儿。”

张三笑道:“你别往下说,我明白了。你说我那口子长相不好,养不了好的。对不对?你瞧芳芝仙的妈寿二爷,她又是什么脑袋瓜子?古言说得好,破窑里出好货啊!”

又一个车夫道:“三哥!你别卖烧饼了,回家烧破窑去,好不好?”

这一说,大家又笑起来,陈忠也忍不住笑了。因道:“你们这些年轻的哥儿们凑在一处,总没有好的话。我问你们,这寿家的喜酒,怎么补到今日才喝?”

张三道:“这有两层说法。听说,芳芝仙先嫁过去,没有赁房,不过住在旅馆里,这是凑合的局面,事先可没对人说。再说华老板的那个王大奶奶可真厉害,华小兰哪敢把讨二奶奶的事告诉她。直瞒到现在,房子是赁了,家也安了,大奶奶那儿,还没有十分说明,不过说是要讨芳芝仙罢了,对外面说,芳芝仙可姓了华。寿二爷也是住在那里,回头你瞧瞧。”

正说到这里,胡同口上,呜都都一阵汽车喇叭叫,陈忠赶紧一闪,闪到烧饼摊子后面。一辆蓝漆光亮的汽车,飞也似的开了过来。汽车里坐着一个五十附近的老妇人,颠得身子上下簸动。大家对她望时,她也对着烧饼摊子和人力车停歇处,只管笑着两面点头。汽车过去了,张三道:“陈二爷,瞧见没有?这就是寿老太太。从前在我摊子上吃烧饼麻花的时候,穿了一件蓝布大褂,腰一挺着,咱们都说她女带男相,没有十个八个爷们,也送她不到老。现在呢,你瞧,穿缎子袍子,手上戴了一副金镯,就觉得她那个大个儿是福相,饭碗似的胳膊生成了要金子来配的。这一坐汽车,更了不得。”

那边拉车的,就有一个接嘴说道:“你别瞧她以先女带男相,这就是她的福相。要是一个小个儿,吃惯了窝窝头,现在陡然餐餐吃起肥鸡大肉,真架不住,也许吃个三天五天的,就得翘辫子。”

又一个车夫道:“别说她,要说她的闺女芳芝仙,真有个长相儿,这前后几条胡同里,无论哪一个大宅门里,也挑不出这样好看的一个人来,照说,她就得找个好主儿。”

张三道:“真是七十二行,行行中状元。芳芝仙脸上虽说是长得好,要是不唱戏,也没有今日。像华小兰这样的角儿,以前的事不能提,而今家私几十万,家里像贝子府一般,媳妇娶上一个,又是一个,多么好?”

陈忠见他们说得那样高兴,自己也插不下嘴去问,便慢慢地走回家去。

他的妇人和他的女儿,正在院子里和同院的大谈寿老太太的事。他女儿大姐一见父亲,嚷了一声爸爸回来了。他妇人刘氏便笑道:“你是忘了家的人,今天也赶着找酒喝来了?谁告诉你的?你成了顺风耳了。”

陈忠笑道:“你们这样说,我这人馋得都不成人了。两个月也不回来一趟,回来了就是赶吃赶喝。”

大姐笑道:“上次寿老太太回来对着我们再三地说,要请您谈谈。我想找您,妈说您那个脾气,人家越将就,您是越不爱凑合的,别为这个招您生气,又得罪了寿老太太,所以我也没去找您。”

陈忠道:“我们虽然给人家当奴才,可没有当寿家的奴才,你干吗左一句寿老太太,右一句寿老太太,叫得酸溜溜的。”

大姐笑道:“你瞧,这样就生了气吗?别提了,回头人家来请吃酒,我们就说您没有回来得了。”

陈忠道:“这又不对了。你们知道,我回来作什么?我就是打听芳芝仙的事来了。她家既然是请我去喝酒,我顺便就去叨扰她两盅。”

他老婆刘氏笑道:“据你这样说,才是道理。谁下地来就是当奴才的,还是看各人巴结的本事。就说她芳芝仙,她要不是会巴结华小兰,她哪儿能够住洋楼坐汽车?要像你老跟着你那穷主子,我们娘儿俩,只吃一辈子窝窝头了。”

陈忠要想再辩两句,又因她是母女两个,未必可以说得赢她,只得忍住一口气把这事含糊过去。

约莫过了两个钟头,那芳芝仙的义父大秃牛,却亲自拜访来了。他穿了蓝花缎袍子,外罩围花青缎大襟马褂,头上也戴了一顶墨绿厚呢的盆式大帽,一进门就两手取了帽子,一路作揖走了进来。笑道:“二爷二爷,咱们好久不见,您好?老要找您喝一盅,总为着我那姑娘要我照应,我抽不开身来。”

陈忠笑道:“大喜啊!我听说你招了个女婿,怎么不先知会我一声?我也要道个喜儿才对。”

大秃牛笑道:“人家都是这样说,我招了个好女婿。老实说像华老板这样的人,给咱们作女婿,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虽然说是二房,可是他们原来的那一位,又没有添一男半女的,哪儿撑得起来!咱们姑娘过去,给他传上后代香烟,也就是和原配一样了。况且两下里并不见面,也可以说是两头大了。”

陈忠道:“古来二夫人做起大事来多得很,那要什么紧,就戏上说,你瞧那珠帘寨的李克用,他不就是听那位二皇娘的支使吗?”

