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赵家的主人翁,是一个旅长,现在已经出征去了,北京公馆里,只有两个太太和少爷小姐们。这天金太太来了,由赵家正太太外面客厅来相见。赵太太先道:“哟!今天下雨的天你怎样也出来了。”

金太太笑道:“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有点事来相求,所以下雨也只好出来。”

金太太和赵太太是对面对坐在长椅上的,金太太却对着赵太太的脸平视着。见赵太太的脸,微微泛上了一点红晕。她的头也有一点偏,似乎是躲开人家的眼光。金太太胸脯一伸,轻轻咳嗽了两声,然后说道:“我们先生存在府上的一点款子,好久也没有算过账了。我想和赵太太算一算。这两天家里很短钱用,我想在你这儿带一点款子去用用。”

赵太太道:“哟!这件事,我倒听到说过一点。不过这种款子,是金先生陆陆续续付过来,交给我们旅长的,钱是多少,是怎样一个办法,我全不知道。我们旅长出差去了,这种银钱的事,我可是不能作主,怎么办呢?要不,让我写信问我们旅长呀。”

金太太以为和赵太太从容商量,赵太太多少总要通融一点款子。若据现在赵太太所说,却是完全不管的神气。本来这些款子,并不是自己送到赵家来的,也不曾大家当面结过一回总数目,如何能一定和人家索债呢?便笑道:“我们又不是外人,这还忙着问些什么呢?我今天来,不过是因为手里缺钱,想来通融一点款子罢了。”

赵太太听了这话,许久许久,没有作声,然后笑道:“金太太难得来的。他们来往的账目,且不管他,就是以金太太冒雨来到舍下而论,只要可以帮忙之处,自然总要帮忙,但不知道金太太要多少钱?”

金太太心里想,如此一说,分明我是来借钱的,不是来索债的了。依着自己的脾气,就想不要钱,可是自己家里,这两天正用光了,况且金老先生又病着,不能不预备一点钱。便道:“随便吧。若是多通融几个,那就更好。”

赵太太笑道:“请金太太等一等,我就来。”

于是起身入内去了。金太太一想,就是让她自己去筹画,总也有个几十元拿出来,不开口要多少,也是一个法子,少了,她总拿不出手的。

赵太太进去以后,约莫有半个钟头这才出来,手里拿着十块现洋,就送到金太太面前茶几上,望着她笑道:“我们旅长这个月的家用还没有寄回来,手边也是很恐慌,就只凑乎得了这一点子,真对不住。”

说话时,那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浓厚。金太太看见这十块钱,心里非常地不高兴,想凭着我们多年朋友的关系,来借个二三十,也不应该拒绝,不料她把我们存款的事情,一笔抹煞,却只拿十块钱出来,这分明是有心赖债。本想不要这钱,一来手边实在缺钱用,二来存了几千块钱在赵家,是没有字据的,若是和他翻了脸,他们索性不认账,我们怎样和他们打官司去?金太太心里如此盘算着,只好懒洋洋地笑道:“蒙你情了。”

赵太太笑道:“事情不凑巧,我们很惭愧了。王妈,给金太太雇一辆车,要雨篷不漏的。说好了,在我这里来拿车钱。”

她说着这话,可就歪了身子向着窗户外。金太太看到这副情形。便站将起来。赵太太笑道:“别忙这一会子工夫啊!让他们先雇好车。”

金太太道:“不必客气,我一边走着,一边雇车去。”

赵太太便伸手一拦道:“那可使不得,胡同里全是泥浆。王妈,快一点儿雇车去。”

金太太心里,已是愤不可遏,哪里还肯多坐一分钟,笑道:“不要紧,不要紧,出门就有车。”

说着,就勉强走了出来,看到车子,也不说多少价钱,坐了车就回家了。

到了家里,金继渊正放下了书,眼已望着窗户外,见金太太推门进来,他先笑了,问道:“拿了多少钱回来了?我想起来了,赵旅长不在家呢,赵太太能作主拿多少钱呢?”

金太太一声也不言语,只板着脸,坐在一边,半晌,叹了一口气。金继渊道:“也许赶上人家手边不便了,这无非多跑一趟,算什么!”

金太太道:“若光是跑一趟,那要什么紧?可是据我看来,人家要把我们的钱,根本不承认了。”

于是就把赵太太所说的话,和他说话的态度,从头至尾说了一遍。金继渊一听,也觉得情形有点不妙,但是说到赖账一层,似乎还不至于。便道:“太太们的眼光浅,自然只知道拿钱进去,不知道拿钱出来。这事等我病好了,和赵旅长仔细算一算。无论如何这多年的好朋友,总不能因为钱财上翻了脸。”

金太太原是一肚皮疑惧,现在看金继渊的情形,却非常之镇静,似乎不至于出什么事,自己又何必白操心,因此想开一点了,也就不说什么了。

不过金继渊的病势,到了下午,还是不大见好,他那瘦削的两颊,竟浅浅地起了一层红晕,伸手一摸,兀自烫手。金太太便道:“你果然病了,睡是睡不好的,依我说,也去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

金继渊头睡在枕头上,摆了两摆。金太太道:“你不要舍不得钱,只要身体好,多少钱挣不出来呢?”

金继渊闭着眼,没有答复。金太太知道他的脾气固执的,也不能十分勉强他请医生,只好给他盖了盖被,又烧了一壶热水,预备给他泡茶喝,自己便坐在一边来陪着他。可是金继渊在这天下午就觉得病势愈发地沉重。到了晚上,他的精神,已有些糊涂,热度只管增加,人是只管要睡。金太太这不由得不着急起来,连夜就把一个同乡大夫找来了。好在这大夫念同乡之情,只要了五块钱马金,开了一剂发散药方子而去。金太太看床上的病人,不敢耽误,又亲到药铺里捡了药回来给他熬上,服侍着他吃了药下去。

金继渊清醒了一会,见她进进出出,闹个不歇,便哼着问道:“太太,还在下雨吗?”

