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起来时,陶达生已经早起来了,百了先到客房里去看他。他一见就笑道:“昨晚上睡得好,没有做什么梦吗?”

百了将右手的巴掌伸开比着鼻子尖,微微点了一点头。陶达生笑道:“你别做这种假道学的样子了。干脆心里要怎样才觉得舒服,就怎样去做,千万别口里是一样,心里又是一样。那样办,人家看去,固然是不顺眼,就是自己精神上也会弄得痛不痛,痒不痒,格外难过。”

百了的心事,正是时刻不定之际,被他劈头三大板斧,倒弄得又不知怎样措词是好。半晌,笑道:“你不在我屋里,你就不要说笑话了。弄得大家知道,笑话更大了。”

陶达生道:“说笑话要什么紧呢?要这样公开,才见得真是说笑话,若是躲在屋子里唧唧咕咕地说笑,那倒显得不规矩了。”

百了笑道:“你是会说,凭你翻来覆去地说,你都算是有理。”

陶达生笑着想了一想,因轻轻地对他道:“我有一件买卖和你兜揽兜揽,不知道你要不要?”

百了道:“我有什么买卖可做?”

陶达生微笑着,也不作声,却在身上掏出日记本子来,用自来水笔,在上面写了秘戏图三个字。百了道:“你那里有这种东西?拿给我看看。”

说时,脸上完全是笑容。眼睛的宽度,缩小了三分之二,眼珠不由得斜到一边,表示他那一种笑意,完全由心里荡漾出来,没有丝毫勉强的意思,夹杂其间,同时不住地用手扒着大腿搔痒。陶达生道:“我身上却不现成,你若是要,我便去拿给你看。”

百了笑道:“真有这种东西吗?在哪里得来的?”

陶达生笑道:“你若是请我大吃一餐的话,我就带你去开这个金矿。”

百了指着陶达生笑道:“你这个孩子,真是淘气,为什么老要敲我竹杠?”

陶达生道:“这个名词,我有些不能承认。凡敲竹杠也者,必定有强迫你非办不可的趋势。照着现在你说的话看起来,难道你对于我介绍的画片,也有非买不可的趋势吗?”

和尚原倒觉得振振有词,给他这样一反问,倒无话可说了。笑了一笑,却没说什么。陶达生道:“我要回去了,你买不买?请我不请我?干脆地快说。”

百了道:“要请你一餐,那很不算什么,何必还要用什么原故。”

陶达生道:“你肯请我就是了。荤馆子你也不好意思进去,素馆子我又不愿进去,两下为难。不如到东安市场烧食摊子上,买上一元钱酱鸡卤鸭之类,当面递给我,让我拿回去慢慢地咀嚼。”

百了道:“那也可以,要买荤菜,哪里也有,又何必远巴巴地跑到东安市场去哩?”

陶达生道:“这却有个原因,因为我的金矿,也在那里,你送了我的礼之后,我马上就带你去视察金矿。”

百了道:“你真厉害,倒要先钱后货。就是那样办吧。什么时候去?”

陶达生道:“下午五点钟的时候,我在茶楼上喝茶,你可以一直到茶楼上去找我。我们要遵守时间,过时不候。”

百了想了一想,笑道:“幸而我是闹着远,这件事可有可无。若是我真非要这个不可。岂不是受死了你的限制吗?”

陶达生道:“若果如此,我的竹杠更大了,岂止要吃你一顿点心而已呢?”

说毕,他也就笑着去了。

这百了和尚,真个异常的守时刻,到了下午五点钟,他就溜到东安市场来,自己正在上茶楼的梯子,后面就有人嚷道:“百了师,不必去找我了,我还比你来得晚呢。”

百了一回头,只见陶达生还在楼下。于是,转身走下楼来,笑道:“你看怎么样,我这人总算言而有信吧。走,我们上烧食摊子上去,我先给你去买吃的。我既然答应了,干脆我就去买。用不着推诿了。”

陶达生笑道:“你真是痛快。不过你这样太痛快了,我真要你买给我吃,倒显得我这人贪食过馋。好吧,我先带你买东西去。”

于是自己在前引导,一引就引到一家书摊子边来。这摊子上,横着用铜丝悬了一块牌子,牌子上刻了红字,乃是劝善书庄。摊子上的主人翁,正在张罗买卖。他一看见陶达生,就笑道:“陶先生,你好久不照顾我们了。”

陶达生道:“今天特意照顾你们来了。”

那卖书地笑着和他点了点头,望了一望道:“请你等一等。”

他于是专一和别的买书者尽先交易,把生意做完了,因看见陶达生后面站了一个和尚,踌躇着却不好说什么。

陶达生明白了,就先问道:“现在有新到的好片子没有?”

卖书的看了一看和尚,又看了一看陶达生,笑道:“是谁要?”

陶达生道:“你还不认识我吗?你管是谁要,你认识我,就卖给我得了。”

卖书地笑道:“那位大师傅是你一处吗?”