大秃牛将帽子向头上一碰,腾出两只手来,不住地拍着大腿笑道:“你这话是真对。咱们不在那什么名分,名分儿能值多少钱?再说要名分,也不让姑娘唱戏了。这年头儿咱们就是得想法子,怎么弄上这两顿窝头来。只要让两顿窝头有了着落,其余的事,就好说话。今天我是来接二嫂子大姑娘过去喝两盅,赶巧二爷也在家里,真是难得的事。您这就请过去,咱们多喝上两盅,好不好?”

陈忠笑道:“我正也要找你谈谈呢,您先在我这里喝一碗水。”

大秃牛一笑,把一双肉眯眼,笑得合成了一条缝,然后一伸右手大拇指道:“咱们哥儿们,不许吹牛,也不许装孙子,我那里有上好的香片和龙井,这还不算,今天请客我另外挑了两桶自来水。要喝,您就到我那里去喝吧。”

陈忠见他如此说,就也趁机而入,跟了他一路到他家里去。

果然他家里焕然一新,换了一个世界。门口那些洗衣作坊的东西,都收拾了一个干净。一进屋子,白纸糊得光一般亮,整堂的榆木桌椅,齐齐整整摆列。堂屋正中书案上,还列着几样古董。就是主人家里,也不见这些。陈忠正要夸耀两句,大秃牛一拍他的肩膀道:“你别在这里坐,到我书房里瞧瞧吧。”

陈忠倒是一愣,他的肚子里认识的字,也不会多似我的,怎样也有了书房?笑道:“牛大哥,怎么着?您是越有钱越懂礼,现在发了财,倒用起功了。”

大秃牛笑道:“哪里用什么功?我是拾掇出来一间屋子,看个小说儿,记个账儿。他们因为我们姑爷那儿有书房,给我这间屋子,也起了书房的名字了。”

说着话,走进那书房,只见横窗摆了写字台,旁边,还有三张半新旧的沙发。写字桌正中,放了一本《孟姜女寻夫》,一本六言杂字。陈忠一伸手,方要去翻,大秃牛就让他在沙发上坐下,笑道:“咱们痛痛快快地谈谈吧。”

说着,就嚷道:“小四儿,把我买的那个好叶子冲一壶来,华老板在巴黎公司买的那洋饼干点心,装两碟子来。”

说时,大秃牛将他那颗脑袋,接连晃了几晃,那一分得意,在这面上,就也十足的表现出来。

不多时,果然有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捧了茶壶点心进来,恭而且敬的,一样一样放在茶几上。大秃牛斟了一杯茶,送到陈忠面前,笑道:“真有一股清香,你闻闻?”

陈忠笑道:“这茶叶果然好,大概又是华老板那边分来的了。”

大秃牛道:“可不是?哪一回到上海去,都有人送东西给他。这茶叶还是打上海带来的哩。”

陈忠笑道:“找了个好女婿,真比生个好儿子还强。你瞧,吃的喝的穿的,你哪一样没有?”

大秃牛伸起一只手来,在脑袋上搔了一阵,只忍不住微笑。陈忠呷了一只茶道:“这件喜事,我老早就听到了消息,我想凭大姑娘那个模样,成功是一定成功的,可料不到成功有这样子快。”

大秃牛笑道:“咱们是自己弟兄,没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老实说,我也想不到有这样快。不料小兰他一乐意,马上就办。外头人都说,没有办喜事,就是随便住在旅馆里的。这话,可有些委屈人。我们姑娘也是用汽车接过去的,而且他们那些好朋友,都在新赁的屋子里,闹了一宿。随后我和她妈,因为她短人照应,我们也搬过去住了。小兰那一边,原是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那边的亲家也说,小兰这大年纪了,应该要添个孩子,我们姑娘嫁过去,那是十二分欢迎的。不过我们姑娘,她那个脾气,也是太执拗一点,什么什么……”

说着,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昨天晚上,她们已经在戏院子里会了面。据说,也就没有什么了。”

陈忠笑道:“这个我明白的,昨天我们先生去听戏,他也说都不见了。”

大秃牛还要说时,只听到外面一片喧哗之声,说是姑奶奶回来了。这就一二十个男女,和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芳芝仙进来。芳芝仙已不是从前穿蓝布大褂的那种装束,除了浑身锦绣而外,这织花缎子旗袍,由脖上垂下来一挂浑圆晶亮的珠圈。两只耳朵下,又缀着两朵银光,正是一对极大的钻石。陈忠已是让大秃牛让着走到门外。陈忠笑着叫了一声姑奶奶。芳芝仙笑道:“呀!您别这样称呼啊!您好?”

