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叔遥这一天,本发了薪水,身上揣着钱,就想邀几个朋友,晚上去找一点娱乐。听了包月洲这一重公案之后,心里大受感动。觉得娱乐这一件事,虽然可以用金钱去买,有时金钱所买得的恰是烦恼,成了娱乐一个反面。以自己在歌场上所耗的金钱和时间而论,不能算少,所得的又是些什么呢?因此一想,把找娱乐的心,完全取消。想到有几部书,早就要买,因为没有工夫上书局,都耽误了,今天不如把这要求娱乐的钱,省了下来,到市场上去买书去。于是揣了一些钞票在身上,车子也不坐,就步行到东安市场来。

这时有五点钟了,正是市场里人多的时候,很多艳装的女子,挨身而过。当那女子过去的时间,也就有一阵浓厚的香气,随之而过。而且这种的女子,身后总有一两个轻薄子弟,若即若离地跟随下去。忽然觉得有人在肩头上拍了一下,回头一看,却是梁寒山。因笑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

梁寒山道:“有人请在东城吃晚饭,来得早了,想在市场里消磨半个钟头,然后再去。我早就看见你了,你那一双眼光,只是在人丛中射来射去,也不知道你在这里找谁?”

贾叔遥道:“我是看灯兼看看灯人。”

梁寒山道:“我的目的和你不同。我到市场里来,不是上杂耍场看那些下流社会的娱乐,就是逛书摊子收买旧书。”

贾叔遥笑道:“我们是殊途而同归了。我到市场里来,正是要来收书。”

于是二人一转弯,转到买书的商场里来。

梁寒山笑道:“在这边书市里溜达的人,和那边溜达的,恰是相处在反面的。这里的人,非穷即酸。”

贾叔遥道:“那也不见得,难道那边的人,就是非富即甜吗?”

两个人口里说着话,眼光都射在旧书摊子书上。旁边忽有一个人笑道:“梁先生这话对了。这里的人,是非穷即酸呢。”

梁寒山回头看时,又是那位诗翁金继渊先生。连忙取下帽子一点头道:“又在这里碰到金老先生,巧得很了。”

金继渊笑道:“一个星期,我总有一两回由这书摊子边经过。这就是过屠门而大嚼,虽不得肉,聊以快意云尔啊!”

说毕,呵呵一笑。贾叔遥和金继渊不认识,这就由梁寒山从中介绍。

贾叔遥的先生,和金继渊是同年,也是很耳熟他为人的。他在逊清,也是个进士,由此联想到戏里头所谓第八名进士,已经是一登龙门,身价十倍,何以这位老先生,穿了一身旧布衣,还绽上几个补钉,难道在前清,就没有剩下一个钱?况且他现在还在好几个大学教书,便是两三块钱一点钟,也有一二百元收入,不应该穷得不如我们后生小子。心里这样想,就看看那老先生的态度。

那老先生倒是一副蔼然可亲的样子,胁下夹了一个旧报纸的小扁包,笑嘻嘻地问梁寒山道:“二位也加入这穷酸队里吗?”

梁寒山道:“我们偶然到市场里来逛逛罢了,根本上就没有工夫看书,哪又有工夫来找书?金先生夹了这一包搜罗了一些什么?”

金继渊笑道:“这不是书,这是我吃饭的敲门砖。别的大教授,他们都有一个大皮包,应用的东西,都放在大皮包里。但是有那个大皮包,必得配上一套西装,至少也要一双皮鞋,方才相称,然而我这样昏庸老朽的人,那样时髦打扮起来,岂不要笑掉人的牙齿?所以我索性皮包也不要,只拿几张报纸一包,这倒也很便当。坏了一张,又换一张,天天用新皮包呢?”

说着,又笑起来。

梁寒山道:“这也是老前辈的俭朴主义,有以致此,不能算是穷酸。俭朴惯了的人,就是有了钱,要他挥霍也是觉得不合适的。”

金继渊笑道:“梁先生这话很对,哪一天有工夫,我很愿请梁先生再到我舍下去谈谈。”

梁寒山道:“那一定来的。”

金继渊笑道:“上次简慢得很,这次我一定聊备薄酒,以博一醉,贾先生能不能也赏光一路来?”

贾叔遥答应若有工夫,一定来的。于是金继渊笑着拱手而去。贾叔遥道:“你怎么和这老先生认识?我们是不易和他们谈拢的呢。”

梁寒山道:“也没有什么谈不拢的,他的主张,我们不赞成的,不作声也就算了,况且他又是老先生,是父辈的人,我们还不能让一点吗?”

贾叔遥笑道:“要这样迁就去交朋友,我相信无论什么人,都可以交成朋友。”

梁寒山道:“交朋友总得凑乎。因为那人认为愿意,我才交。既然愿意,当然我要去凑乎他了。”

贾叔遥还未曾答话,忽然听得身边噗嗤一笑。两人同回头看时,有两个少妇,挨身而过,一个约摸有十七八岁,一个约摸有二十一二岁,都剪了发,披了斗篷,装束倒很是时髦,不过脸上虽涂着很浓厚的胭脂粉,隐着她们的肌肤,很是瘦削,倒像是害病新回头的人一样。当他们这样去看她们,同时她们也回头来,向贾梁二人一笑,才小步姗姗地走了。贾叔遥低低地问道:“这好像不是正经人,你在哪里认识她的?她倒对你一笑。”

梁寒山道:“我还以为她们认识你,你倒以为我是认识她吗?”