金太太道:“还在下呢,更下得大了。”

金继渊道:“这药是你捡来的吗?多少钱?”

金太太道:“钱不多,三毛多钱罢了。”

金继渊道:“是谁替我瞧的病?大夫出马,至少也是两块钱啊。”

金太太坐在一边就着床头边桌子上的油灯作女工,只点头哼了一声,没有答复。心里可就想着,这药倒还见效,若是明天再请大夫来一次,这病就可以好了。但是一共只弄来十块钱,连马金药费车钱,已经用去六块多了,明日哪里找钱去?说不得了,明天到学校里和会计商量,借个十块八块,看在我们先生教书多年,又是害病,或者可以通融通融。

一个人这样想着,就没有留神床上,猛然一抬头,只见金继渊脸上盖着一本书不见一丝动作,这倒吓得心跳到口里,连忙揭开书,只见金继渊睁着两眼,长长地哼了一声。因板着脸问道:“你这是作什么?”

金继渊皱着眉道:“我一点力气没有,书都拿不动了。”

金太太道:“你弄到这一步田地,都是为了书,现在病得手抬不起来,还要看什么胄头书?书还是能吃呢?还是能当一个大子儿用呢?”

说着,走了过去,伸手把金继渊的书一把抢了过来,向地下一摔。金继渊哼着道:“你不要我看书,原是好意,你又何必把书来抛在地下。”

说着在枕上昂起头来,只管侧望着地下。金太太总觉他是一个病人,又不忍使他着急,只得将书捡了起来。金继渊在床上,长叹了一口气道:“宁可天下人负我罢了。”

自这时候起,他的病势,更见得沉重,也不再要书看。

过了一夜,到了次日早上,金太太看金先生的病,虽不十分危险,上几岁年纪的人,究竟精神大为衰弱,不能不加意诊治。可是家里因为学校里欠薪一年有余,这一向过日子就是金先生在外面随时张罗钱来应付的,家里统共不过有三四块钱,如何来调养这病人。自己一急,也不觉得五衷烦躁,好像有病一样,不吃不喝。老妈子做好了饭,只让两个小少爷吃。纳闷纳到了下午,居然想起一条计来,私下把金先生常说的几部明版书,用个包袱包了,坐了车子,就到金先生几位老朋友家里作押账借钱去。偏偏这日是星期,一个人也不在家,都没有找着。半路走过一家当铺,发了痴心,送到当铺里去当,当铺伙计将包袱打开,笑了起来,对她道:“大嫂,自从盘古开天地,你听说哪家当铺当书的?”

金太太把一张脸臊得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将书包着,又夹了回去。老头子顽固得糊涂,有了钱,既不置产业,也不存在银行里,偏说是朋友家里稳妥,要存到朋友家里。现在钱存在人家腰包里,反客为主,倒要去哀求人家施舍。病了没有钱医治,也是活该,我为他发着什么急。心里这样想着,把想法子弄钱的心思,就完全打消。

回得家去,把书包放下,慢慢地走到金继渊床面前来。只见他双目紧闭,两个瘦颊,却增了一层红晕。颧骨高撑起来,把那两个眼眶,越显得凹了下去。嘴下那几根稀稀的胡子仿佛都现着枯焦,蓬乱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越是急促而不自然。金太太心里不由得劈卜劈卜,又乱跳起来,便问道:“骥儿爸爸,骥儿爸爸,你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连叫几声,却不见金继渊答应一声,金太太将手轻轻地摇撼了几下,金继渊哼了一声。金太太心里一焦急,却只管望了病人发呆。还是老妈子进来问道:“太太。我看老先生的病,今天很是沉重,你还得找大夫瞧,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金太太望着床上,本也就包含着一把眼泪,经老妈子这样一说,不禁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老妈子连连摇手道:“太太,太太,这不是哭的事,再说你也别当着病人这样哭。”

金太太在身上掏出手绢握住了嘴,便到隔壁屋子里去坐着垂泪。老妈子看见太太伤心,也走了过来解劝几句。金太太两行眼泪如雨一般,由脸上滚将下来。一面哽咽着道:“设若有个好歹,这一家人怎么办呢?”

一语未了,索性放开声音哭将起来。老妈子道:“这不是哭的事啊,你还得赶紧找大夫啊,现在可是一刻工夫也不能耽误了。”

金太太觉得也是,揩着眼泪,连忙打开箱子,挑了几件衣服,交给老妈子去当,等老妈子当了钱回来,才亲自出去找一位有名的贾济世大夫。

这位大夫在北京城里,很有名声,在普通社会里,没有不知道他的。金太太找到他家里,倒是在家,可是他家的听差说,大夫这就出门,要看两三家的病。第一家是钱总长家里远在后门,到你们那儿,要晚一点,回家去等着吧。金太太道:“可不可以请大夫先上我们那儿呢?”

听差瞪着眼道:“挂号总有一个前后啊!你那么着急,怎么不用汽车来接我们大夫?”

金太太心里有事,也不便和他计较,只好先回家去等着。

过了三个钟头,天色已大黑了,这才听到劈拍几下敲门声,接上有人说道:“大夫来了。”

老妈子出去一开门,只见电灯光下,烂泥地里,横着一辆八成旧的马车,拉车子的马,把头垂着要与膝盖相着,似乎也就生了病,马车门开了,下来一个穿长袍马褂,顶着盆式呢帽的老先生。他用手牵着衣服的下摆,脚尖点着地,抢着走进门来,说道:“是这家吗?”