说时,芳芝仙抬手抚了抚鬓发,又露出手指上那一颗钻石戒指。陈忠也道:“您好!您好!华老板好?”

芳芝仙道:“他可忙着啦!昨天晚上,由馆子里回来,听说还到那个总长家里吃饭。今天他也说到这来瞧瞧诸位的,又让一个外国人请着去了。”

陈忠还要说时,那位寿二爷,手牵着旗袍的大襟。笑着道:“别站着说话啊,屋子里去坐着吧。我算着你该到了,屋子里已经给你泡好了茶,进去坐吧。”

说着捧了芳芝仙一只胳膊,带拥带捧的,就把她捧进屋子去了。

只在这一会,左右前后的街坊,就牵线不断地进门,尤其是妇女们,还不曾进堂屋门,在院里先就喊上老太太大姑奶奶了。大秃牛有位从前洗衣的伙计马老,如今穿哔叽袍子,花缎马褂,替他当招待,伙计的媳妇马嫂子,从前的衣服,补钉加补钉,而今也有一件大缎花丝葛袍子。手腕上还戴着两只笔管粗的银镯。她那一双又粗又黑的手胳膊,现在也让香胰子擦得又光又白,露了一大截子在外面,提着一壶开水,进进出出。陈忠忍不住叫了一声马大嫂。马大嫂放下开水壶,笑嘻嘻地向陈忠请了个安。叫了一声二爷您好?说着,站立起来,将手腕子上的银镯子,向上拢了一拢,然后才走了。陈忠将这些事,都看在眼里。还是大秃牛爽快,笑着一拉陈忠的肩膀道:“小马帮了我多年,我也没有什么帮他的地方。咱们都好,就把他一个人摔下来,我心里也怪难受的,所以我托小兰给他在银行里找了一份小事情,一个月却也挣个五十六十的。说不得,咱们私下又津贴他一点儿。瞧他公母俩,不是过得挺舒服不是?”

陈忠笑道:“这是您好心,提拔他。怪不得我们先生常说什么有饭大家吃呢。”

大秃牛听道:“我算什么?够提拔人的吗?这全是咱们姑娘的力量。”

陈忠笑道:“那还是您的力量。要不是您让姑娘学戏,又哪里能够攀上这一头亲呢?”

大秃牛听了,两手捧了大肚子哈哈大笑。

这个时候,客就越来越多了。寿家也就像办喜事一样,后院子里也搭上了棚,摆下许多席面。大秃牛要亲自出马招待客人了,陈忠也就走到院子里,找了那个马伙计坐在一边闲谈,他原是洗衣服的时候,就喜欢闲谈,出名的绰号话匣子。这时陈忠一坐过来,他先笑道:“陈二爷,咱们作梦也想不到有今天啦。”

陈忠笑道:“那也不见得,我早就瞧你像是个发财的样子。”

马伙计一听这话,禁不住乐了。因道:“我从前算命,算命先生也是这样说,说我上了三十岁,就要发财。我当时实在不相信,而今看起来这算命先生,算得是真灵。”

陈忠笑道:“他们这一档子事,可说郎才女貌,别说你得了好处,很是高兴,就是我们作老街坊的,也是高兴的。据牛大爷说……”

说到这里,四周一望,身边并没有什么人,因轻轻地笑说道:“和那边是两头大。”

马伙计笑道:“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先说这件事,那边大奶奶,直闹直哭,闹了好几天。华老板你别瞧他在台上那样能说能做,在家里就像傻子似的,大奶奶一闹,他是一点办法没有。可是华老板这班朋友,都在一边生气,说华老板挣这么些个钱,不嫖不赌,再讨一房人,不算过分。况且大奶奶又害着痨病,身体太坏,直到现在也没添一个孩子。让华老板讨一个人,添两个孩子,也是大家的好处。这不是很有理的话吗?你瞧她怎么说?她说添孩子是别人的,与她有什么好处?再说添了孩子,那新的人有了这一层把柄,那更要了不得,我干吗把天下让人家坐。那班朋友又说了,照中国习惯说,不生儿子,是犯七出之条的。就是外国的拿破仑,因为皇后不生儿子,把那又有爱情又好看出约瑟芬,也离了婚呢。”

陈忠笑道:“你真是福至心灵,连外国的故事你都知道。”

马伙计笑道:“我哪里又知道什么外国故事、中国故事?这全是他们那班朋友说的。他们一到这边来谈天,就会提起这话,至少我听到他们说过五十回了,我还记不住吗!”