贾叔遥道:“我明白了。你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有工夫我给你介绍介绍。”

梁寒山看看洋货铺子里挂的钟,已经过了六点,便道:“要认识这两位新朋友,等有工夫再来吧。我要去赴席了。最好是你先认识了,将来再介绍给我。”

说毕,便一笑而别。

梁寒山出了东安市场,坐车来到他赴席的侯宅来。这侯宅的主人翁,也是一个世家子弟,虽然有钱,嗜好与人不同,只有点名士迷。他由许多杂志上,看到梁寒山是一个同调,因此很想和梁寒山谈谈,在他的朋友中,本有一个消寒会,每礼拜在一处吃上一次,而且约定了只在各人家里,不上馆子。他曾找认识的朋友,征求梁寒山的同意,可否也加入这个消寒会。梁寒山其初觉得一个陌生朋友相请,列席的又多是陌生朋友,有点不合式,还未曾答应。到了次日,这位主人侯快轩先生,已经下了请柬来了。想了一想,不能那样不识抬举,也不必回信了,今天一直就来赴约。

到了胡同里,只见前面一只大门灯亮着,一列摆下好几辆汽车,车夫也用不着招呼,到了那里就停下了。梁寒山到门房投了名片,听差看了看,就请他进去。晚上电灯光下,也看不见这房屋的式样,不过一进门之后,随着画廊,已经走过两重院落。到了一幢正屋之前,看到玻璃窗灯光灿烂,又是人语喧哗,大概这里就是会客之所了。

听差将他导引进去,那是一所极大的客厅,桌椅炕凳,一律都是紫檀木的,雕着那很精致的花样。电灯都用仿古的纱灯罩罩着,垂着极长的穗子。在灯影里看到那墙上张挂的字画,越显得是古色古香了。只这一进门,便觉得那种世禄之家的富贵气象。这时,在旁边一列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都站了起来。其中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眼睛似乎有点近视,戴了一副厚的眼镜。他见客来,先笑着上前,躬了身子,深深地作了两个揖,笑道:“梁先生,我们都是久仰得很的了。”

此外两人,一个是梁寒山的熟人石岱华。石岱华就笑着从中介绍道:“这是主人翁侯快轩先生。”

又指着一个穿青呢马褂,灰哔叽袍子的人道:“这是唐泰士先生。”

那人口里衔着一支烟卷,对梁寒山看了一看,没有说什么。侯快轩立刻很恭敬的,请着梁寒山在上首一把椅子上坐了,笑道:“我们是神交已久,应该早认识的了,不料到今日才会面。最近还有什么佳作没有?”

梁寒山笑道:“作是不断地做,佳可是谈不上。”

那唐泰士又向梁寒山望了一望。梁寒山默然了,就向着这大厅四围一看。

两边有两所仿古的大古玩格架,随着格架,陈列上许多大小方圆的古玩。格架之一端,有一扇屏门,正是转通到这檀木花炕的后面。那后面有一阵笑语之声发生出来。侯快轩站起来拱拱手道:“后面还有许多朋友,我给梁先生介绍介绍吧。”

于是这大厅上四人,转过这屏门后边来。这里是一个六角式的小屋子,前面的形式很是壮丽,这里的形式,恰是纤小,一前一后,一大一小,却来个反面。屋子里四周,列着低矮平软的沙发。间着精致的几案,桌上陈设着小匣子盛的小件古玩。所以这屋子里虽然有点欧化,还不失为古雅。这屋子里一共有五位宾客,倒都是青年人。其中有个胖些的,梁寒山认得,他令尊在前清作过巡抚和公使,现在还是大官,乃是孔端己先生。其余的人就不认得了。石岱华就先介绍一位瘦子,乃是吴文成公的孙少爷吴敏荪先生。那人倒是挺和气,坐在皮椅子上,突然向上一站道:“这是梁先生,久仰久仰!是今年上春吧?我看到梁先生在杂志上作的那几篇滑稽文,作得真好。要这样的材料,我知道的还很不少,可以贡献贡献给梁先生。”

梁寒山来不及答话,侯快轩又介绍他认识了两个人,乃是陶伟业、宋佩斋、陈梦周三位先生。陶、宋二位,是少年部员,宋佩斋也是一位少爷。当时大家一阵寒暄,分别坐下。

那陶伟业先生穿了一件宝蓝色的湖绉袍子,斜躺在一张皮面的躺椅上。笑道:“六爷,我们这会,定着永久不许在酒馆子里吃吗?”