陶达生笑道:“你管他是一处不是一处,傻瓜,你生意做回去了。”

卖书的轻轻地道:“这儿可没有,你得跟着我到家里去看。”

陶达生道:“好吧,这就去,我还有事,得到别处去呢。”

卖书的招呼了他一个同伙,看守摊子,自己就在前引导。陶达生是老主顾了,跟着他走。百了站在后面,倒踌躇起来。卖书的一看这种情形,早已明白了,笑着对他点了一点头道:“你也来,不要紧。”

百了也是巴不得一声,就晃动着两只飘飘然的大袖,跟着来了。

那卖书地在前走,一直引他们出了东安市场的大门,逛到对过一条胡同里,有一家门口,悬了堆栈的牌子,卖书的就推门引他们进去。这里好像有许多家卖书的,转了两个弯,把他们引进一间堆书的屋子,笑道:“请坐请坐。还是要书?还是要照片?”

陶达生刚要说只要照片,百了连忙接着说道:“有些什么书?拿出来看看。”

卖书的于是打开一只长木柜的盖,两手一捧,在这里面捧出一大叠书,放在桌上,先就拿出一本小册子来,送到百了前面,笑道:“这是新出版的,你看了,准说不错。”

百了一看那书面是白的,却没有标上书名。百了道:“这是什么书?怎么没有名字?”

陶达生笑道:“有名字就平常了,惟有不署名书名的书,内容才是耐看呢。你翻开将内容瞧一瞧。”

百了原没有看过这种书,站着靠住了桌子,左手托着书,右手就随便翻了一页看。大概也不过看了三四行下去,就觉着非往下看不可,因此相片忘了看,书价也忘了问,只是捧着书往下看。陶达生见他看入了神,且不惊动他,就挑了一张放大的相片,轻悄悄地向书页上一放。字被画片盖住了,已是看不见,看见的乃是画片。百了一看,就由不得一笑,对陶达生道:“这好像是照的一样。”

陶达生道:“自然是照的,若是画的就不值钱了。”

百了于是放下书,将相片拿到窗户边,仔细看了一看,点点头道:“果然是照的。”

一回头时,只见桌子上,大大小小,已堆了许多相片。百了且放了手上的,来看桌上的。这些片子上的人相,果然光怪陆离,有许多是想入非非的。一个佛家子弟,哪里看过这些东西,觉得这种增长见识的图画,一张也不能放过,因此摇着头道:“我不信这是真的,我总要想法子找出一个破绽来。”

于是将那画片,颠来倒去地翻看,只管注意着,以便找出那画片不真实的破绽。但是调查的结果,不但找不出一些破绽,倒觉得的确要算是写实的作风。

卖书的看他这样,便问道:“大师傅要多少,一样挑一张。好吗?”

百了笑道:“我不过闹着玩,要许多作什么?”

陶达生笑道:“挖着一个金矿,是不容易的事,既然挖着了,就可以多多带些金砖回去,何以只要一点点呢?”

卖书的也笑道:“你不像陶先生,可以一个人来买。下次你要是一个人来,我可是不敢招待的。”

陶达生笑道:“听见没有?多买一点儿吧!”

百了笑着,却没有驳回他的话。卖书的自然是卖得越多越好,捧了一大堆的画片,放在百了面前,然后又问百了要不要书看?百了道:“既然你一定要卖给我,你就随便挑出两本来吧。”

卖书的听说,又带着笑,放了一叠书在百了面前。结果一算账,共是六元八角。百了一伸舌头道:“这够两袋白面的钱了,真不是玩意。”

陶达生道:“你又不是常买,逢场作戏,要什么紧?据我看,恐怕你今生也只有一次,多花几个钱,又算什么?”

百了把书和画片都已挑了,叫他扔下几样,实在也有些舍不得,又经陶达生这样一劝,他就毫不犹豫,在身上掏出钱来,一齐买了。卖书的将一张报纸,把东西拿来包好,百了就如往常捧佛经一般,把书捧着走了。出了栈房,百了对陶达生道:“我是言而有信的,我还陪你到市场里去,给你买吃的。”

陶达生笑道:“我是闹着玩,当真要你买吃的吗?若是那样,真不够朋友了。”

百了道:“你是闹着玩,我又何尝不是闹着玩?请你吃一点东西,不见得就把和尚吃穷,你又何必客气?”

陶达生道:“我倒并不是怕将你吃穷,不过吃人家的东西,要人家自动的请才好,指定要人家请,是不大合适的。就是勉强吃下去,心里也未见得受用哩。你若是因为由我介绍出来,你才得到金矿,要谢我这一点功劳,这倒有个办法。我的朋友梁寒山很有心学佛,打算和你们出家人常常周旋周旋,从这里面,多少得一点佛学,不知道你可愿意和他交朋友?”

百了道:“这是很容易的事,你从中一介绍,我就和那位梁先生成为朋友了,何必还提出来算一个条件?”