陈忠道:“既然如此,那边大奶奶应该答应!”

马伙计道:“她哪里肯答应?她说,有钱的人,没有儿子就可以讨小。若是没有钱的,那怎么办呢?据她这样说,是把主意拿定了,决计不肯让这件事成功的了。后来还是华老板的老太太出来说,你这是什么成心,难道要绝了我华家的后代根,你才甘心吗?你真要是这样,我自有地方找人和你讲理去。这样一来,她没有话说了,才生着气说,不管了,随大家去办。”

陈忠笑道:“原来拿出这样一个大题目来压迫她,她当然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不过这两头大的话,恐怕不容易通过!”

马伙计笑了一笑,然后说道:“这话现在不说也罢,那边原先还只肯当着不知道,以为不是华家人。前几天才说了几个条件,每逢星期二四六,让华老板上这边来,其余的日子,都不许。只要华老板把这件事答应了,其余的事,都好商量。其实华老板晚上不在这儿,白天是在这儿。没有这条件,晚半天还不敢明明的来,有了这个条件,华老板就可以放开了胆子在这边睡了。那边提的条件,真是有些苛。”

陈忠笑道:“要据你这样说,这边的大姑奶奶,不但是两头儿大,恐怕这一个小字儿,还没有十分巴结上呢。凭她现在的地位,就能给你们凑合得这样热闹,若是她再向上升一步,你们就更阔了。这可是一人得道,全家登了。”

马伙计笑得只搔着脖子。

他正想说什么,一个黄瘦面孔的女子,穿了一件八成旧的蓝布衫缓缓走了过来。看她那欲前不前的样子,倒像是很害臊。陈忠想起来了,这是芳芝仙的师姊妹吕芝仙。她原来的名字,就叫吕大辫,和芳芝仙是跟着短腿李学戏的。马伙计一见,笑着先说道:“大辫你怎么这时候才来?我们大姑娘等着要和你说说哩。”

吕芝仙因马伙计当了许多人叫她的小名,未免脸上一阵绯红,对马伙计瞧了一眼。陈忠便站起来点头笑道:“大姑娘,我们好久不见,您好?”

吕芝仙点头笑道:“您好?今天回家来的吗?”

陈忠笑道:“刚才回来不多大一会儿。大姑娘今天没有上戏馆子吗?”

吕芝仙慢慢走过来,走得挨着桌子边,靠了方凳子,屁股挨着一点凳子边,笑道:“现在不到天桥去了,在天乐园赶夜场呢。”

陈忠道:“那很好哇!只要这样慢慢地干下去总会爬起来的。早就听见说您学会《汾河湾》这一类的戏。”

吕芝仙连连点头笑道:“我现在不唱衫子,改丑行了。”

陈忠笑道:“拿多少戏份呢?”

吕芝仙红了脸,只低了头不作声。陈忠见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料得有不便出口之处,也就不向下说了。

坐了一会,芳芝仙自己出来了,向吕芝仙一招手,吕芝仙赶快跑了过去。拉着她的手道:“大姐,你好?我早就要看看你,总没工夫去。”

芳芝仙笑道:“多久不见,称呼都改了。大妹怎么改了大姐呢?”

吕芝仙道:“现在你还比从前啦,我怎样敢叫你大妹呢?”

芳芝仙道:“咱们好姐妹们,别说这样的话了。”

拉了吕芝仙一只手,就向屋子里去了。陈忠对马伙计叹了一口气道:“你瞧,她们是同窗学艺的人,一个就爬得那样高,一个就跌得那样低,天下的事,真是难说得很。”

马伙计道:“咱也不怨人,谁叫她自己不争气学不好戏呢?”

陈忠应了一声是,点了一下头,因为宾客已纷纷地入座,就不便再和人家说什么。吃酒的时候,大秃牛寿二爷都出来陪席,芳芝仙只站在台阶上,笑着说了一声没有菜,就避开了。有人说大姑奶奶也不来喝一盅?大秃牛就代答道:“她不成!华老板还等着她回去吃饭呢。诸位没有看见门口那一辆汽车吗?那就是等着她回去的。”

大秃牛说着,那颗秃脑袋只是摇摆不定。酒至半酣,芳芝仙果然告辞。在席上的人,听到她要走的消息,大家都放了杯筷一齐送到大门口来。芳芝仙上了汽车,汽车开出了胡同口,大家方才回转身来入席。陈忠看在眼里,又不免叹了两口气。不等席终,就推有事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