侯快轩衔着一根雪茄,背了手站着。于是取出烟来,弹了一弹灰,笑道:“你这话我明白,是不是因为在家里吃饭,有点受拘束?可是我们有话在先,乃是消寒雅集呢。既然要雅,当然是斯斯文文的。”

孔端己正和石岱华在一边谈时局。听了这话,偏过身子来说道:“莫不是做诗?那何必呢?我们无非找几个朋友在一处,谈得开开心,要说做诗,我就不会。就是你们会做诗的诸公,我觉得也有些乐不敌苦。”

唐泰士原和梁寒山坐得相近,却偏过头对孔端己道:“二爷这话,我赞成。说到做诗,无论如何,也比不上樊樊山易实甫那些老头子。做成了那样一个诗翁,也没有什么,然而那是多少年的成绩啊!我就是主张热酒热菜吃一个痛快。”

梁寒山听了侯快轩的话,正想提到做诗那一层上去。现在有人把老诗翁抬了出来,就不好意思再向下说了。预先一肚子理想的事,都成了幻境,就默然地坐着。看到茶几上陈设了一套精装的印谱,就拿了一本出来翻阅。陶伟业道:“六爷,下回轮着我吧。我住在饭店里,至多也只能请在饭店里的。”

大家说着话,本沉寂了一会子,这一提,大家入席。梁寒山自觉这里是生所在,站起来,退了后,好让人家上前。

果然,主客让先走,有一阵虚谦。石岱华望了他一眼,觉得总脱不了那穷措大的气味,见了这些公子哥儿,有点怯场,使顺手扶了扶他的胳膊,暗中倒很使劲,要他走上前一步,和人客气。梁寒山会意,就上前了。石岱华放出很自然的样子,笑道:“不要客气吧,随便吧,我就先走了。”

说时,他望着梁寒山。说毕,他先走了。

大家由客厅里,让到一间小屋子里,列了圆桌子的席,主人翁抵死要梁寒山上座,说是只有他一个人是初次来的。吴敏荪和宋佩斋也是如此主张。宋佩斋还过来搀着,有勉强之意。唐泰士嘴里还衔着半截烟卷,一语不发,先在横头凳上坐下,对着梁寒山那件八成旧的线春驼绒袍子看了一遍。石岱华眉头有点皱,似乎有什么感觉,也看了过来。梁寒山倒有些心慌,也不知道是哪里失仪,让人家这样注意。便笑着对侯快轩道:“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坐下了。”

他这一坐,其余的人,自然好说,也就纷纷坐下,石岱华紧邻着他坐的,就像看护妇对付病人一般,不时的用眼光照顾了他。

说时,桌上已经开始斟过了一巡酒,大家喝了酒,先由喝绍兴酒上谈起。陶伟业端着杯子喝了一口,又举起那拳大的蓝花玉瓷杯,映着电灯亮,看了一看,笑道:“这酒的气味和颜色都好,哪家的?”

他本是问侯快轩,侯快轩还未曾答言,吴敏荪坐在他对面,举杯喝了一口酒,笑道:“这是联芳家的无疑,八毛呢,一块呢?”

侯快轩道:“这只是五毛的罢了。”

吴敏荪道:“太便宜了。这一定是因六哥是老主顾,所以格外客气。”

梁寒山喝酒是个外行。他们谈到了酒经,却是不能插嘴,只好拿起碟子里的瓜子来嗑着。石岱华对于酒,也是外行,他便掉转头来对唐泰士道:“这一向子,见着化欧没有?”

唐泰士脸上现出很得意的样子,笑道:“同乡里几个当做长的,总算化欧手段了,干得最久的了。不过他这次上台。外交办得不大高明。昨天我们还在一处吃饭,他很高兴,乱拉人打小牌。我因为有事就先溜开了。”

石岱华道:“他的兴致果然不浅,还想兼财政呢。”

陈梦周插上一句道:“现在的财政,不容易对付呀!我们敝亲,干了两个月次长,老是嚷不了。”

唐泰士道:“有什么不了呢,多发两笔公债,也就行了。”

陈梦周道:“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不是局外人可以理想得到的。说起发公债,好像是一件极容易的事,由财政部印刷局一印就得了。但是印只管由你印,银行里不肯承销,也是枉然。我们敝亲那银行,总算有些名望的了。然而他们的资本,都借给政府去了,弄得外强中干。可是话就说回来了,这些银行家,无论怎样穷,也比我们好,打起牌来,极小极小,也是输赢两三万。”

他们这边谈政治,那边谈酒经,梁寒山全不在行,本来极想表示自己不怯场,而偏是没有说话机会,一直把面前一碟子嗑完了,也不能加上一句去。侯快轩怕冷淡了他,就端了酒杯,向梁寒山劝酒。那几个谈政治的,就越发谈得起劲。石岱华说得很得意的时候望了梁寒山笑。因道:“寒山兄是闭门著述,理乱不闻的人,我倒很钦佩。”

梁寒山笑道:“治理是理乱不闻,我根本上就缺乏政治常识。”

侯快轩道:“寒山兄太客气了,从来名士生涯,就不爱与闻他人家国事。”