老妈子看他这样,便是贾济世大夫了,可不能怠慢。连忙答道:“是是!我给你拿个灯来吧。”

贾大夫道:“用不着,你在前面引路吧。”

老妈子于是把他引到书房里来,让金太太相陪。金太太本想谦逊两句,那贾大夫却不让她开口,先就说道:“病人在哪里,先瞧病吧。”

金太太将贾大夫引到床边,请他在一张方凳上坐下。

床沿上已经垒了一叠书,金太太把金继渊的一只手从被里引了出来放在书上,那贾大夫马上俯着身子,伸过一只手去按着脉。他那手上的指甲,准有一寸来长,黄黄的,黑黑的,活像一个鸟爪子。只当金太太对他手指甲出神的当儿他已把病人的右手脉看好。对金太太道:“换他那一只手来按按。”

金太太将病人的右手放进被去,牵扯了半天,只把他在床里边的一只左手引出被来。贾大夫见她费事,便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执着金继渊的手,按了一按。看他闭了眼睛,偏着头,嘴上两股八字胡,略动了一动。他似乎已探得了病源,点了一点头,将病人的手摔下,便扬着面孔道:“不要什么紧,重感冒罢了。从前吃过哪个大夫的药?”

金太太便说没有请大夫,是一个同乡瞧的。贾大夫冷笑道:“病也是闹着这玩的吗?怎么把这个请起同乡交情来。不是当医生的,哪里可以叫他看病?”

一面说,一面走到书房那边去。金太太看他的情形,倒好像是这病治得有些不大对路,连忙在后面跟了上去,问道:“先生,这病怎么样?不要紧吗?”

贾大夫且不睬她,见桌上已经摆着现成的笔砚,就伏在桌上,行书带草,开了一个药方子。写毕,对金太太道:“马上就捡了来给他熬着喝下去,明天上午,就可以好了。”

说着,金太太一看,这也用不着留茶了。便将一个五块钱的红纸包拿出来一伸手要递给贾大夫。贾大夫看见并不接着,皱了眉将头一摆道:“你可以交给我的小马车夫。”

金太太见他先一摇头,倒以为他是贫病施诊,并不要钱。后来他说交给小马车夫,才知道,他是有点不好意思。便将红纸包交与老妈子,让他送到门口,交给小马车夫。

小马车夫接着那纸包,当面打开来,看了一看,见是五张一元的钞票,便一张一张地点了,对老妈子用手一挥道:“没有错。”

老妈子道:“那怎么会错呢?”

请了大夫来,能说不给钱吗?说到这里,恰好贾大夫由里面出来了,小车夫抢着去开车门。老妈子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目睹贾大夫坐上马车,关了门进来。金太太想,既是这药吃下去就有效的,也不可耽误了。因此吩咐老妈子看着病人,自己便上街去捡药。赶着回来,还不过十点钟,赶忙兴了一炉子火,把药熬好了,服侍着金继渊把药汤喝下去。这个时候金继渊病得越发沉重,人已是糊里糊涂的,一点什么事也不知道。金太太想,幸而今晚上请了大夫,若迟到明天早上,又不知怎样了?这一晚上,金太太以为药吃下去了,倒有个把稳,便放心去睡觉。金继渊上半夜里,还哼了一阵,到了下半夜,也就睡得很好。金太太觉得这药果然有点效验,也就宽心许多。

次日清晨起来见金继渊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脸色由苍白变成了瓦灰,哪里都不曾有一点挪动。自己站在床面前,先看着不免有点害怕,越害怕就越着急,伸手一摸金继渊的鼻息,半晌,才觉得有一丝凉风拂着指尖。便伏在床沿上,连喊了几声骥儿爸爸。金继渊似乎有点知觉,眼珠向旁边一转,两粒豆子大的眼泪,由眼角流到脸上。金太太嚷道:“骥儿爸爸,你要明白你去不得啊!”

老妈子听到这边屋子里哭声,手上拿了一把扫帚也站到床前来一看,病人双目一闭,已经睡着了似的。伸手一摸,早是没有气了。扶起身上一只围襟角,擦着眼泪道:“可怜的一位老先生!”

这一句话,打动了金太太的心,坐到隔壁屋子里,顿脚痛哭起来。

乱了一阵子,还是老妈子将她劝住,说不是哭的事,得设法办善后。金太太也就想好了主意,让老妈子坐了一辆洋车,分别到一些相关的朋友家里去报信。自己抱着一个五岁的女孩子,坐在灵床前啜泣。那骥儿拿了一张纸钱,在房门口屋檐底下,有一张没一张的烧,家里并无第四个人,更显着凄惨。

过了许久,几位朋友,才陆续来了。大家一看这种情形,料得金继渊极身后萧条之能事。便问金太太哪里还有款子没有?要赶快办后事。金太太事到于今,也就把存款在赵家的事说了。大家一想,既是有那些钱,说不得了,纵无借字收据,磕头也要磕几个回来。家里的事,由大家料理,就让金太太带了两个孩子,一路到赵家去要钱。到了赵家,依然还是那位正太太出来相见。金太太不曾说话,先跪下去,口里哽咽着道:“这是怎么好啊!我们先生今天上午过去了。孩子……”

她带来的两个孩子,都让教训乖了,一听到孩子两个字,便到赵太太脚边跪下,捣蒜般磕着头。金太太道:“多磕两个头吧。求求伯母,可怜可怜你们,帮一点忙了。”

赵太太扶起了这个,又跪下了那个,好容易把他母子三人扶起,对金太太道:“这实在是不幸的事,有话慢慢说吧。”

金太太一面哭着,一面告苦,然后就提到存的那笔款子,现在非动用不可,请先通融一点子。

赵太太听了这话,默然了一会,然后说道:“照理呢,我是不敢担这个重担子,不过金先生既是去世了,少不得要钱用,我多少可筹画一点。我私人,百十块钱先垫一下也不妨。至于那笔存款,那是金先生和我们旅长办的,我可不知道。”