陶达生道:“这虽然不必算条件,但是那梁先生还想要静方居士给他写两条金刚经的小中堂能不能办到?”

百了道:“这太容易了。静方居士他写中堂原是还愿,并不是像旁的大书家卖字或传名,要搭什么架子。他是有工夫就写的,一点也不踌躇。”

陶达生道:“得了,只要你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就很认为满意了,约了一个日子,我带那梁先生到庙里来拜访你。好不好?”

百了道:“这梁先生不就是编京华杂志的那人吗?我是常听你提到他的。这种人……”

陶达生笑道:“我代你说了吧,这种人和你们来往,是很欢迎的,可以表示你们和文人来往,很是文雅。”

百了将大衫袖拂了两拂,笑道:“口过,口过。”

陶达生道:“这算什么口过,一个和尚能附庸风雅究竟不错,比巴结官府,往在缘簿上多写两笔,那总好得多吧?”

百了笑道:“说来说去总是和尚不好。我也不说了,你说我怎样,我就承认是怎样,这你也就无甚可说的了吧?”

陶达生听他如此说,也就一笑而别。

这百了和尚回得庙去,把那相片和好书看得流连忘返,并未出房门,只是在屋子里坐着。坐得久了,觉得也有些倦,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便到外面屋子里来,散步散步。这时已夜深了,案上的青灯古佛,还同昨晚上一样,沉寂寂的。

但是百了的感情,却有些和昨日不同。心想:一个人修道到了家,也不过像一尊佛一样,垂着眉毛,闭了眼睛,默默地坐着,这有什么意思。譬如这许多梅花,开得实在是好看。又譬如这香炉里的沉檀,实在有一股香味,但是佛的意思,花不是花,香不是香,不必闻,也不必看。一切都是没有。仔细想来,这话真是不通,既不必看,何以要长眼睛?既不必闻,何以又要长鼻子?现成的好东西,都要当粪土,偏又说西方有个极乐世界,真是说不通,我要是佛爷,少不得也是像桌上的佛像一样,静默着受人家供奉。但是这又有什么趣味?做一个和尚要痴心痴意地向佛道上钻,真是自寻死路了。况是自己出家以来,始终也没有看见哪一家学佛学成了功的,只是向下学去,自己还打算升天去成佛作祖不成?这样一想,觉得那慈悲的佛像,不是可亲,倒变成了可怜。

百了一个人,纳了一会子闷,将手一拍,自言自语地道:“罢!我还是干我的。”

这一句话说出口不打紧,却有一个人在屋子外答应道:“百了师,你是什么事下了决心,你要干你的?”

平空听了人说话,百了倒吓了一跳,可是在这一刹那间,一个和尚已经走进来,看时,那是慧灵和尚,这慧灵是西天寺的方丈,年纪不过四十上下,白净的面孔,长长的睫毛,见人就是一笑,非常地和蔼可亲。因为他是这样和蔼,无论男女施主,对他都感情很好。和尚里面,一来因为他是一个大庙的方丈,二来在北京和尚队里,又是第二三把交倚,对他也很尊崇。百了在和尚班里,还不过是二路角色,慧灵现在亲自来看他,自然要当一位上司看待,连忙合了手掌笑道:“阿弥陀佛,我有什么下了决心!不过是说要下功夫看看书罢了,慧灵师怎样夜深跑来了?”

慧灵道:“我听说无相师从南方来了,我想找他谈谈,”说时回头望了一望,就扯着百了的大衫袖道:“有一笔好买卖,我介绍你们去办。南墙有一幢观音阁,庙真好,共是三进,有电灯电话自来水,是一个老姑子在里面住。这姑子把庙当了她的家,把她俗家的兄弟侄儿侄女,一齐引在庙里住。昨天我在素香斋请客,有宋总监在内,谈起北京庙宇,我就故意谈到观音阁去,我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说是出家人说不出口,这样一来,宋总监就追着问。”

百了一拍掌道:“这条计很妙!这叫做欲擒故纵的法子。后来你怎样说呢?”

慧灵道:“后来我说,说出家人的坏处本不应该的,但是这种人借出家为名,占了佛地,来养活她的家族,这简直是欺圣罔法,劝劝他们省悟也好。于是我把那庙里的事,当了满席的人,和盘托出。”

百了一顿脚道:“可惜可惜!把机会错过了。这应该趁热打铁,就在那时候把话加重些。”

慧灵笑道:“你以为我是个傻瓜吗?难道这一点子事情都不知道?我自然无中生有,加上了一大段话,在席的人都说,这庙里的姑子既然这样不守戒,那就可以把她的庙充了公产。”

百了听了这话,两只眼睛,翻着酒杯大小,向慧灵望着,一拍腿说声糟了。慧灵道:“别忙,我在当面,那里糟得了。当时我就说:那不好,公家充了公,那姑子她会反过来说官场觊便她的庙产。她不管好歹到僧尼公会去一请愿,大小是一场交涉。公家拿了一所庙来,也没有什么用处。最好这件事是另找僧人到庙里去住持,公家不过是尊重佛地整顿风化,不要一点好处,那就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宋总监很以我的话为然,说是要和僧尼公会接洽,办这件事。我想公会里面,不能不看我一点面子,你再托人出来一疏通,这一幢庙不愁不是你的。听说附庙有几所房子,可以收房钱,不强似你在这里吗?”