唐泰士笑道:“六哥,这话有些不然啊!共和国民,谁也该有政治常识,谁也该谈谈政治。不然要选举起来,岂不是格格不入?在场没有哪个做名士,我又要说一句,中国的事情,一大半就误在这班半瓶醋的名士手上。”

梁寒山听了这话,心里倒不由得卜通跳了一下。眼望着唐泰士石岱华两人的颜色,却又毫不在乎似的。这也就算了。心里想道,和这班人谈话,总会是格格不入的。与其勉强在这里坐着,倒不如早走干净了。

心里正计划着,要怎样才能够走开,侯快轩却隔了桌子,遥遥的拱手笑道:“寒山兄你还是喝一杯吧。我们这些人,是极随便的。可不要客气。”

梁寒山笑道:“我原是不知道什么叫客气,若要客气,还不能初次拜谒,就来大吃大喝呢。”

这一说,倒让满桌子人都笑了。自这一笑之后,这才把一桌一边谈风月,一边谈政治,一边谈娱乐,两个不同的论调,并拢到一处。因为这样,梁寒山比较得有些生气,才把这一餐酒席吃完。大家说笑着,又到那小客厅里来。

小客厅里往北,有两扇推门,推门里,又是一所船厅,周围都是仿了船的模型,厅里并没有别的东西,只是摆着一层一层的盆景,梁寒山推了门,走进来看花,石岱华也由后面跟了上来。他向梁寒山笑道:“你看这房子怎样?真好哇!这样的地方,你大概没有到过多少处吧?若是多来几回,于你作文上,不无多少裨益吧?”

梁寒山倒没有说什么,只是向他笑了一笑。说到这里,侯快轩也来了,笑道:“看花吗?简陋得很,没有什么佳种,不过高高低低,看起来,倒还闹热罢了。”

石岱华道:“好极了。这些花,搜罗就不容易。侯兄真是雅人啦。”

梁寒山趁着这个机会便道:“今天很痛快,吃了个八成醉,又看了这些个好花。只是可惜我这人太忙,不能在这里多耽搁,我要先告辞了。”

侯快轩道:“我也知道梁兄是忙人。但是稍坐片时,谅也不妨事。”

梁寒山笑道:“实在有他,异日再来领教吧。”

说着拱手告辞。到那小客厅里,也是和大家拱拱手。侯快轩连说简慢不恭,一直送到大门口。等梁寒山上了车子,他才回转身去。

他到了家里时,已经有九点钟了。走到院子里,看着自己那间其大如舟的小书房,不由得自叹了一口气。晚上虽然还有些事要办,进得屋去,精神非常懊丧,便倒在一张软榻上了。家中佣人以为他喝酒醉了,让他去睡,也不来惊醒他。和衣而睡,直睡到半夜醒来,又和衣上床睡了。次早醒来,只见书桌上有一封信柬放在那里。打开来看时上面是一张便条,上写道:

往日无课,又不免在家中枯坐竟日矣。午间拟邀驾一谈,备有落花生与烧刀子,以助谈兴,能不见却否?

继渊顿

自言自语地道:这老头子却也兴致不浅。因午间恰也无事,就依着金继渊的约会,于十二点钟,向金家来拜访。老头子一听门环响,却亲自出来开门。梁寒山笑道:“烦劳老先生了,我又来打搅你了。”

金继渊笑道:“我是应门无五尺之童,遇事都是亲自上前的。穷措大的生活,就是这样,可不要见笑。”

说着,引了梁寒山到他那书房里去。他先在马褂的纽扣下暗袋里,摸索了一阵,摸了三个小黄纸包出来。他笑道:“家里常用的茶叶,粗糙得很,不足以供客,我这是早上下课回家,买了三包好龙井。”

一面说着一面把书架上那只当古玩陈设的宜兴壶拿了来,放下袖子,掸了一掸壶上的浮尘,然后便叫老妈子提开水来。老妈子将水提来了,他自掀开壶盖。先斟上开水,洗刷洗刷了壶里面,然后打开一包茶叶放了进去。将宜兴壶放在桌上,提着开水壶,高高地向下冲。

冲完了,将开水壶交给老妈子,两手捧着壶放到梁寒山所坐的面前茶几上,现出一种得意的样子,笑道:“我平常无事,颇好喝个茶。这把壶很好,有三十七年的历史了。”

梁寒山道:“老先生真是爱惜物件,平常一把随用的茶壶,能用到三十多年。这是不容易的东西。”

金继渊已经斟好两杯茶分了宾主坐下。笑道:“平常日用的东西,本来不容易用到这久,但是我这把茶壶,却当别论,不是佳宾来了,我不用它,不是逢到佳节,我不用它,不是自己作诗填词,我不用它,不是扫地焚香,我不用它,措大无所宝,以茶壶为宝。”

说毕,拍手哈哈大笑。梁寒山道:“老先生,我是没有跟上读旧书的人。大概老前辈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像你老先生是真能得着此中乐极了。”