金太太听她的口音,大有死不认账之势,这一急非同小可,又跪了下来,止了哭,哽着嗓子道:“赵太太,你总得帮我一点忙。不然,我回去也是不得了,我母子三人,就不回去了。”

赵太太正在骑虎难下之时,忽然有个长衣男子,背着手,口时里着玳瑁烟嘴,抽着烟卷,走了进来,就跟着赵太太一块儿相劝。

据赵太太说,这是二老爷。二老爷究竟是个男子,一口便认了账,说是那笔款子,存在银行里,金太太打算怎么办呢?金太太就说,先挪移四五百元回去办丧事,其余的再说。二老爷道:“那又何必多此一道手续,你就今天一齐拿回去得了。这个数目,我知道,共是一千二百块钱。还有几百块钱,放在手边也好,就不必存在我这里,又由我这里存到银行里。”

金太太骇然,站起来看着二老爷道:“二老爷,这话不对吧?这数目共是七千多呢。人还只死去两个时辰,我就会忘了事吗?”

二老爷听说把脸色一顿道:“什么六七千!听你的口音,不是说我们瞒你的账吗?你仔细想想!我们家兄做到旅长,何至于瞒你这几个钱。你这话太藐视我们了。”

金太太气得两手交叉在胸前,一句话也说不出。二老爷顿了一顿,又笑道:“这也难怪,金太太急糊涂了,说话有点不对,我们也不计较。你想这账又没有一个字据的,我们要不认,你有什么法子。既是认了,又何必瞒数目?”

金太太被他一阵驳说,一句话没有了,只是哭泣。二老爷和赵太太说来说去总说是一千二百块钱。若是要就请写一张两清的字据,把这事收束,金太太想想,若是不答应,恐怕过了这个机会,一块二毛钱也要不到。只得请二老爷写了一张字自己画上押。金太太拿出一千二百块钱钞票来,算是正账。又另外拿出五十块钱来算作利息。

经这一番大波折,就到下午两点钟了。金太太挂记着家里,把钱揣好,带了孩子回家。二老爷格外的多情,怕她半路上出了岔儿,一直护送她到家门口才走了。到金家的这些朋友,听说六七千块钱的账,只一千二百块钱就算了事,都说金太太人太老实。然而事已做了,也只能罢休。那些朋友,本已代为买定衣衾棺木,现在钱来了,就可以拿钱对货,大家越发的可以放手办丧事。朋友中本都是些文人,便和他作了一个哀启,随着讣闻印送。并且定了廿七那日,在泡影寺借地方开一个吊。那意思也是替他扬身后之名。

但是这个日子,正值北京城,有一度政变,市面上是十分的萧条,差不多的人,都不大出门。金家这讣闻,不论新旧知交,只要稍微认识,就送上一份。

几天之后,也有一份寄到梁寒山那里,梁寒山将讣闻一看,不由得拍着桌子,自己唉了一声道:“怎么一回事,他死了?只歇了两个礼拜没有会着面,就永不见了。”

本要听戏去的,这就扫兴不愿去了。到了金继渊开吊的那一天,梁寒山想起老先生生前那一番折节下交,不能不去祭吊一番,于是抽出半天工夫,便专诚到泡影寺来。他想到金继渊的朋友,自己多半不认得,若是去早了,遇到许多吊祭的,并无一个认识,对面并不招呼,板着面孔进进出出,却也无味,因此挨到下午三点钟,方才前去。

这地方本在南城,庙后是冷僻的胡同,面前却是一片荒地,直连到陶然亭附近的那一片苇塘,交通虽然便利,究竟偏僻一点。金家本来是不主张在此开吊,因为金先生的灵柩,就停在这里,而且庙里老和尚和金先生生前是作诗写字的朋友,将租用费奉送了。金太太为着省几个钱,就在这里举办了。当梁寒山走到庙门口下了车,却并不见门口有什么车马,也不见有人招待,心想莫非是错了。正犹豫着,恰好出来一个小和尚,因就问是不是有金家在这里开吊。小和尚道:“是的,在偏西院里,那不是他们的招待。”

说着,将手向庙里一棵大槐树下一指。

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人,手上捏了一朵白纸菊花,背了手踱来踱去。他一抬头见梁寒山,料是来吊祭的,就连忙把纸菊花插向马褂子纽扣上,拱手相迎,梁寒山先道:“对不住得很,我来迟了,因为有点事情耽误。”

那人似乎也懂他的意思,连说不迟。那人说着将梁寒山引到西边院子里来。梁寒山一看上面佛堂前,倒也横门扎了一坐白色牌坊,有两三个杠房里的吹鼓手,都坐在门外边两条凳上说闲话。看见有人来了,这才一阵风似的,站了起来,手忙脚乱吹着喇叭,打起鼓来。那个打鼓的两手拿了鼓槌,却向着梁寒山点头嚷道:“先生,先生,请在院子里站一站吧,我们还没有吹打上,人家孝堂上,还没有预备好呢。”

梁寒山一想这话也对,果然就在院子里站了一站。那位招待员,本也就极踌躇地走着,现在梁寒山停住倒正中其意,也就在院子里站着。约有四五分钟的工夫,招待员这才将他引进孝堂。那里面正中桌上,放了金继渊一张大半身相架,供了鲜花香烛。桌子边放着四个花圈。满孝堂只有三幅孝幛,七八幅挽联,此外并无别物。桌上一对绿蜡,烧得只剩了一小寸了,檀香炉空摆着,也没有烟,梁寒山走到供桌前,正待向上鞠躬,桌子边走出两个穿孝衣的孩子,倒先跪下了。还是那招待员聪明,抢上前一把扯住,说道:“鞠躬,鞠躬。”

梁寒山行礼毕,就牵着小孩子的手抚摩了几下,站着出神。还是招待员将他引到旁边屋子里待茶。这一所空荡荡的孝堂,竟没有第二个客。

梁寒山这也就明白了,并不是自己来迟了,原来的情形,大概就是这样。和那招待员说着话,未免向四壁看看挽联。究竟金继渊的朋友,都是些文人,各联都有各联的好处。最后靠门的附近,却有一幅长联,字迹写得非常秀弱,挂起来,未免有点不称,因此格外可以注意,便站起来,上前去看,那联是:

老去填词,事业空追万红友,可怜春明门外,残月晓风,知公梦醒何处?