百了听着,伸起一只手,连连将耳朵搔了几下,笑道:“那感情好。你帮我这一个大忙,将来成功之后,那庙产我们就是三一三十一。”

慧灵笑道:“我并不在乎此。老实一句话,我们做的事,谁也瞒不了谁,只要彼此能帮忙就是了。”

百了道:“那是自然,何消说得?”

慧灵说到这里,跑到堂屋门口,向外望了一望,见院子里并没有人,复转身进房来拉了百了,同在禅榻上坐,先嘻嘻地眯着眼睛一笑,然后说道:“我听说这月半边,严宅你们有一坛佛事,对吗?”

百了道:“不到月半就到期了。”

慧灵低了一低声音道:“他们家是善道人家,都敬菩萨。”

百了道:“可不是?最是他们家三姨太太好念佛。”

慧灵听到一声三姨太,笑容更深厚了,嘴角边的两道腮纹,印下去了好深。低声道:“你也知道?你认得她吗?”

百了道:“这里她也来过几回,我所以认得。从前她也是常到贵刹里去的,你比我们更熟了。”

慧灵笑着静默了两分钟,就伏在百了肩膀上,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百了点头笑道:“在你原也是没有法子,她是一个将军的夫人,哪里能得罪她。”

慧灵道:“不管她,过去的事不说了。这回你到严宅去做佛事,能不能想个法子让我也去一个?”

百了伸开五指,将短头发搔得唏嗦唏嗦地响,口里沉吟着道:“若是别个平常的人去,那不算什么。你慧灵师向来不应佛事,怎么忽然去凑我们的场合。”

慧灵笑道:“就是为了这个,我要来和你商量了。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较好的法子,让我也去一个?”

百了道:“慧灵师真是要去一趟,那倒不费什么,我看不如到那个日子,你借了一件事,到严宅找我谈话,你就可以大模大样地去了。”

慧灵笑道:“这种主意,谁也会想得出,但是事情不能那里撞巧,当我到严宅去的时候,恰好就会碰到她。”

百了被他这样一提,才想破了,便道:“这倒也虑的是,你又不能不分黑日白日的,只管去找我们。这样吧,我这趟佛事,自己不去了,我的事就请你代着。那么,前后你有一个礼拜可以在那里了。”

说到这里,他就望了慧灵和尚嘻嘻地笑。

慧灵忘了这是和同道说话,却把老着使了出来,合了掌尽管念着阿弥陀佛。百了道:“这样办固然是好,还有一层,我若白白地不去,还是怕人疑心,最好是说我有了病,支持不住,我就当着说怕撞木钟,来请你去代我两天。你还可以表示不大乐意的样子,可是为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又不得不去,只管先去一天。去了一天之后,我老是不肯说病好,你就可以老往下干了。”

慧灵突然站起来,拍了一拍百了的肩膀,笑道:“好师弟!你想得很周到,作师兄的一定好好酬报你一下。老实说,我在北京恐怕待不久,我那庙里的事,就可交给你去办,你看,那不好吗?”

百了道:“这话我就不相信了。你现在北京,和尚班里不是第一,也是第二,难道别的所在,还有好似这里的不成?再说,你现在还想着到严宅去哩,哪里还能跑到别的地方去哩?”

慧灵笑道:“阿弥陀佛,菩萨照在头上,我是向来不撒谎的。你所说的那两段理由,都不成问题。现在我且不说,到了那个时候,你就自然明白了。”

百了虽然猜不出他持有何项理由,但是料想他也不会说话骗人。就欢天喜地地将慧灵所说的话,完全照办了。慧灵当日将百了足足安慰一起,把百了喜欢得满头搔不着痒处。谈了一会,慧灵就告辞去了。百了看了一晚上书和画,精神大为奋发。到了次日,他想起陶达生要的两轴金刚经吊屏,便不辞劳苦,远远地跑到静方居士那里去要。约好之后,还怕陶达生心里挂念,又亲自去通知一个信。陶达生因为到梁寒山家尚不甚远,就邀着百了一路,向梁寒山家里来。

到了梁寒山家一打门,他家听差,看见一个光头僧人,倒吃了一惊,正要问为什么打门,见他身后转出一个人,却是陶达生。他认得陶达生是主人翁的朋友,这和尚算是没有走错。不过又对那和尚望了一望。陶达生会意,便道:“他也是你们梁先生的朋友,说我和他一路来的,你进去先说一声儿也好。”