金继渊道:“不然。所谓名教中自有乐地的话,乃是学理学的人说的话,我原来是学词章的,知一班老先生根本就不协调。在老弟台你这样大年纪的时候,人家一样的说我是狂狷之流,倒不料如今成了昏庸老朽的人物了。”

金继渊越说越是高兴,前三十年后三十年,他一生闲情逸致的事,都说了出来。

在他谈得高兴之际,那老妈子进进出出,已经在一张小圆桌上摆下了酒菜,金继渊就对梁寒山拱拱手道:“我已声明,只是有落花生下酒的,可不要嫌简慢。”

梁寒山笑道:“若是那样,我就不敢来了。”

于是二人就了圆桌子对面坐下。一看那桌上,摆了四个碟子,一碟子是青皮豆,一碟子卤蛋,一碟子是酱醋拌的小红萝卜,一碟子是南货店里买的白皮咸肉。这时那老妈子又捧了一个藤编小簸箩来,里面装着满满的一箩子花生,箩放在桌上,金继渊抓了一大把放到梁寒山面前,自己也抓了一把放在面前,于是就剥了花生,喝起酒来。过酒壶也很别致,乃是一只装杏仁露的八寸高瓶子。瓶上贴着中外大药房的仿单,兀自未曾撕去。老先生喝得很高兴,一瓶子酒,梁寒山只喝了十分之二,其余的酒,就让他一个人自斟自饮,喝个干净了。

依着金继渊的意思,还要去打一瓶酒。梁寒山却笑着拦住道:“用不着了,这就多了。有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句话金继渊听了,是非常之对劲,就不主张再打酒了。恰好院子里有个山东口音的人嚷道:“送包子来了。”

金继渊道:“你拿进来吧。又不是没有来过的。”

于是一个十几岁的徒弟,提了一个大木盒子进来。掀开提盒盖,先有一阵葱蒜味扑鼻而来。看时,乃是两大碗红豆细米粥,一大盘天津包子。那小徒弟都放在桌上,提了提盒走了。

金继渊首先夹了个拳头大的包子,放前梁寒山面前来,笑道:“这是胡同口上,一个点心摊子上的。味儿很不错,他那里不卖别的什么,只卖细米粥和天津包子,尝一个吧。”

梁寒山想不吃,又怕拂了人家的盛意,只得夹起包子来咬了一口。包子的肉馅倒是不小,里面还有一条条绿色的,那正是葱或者青蒜丝儿了。所幸还没有多大的气味,就把那个包子吃了。依着金继渊还要他吃两个。他说这红豆粥很香,先吃粥吧,怕吃多了包子,粥就吃不下去了。金继渊听他如此说,这也就不再勉强了。

他喝完了那一碗粥,便站起来笑道:“吃饱了,吃饱了。”

金继渊笑道:“东西是没有什么可吃的,不过谈得很痛快罢了。”

于是他也站起来,拈了两个花生在手上剥着,笑道:“此会甚乐。不可无诗以纪之。”

梁寒山明知他有诗翁之号,纵然好作诗,也不能在诗翁面前班门弄斧。因笑道:“老先生有这种兴致,我极愿瞻仰。”

金继渊道:“要作诗,自然是联句了,不能是我一个人作。”

梁寒山道:“我做了诗请老先生改,还有点不好意思拿出手呢,何况是联句?”

金继渊笑着点了点头道:“何其谦也?这不由得,我想起了袁子才的话,少年老成,人生不幸。老弟台,你何不放纵一点子?”

说时,又抚掌哈哈大笑。梁寒山见这老头子十分高兴,也就不十分拘着长幼之别,开怀和他一谈。一直谈到上灯的时候,方才告别而去。

金继渊送客出了而后,只见他太太由里面走到书房里来,皱着眉道:“无原无故,吃个什么酒,请个什么客!你看,剥了这一地的花生壳。”

金继渊笑道:“这算请什么客呢?不过朋友来了,喝一点儿吃一点儿助助谈兴。”

金太太道:“学堂里的薪水,怎么样了?快发了吧?”

金继渊道:“哪里有一点消息,这一个月里,决计是无望的了。”

金太太道:“我看你吃吃喝喝,这样高兴,以为是发了一笔财了,原来还是黄柏树下弹琴,苦中作乐。”

金继渊叹了一口气道:“咳!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金太太将嘴一撇道:“这两句话,你总说过一千回了。”

金继渊一看他太太虽是四十将近,然而身上穿了紫色的袍子,还是徐娘半老,丰韵犹存。因拈着胡子笑道:“以我这样的地位,还要你穿假绸料做的衣服,这是我很为愧对的。然而这才算是贫贱夫妻呀。”

金太太微微瞪了他一眼道:“这种穷日子,哪个像你过得那样高兴。”

说毕,他便掉头出门去了。

金继渊望着太太的后影,长叹了一声。他那个八岁的小少爷小骥,一跳一跳地由后面跑出来。伸着一只小手,到金继渊面前来道:“爸爸!你给我几个大花,我妈打牌去了,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可等不及呢。”