穷还作客,室家惟剩一青毡,请看泡影寺前,荒烟蔓草,有谁来哭先生!

因想道:何言之愤也。再看上款署的是继渊师座大人千古,下款是受业张梅仙鞠躬。呵!是她,怪不得有这样的手笔。然而这下联倒好,是看到这庙里情形,然后才落笔似的。因问招待员道:“这是一位女士写的啊?”

招待员道:“可不是。这位张女士,原是送了一个花圈。到了这里来以后,和师母一谈,她也感伤起来,叫人去买了一副挽联,向和尚要了笔墨,写起来就挂在壁上。”

梁寒山道:“我说呢,何以把泡影寺三个字都写了进去!”

招待员道:“也有几个人看过了,却说这挽联本地风光很切,只是有点骂人。”

梁寒山道:“也不算骂人,不过有点不平罢了。她是学生,替老师说几句公道话,却也不见得过分哩。”

招待员见他很是许可,也就跟着他的话敷衍了一阵。梁寒山看看这里的孝堂,都有收拾的样子,也不必在这里多耽误了,就告辞回家去。

这个日子,已是阳历三月将尽,天气已不十分寒冷。出来的时候,天气原是晴爽的,可是这时候回去,天气便阴暗下来。车子在路上走,风吹到身上,愈现得凉气袭人。胡同里,人家矮墙上露出几枝雪白的梨花,让风吹得抖战,更觉有一种荒凉的意味。由荒凉这两个字,又突然地想到那副挽联上,所谓荒烟蔓草,有谁来哭先生,觉得这话虽然有点愤激,仔细一想,却有至理,我得写一封信给她,看她是什么意思,回家之后,到了书房里果然首先一着,就是找了信纸信封,写了一封信给张梅仙。大意说是今天也曾到过泡影寺吊孝的,一先一后可惜失之交臂。但是那一副挽联却看见了,可谓古道热肠了。

过了一天,接到一封回信,照例是谦逊两句,说是当日一时愤激,说出了这种话,事后一想,也就觉得多事。信后又发了一顿感慨,说是中国旧文学,赶不上世界潮流,究竟不可学,吾侪自先就走错了路,走到这不能回旋的路上来,很是后悔。梁寒山见这文中,有吾侪两个字,足见她并不嫌弃有同病相怜之感,这总可算是个文字之交了。这个女子,究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物。看她由来的文字,仿佛不免落那中国女诗家的老套,善病工愁。若是照那副挽联上的话看起来,她的性情,又是很刚的了。我倒要看看她,究竟是怎样一种人物?只是并无缘由,如何要和一个陌生的女子见面,这也只好待机会罢了。他把这个意思,横搁在心里,老是解决不下。其间有一个星期,值着窗明几净,也曾写过几首诗,填过几阕词,寄给张梅仙。她还是那样,有信必答,却没有什么切实的友谊表示。梁寒山因为她那样淡淡的,自己并无认识这位女士之必要,不过是欣赏她的才调而已。那也就算了。

恰好接连几天,都有宴会,而且最后一天,又是轮到那个聚餐会。这一期会,是那位吴敏荪的东。梁寒山已经做了一回东,答谢他们了,本来想不到的。但是这位吴先生,人很和气,每次相会,都谈得如流水一般的不断。在一会之中,除了侯快轩而外,要算这人特别垂青,当他请客,若是不去,心里有点不过意。因此不嫌东城之远,就来赴这场宴会。

这吴敏荪先生因为家中还有长辈,在家请客,要减少好些趣味,因此和那位陶伟业先生商量好了,就借他的新居莫愁饭店取乐。他们且不上饭厅,就在陶先生屋子紧隔壁开了两间房间,一间吃饭,一间却作为大家茶烟谈笑之所,自始排场,就很热闹。

当梁寒山到了莫愁饭店的时间,客是到得格外的早,人都全到齐了。而且事情很特别,在座却有一位女客,看那女客,不过十七八岁,短短的头发烫着一层一层的波纹。头发受着火的烫夹,不免都蓬松起来,所以她的头发,却格外的宽大,犹如一顶乌丝编制的凉帽。但是她脸上的脂粉,红是红,白是白,和这乌丝头发一比,恰是格外娇媚。这个日子,到了晚上,天气还是很凉的,看她却只穿了一件蓝印度绸的长夹袄,袖子短短儿的,腰是紧紧儿的,便越发是看得她身子娇小,她正斜了身子坐着。和她同坐一张沙发椅子上的,就是那政治家唐泰士先生。那女子将身子靠住在他身上,头枕在唐泰士肩上,嘴里吸着一支烟卷,眼睛却斜望着进门的人。

梁寒山进来之后,少不得一处一处向大家点头,对于这女子料得有些来路不正,然而又不敢决定她是妓女,或者是唐先生的如夫人也未可知,这倒不能藐视人家,因此也就给她点了一个头。她不站起来回礼,也不说什么,不过是将眼睛望着人,又向人直喷一口烟过来,喷烟的时候,却微微一笑。在她这一笑之时,梁寒山明白了,这不就是和贾叔遥逛东安市场遇见的那个人吗?日子太久了,不能完全记得她模样,现在她笑将起来,看她那种笑容,和那日临去一笑相同,所以想起来了。

当时梁寒山放在心里,且不说什么,只装不知道,到隔壁屋子里,找了吴敏荪坐在一处。吴敏荪一见,便笑道:“梁先生,你看见那边屋子里一朵解语之花没有?”