听差的究竟不敢把和尚胡乱向家里引,便先进去问。梁寒山一听和尚来了,便笑着迎向大门口来,陶达生将身子一闪,就在一边,给二人介绍。百了一见,便合了掌,弯着腰深深地打了个问讯。脸色正正的,微微地带上了一点笑意。梁寒山请他进门,他垂了一只大衫袖,一只手伸平巴掌,放在胸前,一步一步很郑重地向前走。

到了客厅里,和尚只择了一旁一张小木椅坐下,眼皮微微下垂,现出一种沉静的样子。梁寒山一想,这和尚虽然不过中年,然而看他这一副样子,却是一尘不染,是个道德高尚的人,陶达生所说的话,却完全不可靠了。寒暄已毕,梁寒山首先就谈到佛学上去。说是自己很愿学佛,可是没有法子和有道德的高僧往还,所以请陶先生介绍。百了道:“高僧是不敢说的,不过出家人昼夜都在经典之旁,自然比读书人多些工夫研究。其实儒家和和尚往还,也不一定和佛学有好处。倒是我们佛家,对孔孟的学说,有很多的帮助。并不是和尚小看儒家,像宋朝的理学,说的那个正心诚意,还不就是套自佛家的明心见性吗?设若不是隋唐五代佛学在中国那样传播,未必宋朝有这种理学发生。”

说到这里,身子欠了一欠微笑道:“这并不是和尚非素是丹,党同伐异,在学问一方面说,我这话似乎不过分。”

梁寒山笑道:“我并不是儒家,更谈不到是哪一党,和尚只管说。”

百了道:“这样说起来,贫僧还没有梁先生旷达了。梁先生,你看贫僧所说,宋朝的理学是由佛学蜕化出来的,有没有根据?”

梁寒山道:“虽然不必是蜕化来的,至少受了佛学的影响。因为那个时候,朝野都谈佛学,学佛的人,又真有学问,他们的言行,不能不令清高自赏的读书人注意。当时佛学者与孔门所读安贫乐道的君子,实在相近。有些狂狷者流,简直就相似了。因此和尚和文人往还,以及文人出家,成为常事,那怎么会不受影响呢?本来无论什么哲学,总抛不开理智的话,他们各家的学说,有些相同原也不足为异。如来佛是个宗教家,也是个大哲学家,孔子可以说他是文学家,教育家,政治家,而实在还是一个哲学家。这东西两位圣人,他们惟一的要点,就是救世。孔夫子说吾道以一贯之,忠恕而已矣,便是佛教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孔门的学说,揭出仁义二字来做;佛门的学说,便揭出慈悲二字来做。仁义和慈悲,试问是不是博爱?关于这一点,根本上相同,所以说由佛学化出宋儒的理学,原不勉强。就说宋儒讲理学,为了适用起见,他是革佛学的命,倒也可通。唐朝的读书人,不明这一层,便是胡闹的辟佛。韩退之自己抬自己,远承孟子的道统,其实他在孔家学说里,不过空空洞洞人云亦云,一点发明和扩大的成绩也没有。《谏佛骨表》,就不算村妇骂街,只说个道其所道,非吾之所谓道,简直也是夜郎自大,无的放矢,只是小家子气。”

百了原只道他是个平常文丐,联络联络,留为宣传之用。不料一谈起来,他却说得很扼要,倒吃了一惊。

梁寒山见百了默然不语,右手将握着的佛珠,只管一个一个地掐着,好像藏着机锋似的。梁寒山想道:“是了,他和我是生见面的朋友,也许是我的话,过于爽快,失了谈佛学的态度。”

因笑道:“我们这狂放的样子,讨论佛学,原是不对,还请大和尚见教。”

说时,听差已将预备好了的干果碟子端了出来。梁寒山笑道:“大和尚,这都是素的,且食蛤蜊吧。”

百了正想说一句谦谢之辞的,见人家又来一句机锋,却不好谦逊了,只微微一笑,将两个指头夹了一块核桃酥,慢慢地咀嚼着。大家一句话不说,直瞧百了吃完了一块核桃酥,梁寒山这才笑道:“百了师真是炉火纯青,在不知不觉之间,让我感到了一种和蔼可亲之处。”

百了于是合了一合掌道:“并不是贫僧有什么可亲,一来是我们有缘,二来是梁先生是个有慧根的人,所以和法门子弟觉得容易接近一点。”

梁寒山笑着点了一点头道:“我们这一会总算有缘的了。我要问一问和尚,将来能不能出家?”

百了笑道:“能不能出家,和尚不知道,还是梁先生请问一个能知道的吧。这个人,和尚不能说是你,梁先生也不能说是我,对不对?”

说着,他轻轻的一拍掌,站着笑了起来。

陶达生抓了一大把花生仁在手心里,正吃得很香,听到他们说这些似通不通的话,便皱眉道:“我给你二位闷死了,你二位还要不要往下谈,若是要再往下谈的话,我就先告辞。”

梁寒山笑道:“要说起与咱家有缘无缘,我想你是一个最无缘的人了。我们谈得这般有味,偏是你听了,只觉得无聊,你说怪不怪?”