金继渊见孩子说得可怜,在身上探索了一下,掏出一个手巾包,打开来,里面也有铜子,也有铜子票,也有毛钱票,还有一块现洋钱。将票子和铜子都点了一点,然后拿了三个大子交到小骥手里,笑道:“拿去吧,可别买生的冷的吃。”

小骥接了钱,跳着走了,金继渊在屋子里背着手,走来走去,先是想到家事,继而是想到学校里的薪水,最后是想到自己的两个儿子。管他呢,有了这儿子,就是传授衣钵的人了。再说自己省吃俭用,已积下六七千块钱,存在一个朋友那里,可以按月生下六厘息。这六七千块钱。作为孩子教育费,也就勉强可以说够了。自己活着一天,教书的事,总可以继续一天。无论如何,有书教,吃饭的钱,总是有的,这也就不至于发生若何的大困难了。想到这里人也有精神,泰然起来。复又在灯下摊开书来念,藉以替太太守着大门。

一直候到深夜一点,金太太才回家来。金继渊看太太脸上的颜色,有点不好,似乎输了钱,也就不敢说什么了。金太太一进门,早就脱了衣服睡觉,什么也不管,金继渊却摸门壁摸,将门户检点一周,然后才敢登床。

次日上午九点钟,西城一家大学,正是有课。因此上午七点钟,就爬起来了。起床只觉身上一阵奇寒,似乎比平常的天气,要冷好几倍,推开窗子向外一望,只见天气阴暗暗的,院子里半空中飞着如烟如雾的细雨丝。那清晨的寒风吹来,把细雨吹得一卷一卷地腾落,恰像是烟头。雨虽是细,无如下得极密,敞着走出去,大概是不能够。因此找了一件棉坎肩加上,又把衣柜底下一双牛皮钉鞋翻了出来,掸了一掸灰穿上。然后在衣柜顶拿了雨伞在手,正打算要走,他的少爷小骥儿,也披了衣服跟着出来了。金继渊握着他的手道:“下雨了,上学不上学?”

小骥儿道:“第一堂是上国文呢,怎么不去?”

金继渊于是在身上掏出二十个铜子交给他道:“留着雇车上学吧。下雨了,你又没有皮鞋,可别买吃的。”

小骥儿接着铜子,喜欢得直跳。

金继渊因怕时间来不及,也未曾多说话,开了大门,撑了雨伞,就走上街来,他由东往西,正要走过那又长又宽的东西长安街。斜风迎面吹来,手里的雨伞,实在是不好撑。将伞挡住了上面,却又挡不住下面,把一件棉袍子打湿了大半截。这有钉的皮鞋,和无钉的皮鞋,恰好相处在反面,走路是非常的不起脚,走三步,不免要退回去两步。路上的人力车夫,看见这位老先生穿了钉鞋打着雨伞,对着风走,便远远地拉了车子过来,连问道:“上哪儿?老先生,我拉去。”

金继渊向车夫摆了摆头,依然地向前走。那车夫不曾看出,拖了车子,又追将上来。又一个车夫在后面笑道:“嘿!好买卖,赶上去啦。这老头儿天天早上打这条路上过,谁也没瞧见过他花了一个子儿的车钱。跟着吧,跟到西便门多跑马场去。哈哈!”

那车夫听了这话,磨转车把,就不跟下去了。金继渊对于这些,并不理会,还是将伞抵着迎面的风,一步一步很从容地走去。好容易走到了学校里,两只撑伞的手,放下伞之后,只管抖颤,大概一路之上,已是吃力不少。忙着走进休息室,看一看挂钟,已是八点半钟。

在路上逆风而行,不知不觉,已经快牺牲一个钟点。因找了一份报,随手翻了翻,混去半个钟头,这就打上堂钟。金继渊所教的是词章,听讲的学生就不大多。今天是阴雨天,不是路近的学生,就都没有来。因之堂上一共八个学生,倒是寂静。金继渊一上讲台,便有一个学生问道:“金先生,这样斜风细雨的天,也是走来的吗?”

金继渊道:“是走来的,你怎么知道?”

那学生指着他的长衣道:“怎么不知道呢?你瞧,那衣服后面的下摆,溅了那些个泥点,不是走来的,哪里会有呢?金先生真能吃苦,我们当学生的还赶不上呢。”

金继渊笑道:“你们不要笑我省钱,学堂里有四个月不曾发薪水了。我若是不省俭一点,不要说坐车子,吃饭的钱,也就早早没有了。幸而我稳当一点,早就很省俭,所以到现在还能走路来上课。我对诸位说,是不必隐瞒,老老实实,就是舍不得那几个车钱。若是对人说起来,我就说我教书的生活,太拘板了,借着每日上课,走几步路,运动运动身体,岂不是好?我这样走惯了,将来有开运动会的时候,加上老人赛跑一项,我准能抢上第一名。”