梁寒山笑着点了点头。吴敏荪笑道:“我给梁先生介绍介绍,好不好?”

梁寒山一想,她是唐泰士的人,踌躇着了一会子,笑着摇了一摇头,却对那边望了一望。吴敏荪会意,笑道:“不要紧,她是无所属的。”

说着便对那边屋子喊道:“老六,这儿来,我们给你介绍介绍。”

只这一声,那女子哦的一声答应着,就笑着走了过来。因对吴敏荪道:“要给我介绍一位朋友吗?是不是这一位?”

说着向梁寒山一指。梁寒山笑道:“是我,但是我想用不着人介绍,我们也会认识的了。”

吴敏荪瞧着那女子一会,问道:“怎么回事,你们早就认识的吗?”

那女子红了脸笑道:“你听他瞎说,我们哪里认识?”

梁寒山笑道:“这话我得解释,免得吴先生发生误会。因为我常在东城这几条热闹街上走,常常看见她,所以认识。”

吴敏荪点头笑道:“这话我懂了,莫不是在王府井大街一带看见她?那里有一个学校,她每天得去上两点钟课呢。”

那女子一伸手捏了吴敏荪的胳膊一下,吴敏荪哈哈笑了一声,人向后一退。那女子笑道:“干吗你也和我寻开心呢。”

梁寒山跟着他们一处哈哈一笑,把这事就掩饰过去了。

那女子倒是很大方,见梁寒山和吴敏荪并坐一张长椅上呢,就俯着身子,将手拨着两人的腿道:“分开一点,让我也坐下。”

说着,在两人中间挤着下去。吴敏荪笑着将腿一缩道:“慢点慢点,压着我一块肉,痛得要命。”

那女子将腰扭了一扭,笑道:“不管,我来加塞。”

吴敏荪道:“不要闹,好好地谈一谈吧。”

梁寒山也笑道:“果然的,我还没有请教贵姓哩。”

吴敏荪道:“你这人太善忘了。刚才你一进来,我不就说了,让你会一会解语之花吗?”

这四个字里面,她的姓名全有了。梁寒山想了一想,笑道:“有了,莫非贵姓是解,芳名是语花?这名字真是响亮得很啦。”

她答道:“你别信他们损人,解我可姓解,名字不是这个。”

说着,在身上掏出一个水红线囊出来。线囊里面,是一面小粉镜,她抽出粉镜,却带出几张名片。她拿了一张,顺手递了过来。

梁寒山接着一看,不过二指宽,一寸多长,片子犄角上,各印了两朵鲜红的海棠花。正中印着解玉贞。旁边有更小的字,是江苏京寓水花胡同,借用电话六七八九。梁寒山将那名片看了许久,却是一笑。解玉贞道:“你笑什么,名字起得不好吗?”

梁寒山道:“不是不是。我笑这名片,倒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哩。说贵处是江苏,可没有说是哪一县,说京寓水花胡同,又没有哪一号门牌。说是有电话号码,又没证明哪一局,真有趣了。”

解玉贞将他的腿一拍,笑道:“你这人真是认真。”

只说了这一个真字,只听得那边房子里有人答道:“谁认真?老六。”

解玉贞道:“四姐,你来这边坐,介绍你见一个新朋友。”

说着话时,又走过来一个女子,不是别人,也是那回在东安市场遇见,同解玉贞一同游逛的。她倒和梁寒山点了个头,笑道:“久违。”

解玉贞伸了脚踢她的腿道:“别瞎说,你在哪里和人家相会过,怎么说上久违了?”

那女子忽然省悟过来,倒红了脸。陶伟业正坐在一边椅子上抽烟卷,便走上前来,拍着她的肩膀道:“我明白了,你也是常在王府井大街一带,遇着这位梁先生的,对不对?”

梁寒山站起来嚷道:“不要开玩笑,解小姐给我介绍吧。”

解玉贞道:“四姐,你掏一张名片给人家吧,省得我介绍。”

那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给梁寒山,看时,形式也差不多,不过那片子上印的花,不是海棠,却是石榴。名字是沈冰清。梁寒山道:“高雅得很,高雅得很!在哪里坐?我让位吧。”

陶伟业笑道:“不能啦,你那里已经有一位,足够揩油的了,这一位还不该让给我们吗?”

说着,拉了她的手,就向怀里拖将过去。沈冰清穿着高底鞋子,真有些站不住,就向他怀里一倒,笑道:“哎呀!要摔死我了。”

于是她便跟着陶伟业坐到那边去。吴敏荪道:“不要闹了,我看还是拿了胡琴来,我们先来上一段吧。”

那解玉贞听到说要唱,她在这里,好像格外内行似的,马上跑到那陶伟业屋子里去,取了一把胡琴来,双手递给吴敏荪道:“拉拉拉,谁唱呢?”

只她这一拿胡琴,两边屋子里的人,都拥到一处来,异口同声地说:“老六唱,老六唱。”

解玉贞摸了摸脖子,笑道:“不行。今天我嗓子坏了。”

宋佩斋就笑道:“解女士还拿乔吗?”

侯快轩口里衔了一根雪茄,也是对着她微笑。解玉贞道:“六爷,你笑什么?”

侯快轩道:“这么些人说,怎么你还不赏光呢?别是……”

解玉贞瞟了他一眼,笑道:“你不许望下说了。我唱一段坐宫,还不行吗?”