陶达生笑道:“这话不对。你说我与佛家子弟无缘,你问一问百了师看,我们可是多年多月的老朋友呢!我们两人不到一处则已,若是到了一处非谈三四个钟点不可。”

百了听他这样说,心里倒吓了一跳,不要他糊里糊涂的,无事不谈,把和尚和他所谈的话都说出来,那可糟了。便站起身来向梁寒山一合掌道:“暂且告辞,那天有工夫请到小庙去谈谈。”

梁寒山笑道:“我是一定奉访的,顺便我也向和尚借几部佛书看看。”

那和尚也不多说话,笑嘻嘻的,摇摆着袖子而去。

梁寒山一直送到大门口,只望着和尚从从容容而去。心想道:“这样看起来,陶达生的话,是靠不住的了。你看这和尚安静深沉,绝没有一点年轻浮躁之气,这不是有相当涵养的人,是勉强不过来的。陶达生说他喜欢说笑话,我想有德性的和尚,故意游戏三昧,或者有之,若是一定说他是胸中不正,就是有意犯这种绮戒,那也未免小看了这和尚了,我是久想结个方外之交,总是不得其人,不料原是闹着玩,倒反而认识了这个百了和尚。人生交朋友,也和求其他的事情一样,要打算结交这个人,总是碰不了头。甚至老远地相约着到一处来,都会失之交臂。缘分的这个缘字,我们不能不相信了。”

梁寒山如此这一想,觉得和尚完全是好人。不过陶达生又说过,这和尚曾和他一同在东安市场买过春画,这话多少有些根据,不能完全向壁虚造,哪一天有工夫,倒要把这事来证实一下。

这天他如此想着,过了两天因得这半天工夫,就特意跑到东安市场去调查这一件事。各书铺子里,当然是不便去问,也就沿着各处的书摊子,一所一所看了去,打算在无意之中,看有这种买好书好画的人没有。但是仔细观察的结果,并没有这种人。就是陶达生说的那个书摊子,那摊子边站了两个卖书的,也极其规矩,这样一来,又觉陶达生的话,是不可靠的了。

于是把做侦探的心事丢开,且在书摊子上来找一找书看,看了两家摊子,看到第三家摊子上,只见一个斑白头发的老先生,身上穿了一件深灰布老毛皮袍,袖口小得缚住了手腕,一望而知是十年前的衣服。皮袍上罩了一件粗呢的夹卧龙袋,那呢子平一块,毛一块,手肘下有一大块都麻了花儿了。他头上戴了一顶乌缎子瓜皮,光灿灿的。光不是缎子光,乃是帽子上的油渍光。鼻梁上架了一副铜架老花眼镜。那眼镜是旧式的,两只脚绝像油龙虾的两只大钳子,左右环抱,钉住了老先生的太阳穴。这老先生一只手拿了大红呢子风帽,一手在摊子上翻动一本书,只管翻,大有爱不忍释之势。

梁寒山一看,却是一本《晚晴唐诗钞》。梁寒山认得这位老先生,乃是著名的诗家金继渊先生。他的诗是义山学社,是非常老练典则的。自己虽然爱晚唐,可是看了他的大作,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工夫老到。从前曾经朋友介绍,和他见过两面,所以认识他,本想上前招呼,无奈金先生翻书翻得入神,目不斜视,叫人没有法子去招呼,那书摊子上的人,看见他翻得头都不肯抬起来,便道:“老先生,你要不要呢?便宜点,你出三块五就拿去吧。”

金继渊抬起头,放下书,望了一望笑道:“实在太多一点,平常你也不过买两块钱罢了。”

卖书的道:“三块五,少一个也不卖。”

说时,他就在金继渊手上接过书去,放在书架上。梁寒山一看,不过是八本一函的线装木版书,要这些钱,实在是多了。看他因老先生看得厉害就奇货可居起来,心里倒有些不服。便取下帽子和老人一点头道:“金老先生,久违了。”

金继渊对梁寒山望了一望,两手向额上一拉眼镜腿,取下眼镜,伸头看了看梁寒山,口里哦了两声,带点着头,梁寒山道:“老先生不认得我吗?我姓梁……”

金继渊手抱着眼镜,连连拱揖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真是好久不见。最近有什么得意的大作出版没有?”

梁寒山笑道:“我们是混饭吃,有什么得意不得意。哪里像老先生著作等身,藏之名山,留之后世,传之其人呢?”

金继渊笑道:“舍下离此不远,同到舍下一谈,如何?”