这些学生,听到他说得很有劲,都笑将起来。

金继渊上的课,是诗学概论,没有书本,也没有讲义,只要到上课的时候,在教室里散讲几点钟。学生因为他是一个老好先生,除了平常做点东西,让他改改而外,上课的时候,却也不为深究,与其让他讲什么汉魏六朝,李杜苏黄,倒不因谈谈天,比较还有兴趣,因此金继渊上起课来,倒不十分受累,一会的工夫,就把一点钟的时间过去了。今天是阴天,学生到得少,大家也正是无精打采的念书,谈谈天倒也可以解闷,因此你一问,我一答,只管谈了下去,听到打了下堂钟,金继渊算是一句书也没有讲,就下堂了,有两个学生谈得比较高兴,还陪着他谈到休息室里去。金继渊见学生对他的感情很好,心里十分高兴,下一堂是中国文学史,教这一堂课的先生没有来,打电话请他代一代,他也就慨然答应了。

上完了这两堂课,那雨丝更来得紧密了。金继渊因为家里还有许多课卷,要赶回去改好,因此也来不及等雨势小些,又撑了雨伞,走回家去。这时由西向东走,风是从后面来的,将纸伞扛在肩膀上,走起来就便当得多,走到天安门,那地方忽宽阔起来了。因为有一只鞋带散了,便低头去系。不料这样一弯腰,恰好一阵风来,将伞掀了开去。自己使劲一拉,却将那把纸伞,撕成两半边,伸直腰来一看,虽然勉强还可以撑着。然而上下两方,缺了两只大口,那风卷雨势,直扑了来,把衣服湿成了整片的。衣服湿到这种样子,更用不着坐车了,就这样雨水淋漓到了家里。

金太太一见,便道:“你这是做什么?弄成这水淋鸡似的。你瞧,伞也不放在屋子外头,淋了这一地的水。”

金继渊笑道:“你也不知道今天的天气,走路多么不方便,伞又让风刮破。怎样不会洒一身的水。”

还是他家里的老妈子赵妈,看见先生浑身透湿,老人家可经受不起,因道:“这衣服透湿,你脱下来换了罢。弄出了毛病,可不是玩的。”

金太太也觉得他这衣服湿得过分一点,因道:“叫你换,你就换去吧,生了病,也是麻烦啊!”

金继渊,也是早觉得身上凉飕飕的,经人家一提,仿佛身上倒格外的冷,因此也就进房去,重新换一身衣服。

不料换了衣服,立刻觉得有些头晕,早晨吹了寒风,昨晚上又是没有睡足的,一点儿头晕,却也是意料中事,因此也没有对哪个人说,还如平常一样。下午东城一家大学,也有一点钟课,因为路近,又去了。到了晚上,就不大想吃饭,本想熬一点稀饭吃,想起这两天,家里都是买的零米,大概米都吃完了,若要熬稀饭,势必再去买米,未免费事,因要了一些开水,泡了大半碗饭吃,也就算了。

吃过饭后,身子兀自疲倦,便早一点儿登床睡觉,以补昨晚的不足。睡到床上,背一贴着被褥和往日大不相同,竟有一样说不出来的舒适。趁着这一阵子舒适,把两脚伸直更是痛快。就这样很甜蜜的睡将过去了。一晚睡到天亮,仿佛身也不曾翻一下,醒了过来,看看窗子上的纸色,还是阴暗暗的,不见一点阳光,料是天气还未曾晴,今天早上,西城还是有两堂课,得趁此起来。

于是披衣起床,看看桌上那一架旧闹钟,已到八点,呀了一声,连忙扣了衣服的纽扣,走到堂屋来,开门向外一看。就在这个时候,脸上和脖子里一阵阴凉,不由得人打了一个冷战。原来是屋檐下一口风,卷了一阵雨烟,扑将过来,他向后退了一步,将门随手关上,呆了一呆。

他家的老妈子也起来了,却对他说:“老先生,你今天不能去了,要去,又会弄得一身透湿的。昨天我就瞧你不舒服了,今天你就别去了。这么大岁数,你干吗那样受累啊!”

金继渊笑道:“看你不出,你倒是个有良心的,唉!我也和你一样,是没有法子啊。你要有饭吃,这大岁数,又何至于到我家里来做事。”

这一句话兜动老妈子的心事,也就放了事不做,站在一边,和金继渊大谈其奶奶经。金太太正睡在劲头上,听到老妈子唧唧喳喳说话,就在床上骂道:“这一大早上,哪里有许多话,你们起来了,就不愿意人家多睡一会儿吗?”

金继渊听说,就连和老妈子,摇了几摇手,彼此就不说什么了。

不过外面院子里的雨势,比先前来得更大,檐溜的点滴声,滴滴搭搭地响着,身上本来就有些不舒服,听到这种檐溜之声,就格外要增进心上的不快。心想从来也没有缺过课,缺一两次,总也不打紧。况且今天天气不好,学生到得一定不多,在事实上说也不至于误人家多少事。他的毅力,实在没有法振作他衰败的精神,让老妈子提了一壶热茶,自己捧着一壶茶坐在椅子上取暖,口里喝茶眼望着玻璃窗子外的天色不觉诗兴大发,却念道:“子规声里雨如烟”,只刚念得一句,忽然外面有一阵打门声,心里想着,这一清早,哪有人来,便叫老妈子去开门。

老妈子开了门回来说,是米铺送了半包米来了。金继渊摸着胡子笑道:“我以为天下有那么巧,又是催租吏来了,打断了诗兴。现在是送米来了,这倒恰好相处在反面了。满城风雨近重阳,秋兴也,子规声里雨如烟,春兴也,究竟是秋兴不如春兴哩。”

老妈子听他文兼诗地说着,翻了两只大眼睛望着他。金继渊笑道:“我不是和你说话,你叫米铺里伙计,把米倒下来吧。”

老妈子道:“老先生,米钱呢?”