陶伟业笑道:“这样看起来,还是六哥的面子大。六哥说要她唱,话还没有说完,她就答应了。我们这些个人,都是白说了。”

侯快轩笑道:“没有的话,没有的话。你们不信,我可以举一个反比例。”

因笑道:“老六,你不要唱吧。”

解玉贞笑着,正待说话。侯快轩又道:“你可不要借雨倒台,就说不唱,你这样一来,我的嫌疑就更大了。”

这样一说,大家就都哈哈大笑起来。还是陶伟业接过胡琴去笑道:“谁也不要迁就谁,我来拉胡琴了。”

于是坐到一边,左腿架在右腿上,先调了一调弦子,笑道:“行了,唱吧。”

于是望着解玉贞就慢慢地唱了起来。她一面唱着,一面含了笑容,眼睛向大家瞟来瞟去。不仅大家听了心里受用,就是这几道眼色,大家就不由得跟在后面鼓起掌来。她把这一段坐宫唱完,大家围着叫好,唐泰士还走上前伸手摸了她的脖子一下,笑道:“你今天的风头总算出够了。”

吴敏荪道:“你不要动手动脚,这是人家有专利权的呀!”

解玉贞道:“吴二爷,你这话,有点太对不住朋友呀!你简直把我当了一种新发明的物品了。”

梁寒山点了点头道:“解女士很有善通常识。连专利权三个字都解释得出来。”

吴敏荪道:“你不要错看了人家,她的的确确,受过中等以上的教育。”

解玉贞笑道:“别损我了。我若是有那样的资格,我自己也能凭着本领去挣钱,何至于跑到这儿来,给诸位取乐儿呢?”

吴敏荪道:“别那样说,我们大家都是朋友,这是社交公开呀!”

说着,也鼓了掌一阵狂笑起来。

解玉贞道:“说笑归说笑,真话归真话。我们四姐的字,很是写得不错,哪儿有找女书记的没有?请各位给她找一份事。”

那沈冰清听了这话,果然将脸色正了一正,笑道:“这事要找唐先生,我想总有个八成可成。”

唐泰士笑道:“找女书记的没有,我倒有一位朋友,要另找一位时髦的太太,你的资格倒是很对劲。”

说着对沈冰清浑身上下溜了一眼,沈冰清笑道:“成啦!真有那样的主儿,我有什么不乐意的?”

吴敏荪笑道:“老六,你这介绍人作成功了。你自己呢?我路上倒有个朋友,要学英文。你准可以去当英文教员。”

梁寒山道:“原来解女士英文很好。”

解玉贞道:“嘿!你别叫解女士了,叫得我怪难为情的,干脆,就是老六吧。你别信他,我懂得什么英文,不过会说极简单的几句外国话罢了。”

陶伟业道:“我们不是来谈学问和职业,来吧,我们还是来唱上一段。这回该老四唱了。唱什么呢?我想给大家来一段青衣,一定是很受欢迎的。”

沈冰清道:“唱大嗓都对付不了,要唱小嗓,更不行了。”

解玉贞道:“我都唱了,你为什么客气?你和我唱的那一段南天门就很好,我们就唱南天门吧。”

大家听了这话,便应声嚷起来,说是二位能合唱一出,大家更是加倍的欢迎了。

于是由向一个人劝驾,变了向两个人劝驾,哪里容得她二人不唱。沈冰清见大家都说解玉贞唱得好,也就不像先那样推诿,因道:“六妹,我们只好献丑了。”

她竟不再等解玉贞表示同意,就向陶伟业笑道:“就请你拉南天门吧。”

他原和陶伟业并排坐着,这时却略把头偏了一点,微微咳嗽了两声。她的头这样一偏,却恰好和梁寒山视线相对,无缘无故,对着展齿一笑,然后低下头去。她虽然浓抹着脂粉,实有几分丰韵,梁寒山无故受她一笑,未免心里一动,因此情不自禁的,也对她一笑。这个时候,胡琴过板拉完,她已经开口唱起来了。

梁寒山斜坐着,呆望了她,等她耍了花腔的时候,大家鼓掌叫好,梁寒山也跟了叫好。沈冰清看了一看解玉贞,又看了一看梁寒山,抿嘴微笑,梁寒山一见,不由得脸上通红。站起来要倒一杯茶喝,搭讪着就走开了,当他走开的时候,宋佩斋却在隔壁屋子里,对他一招手。他走了过去,宋佩斋笑道:“这个聚餐会,与我们原来的意思,大相违背了。我们原说聚餐的意思,是集合一班朋友来作诗,现在诗作不成,专门是吃。吃还不算,另外还带这种临时加入的女宾。”

梁寒山笑道:“作诗究竟是苦事,现在有吃有闹,比原意就有趣得多。可惜这聚餐会,是限于私宅的,若是都像今日,假座饭店,一定一天比一天热闹。”

宋佩斋笑道:“梁先生是第一天得了这种趣味,所以说好。若是你真闹长久了,恐怕也会烦腻。”

梁寒山道:“那不见得。”

宋佩斋道:“你看陶先生吴二爷和她们都很好吗?但是据我所知,他们都没有什么大关系。”

梁寒山道:“那个老大,和吴二爷如何?”

宋佩斋口里衔了半截雪茄,微笑着半天不作声。梁寒山道:“我看若即若离的,倒似乎关系很深呢。”

宋佩齐将雪茄取下来,背了手在背后弹灰,在屋子里踱来踱去。梁寒山见他脸上带着微笑,似乎这里面,含有深秘的作用,就不好说什么。他突然站住,向梁寒山笑道:“然则先生其有意乎?”