梁寒山正想和这位老先生讨教,金继渊既然相请,落得答应,便连连点头,说是可以奉陪。于是他就随着老先生一路出了市场门。

梁寒山早已闻名,这位金老先生,是个节俭大家,轻易却不肯坐车的。无论晴雨风雪,他总是步行,这就用不着强人所难,不要开口叫车。于是陪着他说话,慢慢地跟了他走。

到了他家里,不过是一幢小小的四合院子,靠南三间矮屋,便是金先生书房与客厅,一个混合的所在。他把梁寒山引到客厅里来,已是三九天了,东犄角所还列着一张长形的藤桌,一把藤椅,椅子圈都破了好几个窟窿,椅子上垫了一张小狗皮毯子,毛都没有了。金先生倒以为这是张安乐椅,就让梁寒山在那安乐椅子上坐了。梁寒山觉得盛情不可却,就坐下。一看这桌上,只有摆着砚台和笔筒的地方,有一尺见方的空所,其余便重重叠叠,堆了大小厚薄的书本,此外便是讲义册子,学生课卷,应用的稿件,以及来往的信札,乱蓬蓬的,找不着一点头绪。

金继渊对客厅外面叫了沏茶,可是没有谁答应,梁寒山道:“我们不客气,老先生用不着费事。”

金继渊总觉着茶都不递一杯,过意不去,只得自己跑了出去,过了许久许久,才有一个黄瘦面孔的老妈子,拿了两个茶杯,双手捧着茶壶把茶壶嘴,一扭一扭地来了。她将茶杯茶壶放在桌上,斟上了一杯茶,双手捧着放到梁寒山面前去,还笑着露了黄板牙,叫了一声你尝尝。在她以为这是很客气,然而梁寒山倒不免为之打了一个寒噤。

当时因坐在桌子边,就不免看到桌上的文件。因见砚台底下,斜压着一封信,信的下款,有张梅仙三个字,不禁失声问道:“金先生,这个张女士是很会作诗的那个女士吗?”

金继渊道:“也不能算很会,不过言之成理罢了。”

梁寒山道:“大概她也是金先生的高足吧?金先生教了好几年大学的书,像这样扫眉才子的学生,一定很多。”

金继渊用手理了一理胡子就笑道:“有是有几个,但是也不见得有什么很高的程度。这张女士,她现在不是学生,一样的为人师了。因和我旧有师生之谊,所以还不断的有书信往来。”

梁寒山道:“张女士现时在些什么地方教书?”

金继渊道:“扶秀、博爱、成仁这几个学校,都有她的钟点。其实她的意思,倒不想教上许多。哎!像我一样,当教书匠,是个苦事,本来所得有限,又是论钟点算的,你不多教几点钟,那怎么办?可是教书教多了,都是替旁人预备的,自己想要研究要看的书,还是不能如愿。”

梁寒山道:“金先生所教的,正是金先生所研究的,自己的学问,得有传人,最是痛快的事。所谓得天下贤才而教育之,一乐也。”

金继渊昂了昂头微摆胡子道:“难言之矣。”

梁寒山道:“这有什么难言之处?”

一提到这里,金继渊就谈到现在的学生如何不肯读书,程度又是如何低。又谈到国文一道,学生怎样不屑于研究,自己亲眼看到,有许多大学生,竟不能写一封平常通顺的家信,这一谈下去,足有半个钟头,他未曾问断。

梁寒山正想借着老先生口里,探一探这位张女士的人品学问,以及年龄籍贯。偏是他越谈越远,教人没有法子往上面谈。直至他把话谈完了。梁寒山道:“现在学生的情形,果然如此,不过也有例外,譬如这位张女士就不是这样了。”

金继渊道:“倒有几个人,不过这真是沙里淘金了。女子能自成一家,倒也代有其人。而且成名也很容易,这就由于一来女子容易惹人注意,二来从前女子识字的少,能读书已经了不得,能作文章,更是容易传名了。袁子才从前也曾大收女弟子,他还有一本女弟子诗,其实那些诗,不尽可靠,有好些诗,都是袁子才代做的。”

梁寒山以为好容易谈得上题了,偏是他又提上了袁子才。人家既然谈起来了,又不便置之不理,只好随声敷衍。这一敷衍,金继渊又谈到袁子才的诗,又谈到王渔阳的神韵一派,沈归愚的格律一派,到后来索性谈了两个钟点,全是二百年前的事。一直到天色快黑,梁寒山才起身告辞而去。

当天晚上,又添了一番心事。对这位张女士,从前虽有天涯沿路访斯人的感想,事过境迁,也就算了。不料无意之中,在金老先生那里又得着了她的消息,她居然还在北京,这竟用不着天涯沿路,真个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能不算一桩奇遇。自己也不解是何缘故,心里老放这事不下,由书局里回来,已经有十二点钟了。