金继渊道:“半包,八块多呢。这时候没有钱,叫他把米暂放下来,上午我送去就是了。”

老妈子照样地去回话,却在大门口嚷将起来。金继渊赶了出去,便问她为什么。老妈子道:“米铺里这小子不开眼,我说上午送钱去,他把米袋又扛回去了。我们还等着煮饭呢。我叫他把米放下,他只是不理,你说可气不可气?”

金继渊道:“那也不能怪人家。他做的是生意买卖,我们没有钱给人家,就不能怪人家把米袋扛回去。早上没有米不要紧,还是在胡同口上先买一餐零米吃吧。”

老妈子见主人翁都不生气,自己也就犯不着多说话,自去做事去了。

金继渊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出神,便觉身上有点支持不住,若是在这里枯坐,未免无聊,因慢慢走到那书房兼作客厅的屋子里去,随手找了一本书,摊在桌上来看。但是今日情形特别,无论如何,将书看不出意思来,越看人是越疲倦,就坐不住了。他将书一抛,两手伏在桌上,枕着手臂睡觉。睡了一会,人更是疲倦,索性拿了一床薄被,铺在藤床上,就睡将起来。

还是老妈子看了不过意,就把金太太叫醒,说是老先生病了,请太太起来看一看。金太太一面披衣起床,一面说道:“刚才还听到说话呢,怎么一会子工夫就病了?”

老妈子道:“看那样子,好像很不舒服似的,现在都躺下了。”

金太太听说是真病了,就走到书房里来看他。只见金继渊将一床薄被,半垫半盖,遮了下半截。却用了好几件衣服,垒着一个高高的枕头,将头枕了。手上捧了一本书,带哼带看。金太太道:“你怎么了,真是有些不舒服吗?”

金继渊点了点头道:“大概是昨天湿了雨,受了寒了。不要紧的。”

金太太道:“你就好好地躺一会儿吧。又看个什么书呢?”

金继渊道:“原为着心里难过得很,看看书混混,人就好些。要是点儿小病,看书真看得好。”

金太太道:“你就是有这样一个怪毛病,越穷越看书,越是心里难受越看书,我就让你去看吧。”

老妈子道:“老先生准是昨天淋了生雨,受了寒了。今天不是我拦着,还打算出去呢。我看,要熬点粥让他喝喝吧。”

金太太一想昨天上市场回来,街上那样斜风斜雨,老头子在外面走来走去,就惹了病,也是老大不忍。她便点点头道:“好吧,熬一点粥喝吧。”

因走到藤床边,用手摸了一摸金继渊的额角,问道:“现在你觉得怎么样,好一点子吗?”

金继渊哼着道:“没有什么病,躺一会子就好了。”

金太太道:“我给你熬一点粥喝,你要什么菜不要?”

金继渊摇了一摇手道:“我不要吃什么,粥也不必熬,家里还没有米呢。”

金太太道:“没有米吗?我倒忘了。”

停了一停,又道:“好吧,我先去买一点米给你熬上粥。”

金继渊因身上拿钱不出,却不好和金太太说什么,只好把书本捧了起来看。

金太太心里原有许多不痛快,因见金继渊病在床上,又不好再与人家以难堪,也就忍住不说。吃饭的时候,金继渊喝了一碗半稀饭,精神比较的健旺些。金太太因为天气不好,也不能出门,让金继渊去睡,盖好被褥,自己拿了一双鞋,坐在一边做,和金继渊谈天消遣。谈来谈去,谈到了经济问题,金太太便道:“你放在赵家的账,有这么久没有摊过一个利钱给我们了,我们应该去问问,究竟是怎样算账。”

金继渊道:“我原说钱放在他那里比银行还稳,因为他有上十万的家财,还一直作着大官,料想也不会把我们的钱花了。这两年我们的境况不好,没有在他那里存钱,他就也不大给我们的利钱,这事倒让我有点疑心,但是我想赵先生为人,总不至于那样吧?”

金太太道:“现在家里一个钱没有,你又病了,我想到他那里去弄几个钱来用,你看怎样?”

金继渊道:“那有什么不可以?家里既然是等着要钱用,今天就可以去。”

金太太一想,老头子病了,哪里不用几个钱,家里既然没有,只好去动存款了。因道:“那也好,我这就雇车去,你在家里好好儿静养一会子。”

说毕,换了一件衣服,便坐车到赵家去。这不幸的事,就跟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