梁寒山连连摇着手道:“不不!而且君子不夺人之所好。”

宋佩斋笑道:“不必相瞒,刚才阁下坐在那里,她秋波微托的时候,我已经看见了。这也无所谓夺人之好。吴二爷不过和她姐姐认识,她姐姐上天津去了,今天她是来代表的。她的意思,未尝不想在群客之中,找一个对方,只是我们都太熟了,她不好怎样进行。梁兄和她初次相识,她正好施行催眠术。”

梁寒山笑道:“这也不见得。”

宋佩斋笑道:“这又何必客气,若是有意的话,只要我暗暗给她一个信,她就会喜欢得了不得。”

梁寒山道:“不必不必!那样办,未免太不文明,我要先告辞了。”

宋佩斋点点头道:“也好,我们留到将来再说吧。”

他二人在这里谈着话,那边二人合唱的南天门,也刚刚唱完。

陶伟业拉的得意,还接上的向下拉。吴敏荪道:“别闹了,别闹了。大家没有吃饭,肚子都饿着呢。吃了再来吧。”

于是那边屋子里的人,都拥到这边来。那边架起圆桌面,就安排宴席。安排好了,除了下面上菜的一方,是主人翁坐了以外,其余的人,并不谦逊,各各坐下。梁寒山因为和在座的人,比较的都生疏些,所以等了一等才入席。然而等他入席的时候,只空了邻座解玉贞身边那张空椅子了。梁寒山本想谦逊一下子,无奈这在座的人,都是不谦逊的,惟有自己一个人谦逊太多礼了,也是不好。正踌躇着,解玉贞就伸手连连拍着椅子道:“坐下坐下。”

梁寒山道:“你不是和吴先生坐在一处的吗?我怎样坐到这里来了?”

解玉贞一伸手拉了他的衣襟,笑道:“别难为情了。我都不客气,你还客气一些什么呢?”

说着,将梁寒山的衣服,使劲的拉。梁寒山一想,若是不坐下,也拉得难看,只得一笑之下,就坐下去了。别人都不觉得,惟有宋佩斋是坐在他当面的,却对他微微一笑。

那解玉贞身上的脂粉香,正是浓厚,梁寒山坐在她身边,一阵一阵送到鼻子里来,虽然坐在舄履交错之间,然而闻到这种香气,就不由得自己会起一种奇异的感想。那解玉贞却又偏是不怕闹,只管向梁寒山劝菜劝酒。梁寒山笑道:“你怎么只劝我一个人喝酒?在桌上的人多着呢。”

陶伟业道:“那是她特别优待啊!还不好吗?”

梁寒山道:“这一层特别优待,我恰是受不了。因为我就不会喝酒。”

解玉贞听说,偏过了身子来,右手在上面斟酒,口里说道:“这一杯酒,无论如何是要喝的,若是不喝,我就……”

她左手却暗暗地由椅子边伸了过去,拧了梁寒山的手胳膊一下,梁寒山待要说什么时,解玉贞却又瞟了他一眼,嘴角微微地一欠,梁寒山这就无可说的,只得默然端了杯子喝了一口。解玉贞见他受劝,就不时的给他劝酒。

劝到最后,梁寒山自己觉得酒力不胜便用手将酒杯子按住,笑道:“对不住,恕我不能从命了。”

解玉贞手里拿着一柄小提壶,只管伸到梁寒山面前,不肯拿回去,笑道:“你总得喝了这一杯。”

梁寒山道:“那为什么?”

解玉贞由侯快轩面前看起,向桌上其他人面前同时扫了一眼,笑道:“诸位都不是大诗家吗?这有两句诗的典故非喝不可的。”

梁寒山笑道:“什么?你知道两句诗的故典?”

解玉贞笑道:“你不要看小了我啊!我们就不懂诗?”

说着这话,向侯快轩又抿嘴一笑。梁寒山道:“我知道了这是有师傅教的。”

解玉贞道:“当然有师傅教的,谁是一生下地,说什么就懂什么呢?况且这作诗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怎样不要人教?”

梁寒山笑道:“算你说得有理了,你说出来了,我就喝这么一杯。喝醉了也不要紧,反正是回家睡觉去。”

解玉贞不慌不忙先把自己面前半杯酒斟满了。然后要了梁寒山的杯子,也给他斟上,就举着杯子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消万古愁。”

说着,端起杯子,一仰脖子,一口气喝了。然后翻过杯子来,向梁寒山亮着底,叫了一声干!梁寒山道:“这两句现成的集唐,你是哪里买来的?”

解玉贞道:“不管是集糖还是集盐,你既然有约在先,我说明了,你就得喝。不然我这杯子翻了出来,我就收不回去。”

梁寒山也觉这两句话用得很恰当,一高兴,也就端起来干了一杯,照样的向她亮着底。桌上的人除了唐泰士而外大家都鼓起掌来,就是这一杯酒喝得痛快!梁寒山本来就有七八分酒意,一滴酒也添不下去的。现在突然又干了一大杯,酒量便超越过去了,当时还不觉得怎样,约莫过了五分钟,头脑子就昏沉沉地有些坐不住。因站了起来笑道:“我有点醉了,对不住,我要先走一步。”

席上坐的人,看他的颜色,似乎确是醉了,由他走了也好,便没有人来强留他。他站将起来,大家都随着站起来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听差打了一条手巾送上来,梁寒山擦了一把脸,晃荡晃荡地走将起来。不过心里很明白,极力地将身子镇定着。

走出大门,坐上车子,人便向后斜躺着坐住。那悠悠的晚风吹来,钻进鼻子里嘴里,越是把一肚子酒兴,一直提到胸口以上,在车上几乎要栽将下来。到了家里,便是撑持不住,马上回房,倒在床上睡了。人虽睡在床上,恰是飘飘荡荡,如腾云驾雾一般,也不知身子在哪里。他觉得若干年来,没有作过这样好的梦,那似乎是洒下相思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