一直进了书房,扭明了电灯,在写字台抽斗里,将信笺匣子取出,找了两张洁白的信笺,放在一边,打开墨盒,提桌上的笔,蘸了墨,就在一张信纸上写:梅仙女士文鉴。只写了这六个字,心里就踌躇起来,这信怎样写呢?写得朴实点,或者是写得华丽一点。若写得朴实一点,怕自己的才情,一点表露不出来,梅仙女士岂不要笑从前错赏识了,原来是个银样镴枪头。要写得华丽些,又怕不庄重,让人家说是失了以文会友的原意。想到这里,把刚才进屋那一鼓作气的兴味,完全减少了。索性放下了笔,就在屋里踱了几步。刚一开步,觉得身上有点周转不灵,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好笑起来,原来回家以后,一心念着写信,却忘了脱大衣。只一摆衫袖,卜通一声,一样东西落在地板上,再低头一看,却是阔边昵帽,也是回来之后,未曾取下,还戴在头上的。心想:这样写信,真成了个心无二用了。踱着想了一会,觉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扰。哪一个礼拜,也短不了给生朋友去一两封信,从来就未曾有这样踌躇过,何以今天给一个女朋友去一封信,就是这样考虑。给朋友去信,干脆去信就是了,又何必这样心神不定呢?管他是男子是女子,我就照着平常回朋友的信,给她去一封信就是了。这样想着,便又复身提笔写起信来。那信是:

梅仙女士文鉴:

春暮承赐大作,如珊瑚之网,遍获珠玉,徘徊展诵,固不厌百回读也,乃以文债冗集,检点羁迟,名山之作,竟束高阁。心中惭疚,莫可言宣。事后欲道歉仄,又苦鸿鲤之无由。每忆随园诗话中天涯沿路访斯人之句,窃引以自况焉。顷者,偶访尊师继渊丈,得悉女士人群一鹤,犹在春明,敢忘形外之嫌,一通倾仰之意。梅以仙称自非凡品,女士超然尘外之人,对仆陈此寸笺,或不责其唐突欤?岁云暮矣,雪意满天,红炉煮茗之间,鸟几吹黎之夜,应获新诗不少,如不记前愆,见示佳叶,自当早日付梓,公诸同好也。特达微忱,敬候好音。

梁寒山顿首

梁寒山从从容容地写,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大体还属稳妥大方,那张女士看见,纵然置之不理,却也未必见怪,便决定了照发,据金继渊说,她在扶秀几个中学教书,直接寄信到扶秀中学,必然可以收到的。这样决定了,马上就写了一个信封,贴好邮票,便放在抽屉里。次日早上起来漱洗之后,什么事也不办,揣了这封信就出门。他心里想着,叫听差送,或者扔在邮筒子里,都靠不住,只有亲到邮务局去,在自己一方面,才算尽了责。至于这一封信投到那边学校去,张女士是否可以收到,那只好听之于天。好在家中到邮务局也不远,穿过两个胡同就到了,早上起来无事,亲自送去,借了这个机会,运动运动,也是好的。于是一人很高兴地便到邮务局跑了一趟。信去之后,逆料第一日是不会有回信的,到了次日下午,并不见信。心想着,平常信本是到得慢的。设若她接了信之后,又迟两个钟头,回的信,或者也扔在邮筒子里,那就时间更迟了,或慢到今天下午,也未可知,于是又放过去了。可是这一整天,还是未到信,信是自己投到邮务局去的,当然不会有错,邮务局决没有没不到之理。投到扶秀学校,她也不能不收到,她收到了不回信,就是一笑置之了。自己一腔热血,要和这位女诗人订个文字之交,究竟有些突兀。一个女子,自然和一个男子不同。男子们文字唱和,尽可不必认识,就订交起来,女子可不然,其中划着一道礼教的鸿沟呢,那么,自己这一棋是枉下了。梁寒山这样一想,把天涯沿路访斯人的一种观念,就完全打消,也就不把那一封信置之念中了。

过了两天,有一日下午,自外面回家,只见自己的写字台上,用铜尺压住了一封信。那信的下款,印着红字,正是私立扶秀中学一行字,立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腔子里的血,荡漾了一下。拿起这纸,连忙取把剪纸的剪子在手,怕伤了里面的信纸,慢慢地剪了信封口,抽出里面信纸,是一张学校的八行启事笺,那信道:

寒山先生文鉴:

大示敬悉,前寄拙作数首,意在就正高明,砚田冗苦,久已忘之矣。来书殷殷,复提旧事,足见虚怀若谷,惟梅对词章,一知半解,不敢当耳。日与顽童为伍,绝未一作韵语,无足呈者,俟他日有暇,再当录一二拙作请教也。特此奉复,不尽一一。

张梅仙敬白

梁寒山接信到手,匆匆地就看一遍。看得太快了,书中究竟说的是些什么,并没有看出来,于是从头至尾,把信又仔细看了一遍。看过之后,这才看出人家这一封信,竟十分客气,虽不曾说可以订个文字之交,然而并不限定只有一次通信的了,心里感觉得高兴,把那信依然放到信封里,顺手就插在衣袋里。觉得从前所猜男女间划了一道礼教的鸿沟,那是自己神经过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