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散人到斋曰:“这几天仆因薄冗不得来陪话,先生又纳闷了。”生曰:“芳园花鸟,尽足怡人,倒也不觉岑寂。”散人见案上《水经》已辑就了一半,喜曰:“先生文机之速,真如河决下流,敬服敬服!”生曰:“勉力应命,未有不贻笑高明,但个里源头还祈指示。”

散人曰:“吾族自天一肇生,地六相成,开基于北方,居坎位为五行之首。尧时支流充满,靡有定向,遂泛滥中国,与民争居。迨夏后氏九河既导,三江底定,然后各循故道知所朝宗。迄今数千年,千支万派流行宇内,经络苞于苻日月出没之乡。或浪汲三千,或波回九曲,或溟漭而渺沔,或汗汗而沺沺,或上通星纪,贵近天潢,或下运洪□,力移地轴,或泉飞如雨屑,或瀑挂如云奔,或以倒峡见奇,或以停渊得趣,或敷而为惠泽,或挹而为甘霖,或挟蛟龙以同居,或产珠玑而照册,或出图而出书,或限南而限北。溯流虽异,穷源则同,要皆遇坎必止,盈科后行,而以清洁自好,喜下为性者也。”

生曰:“昔郭璞咏江,木华赋海,管子赞以具才,老氏称为上善。翁家世之盛啧啧人口,但不知梵书所称八功德者何属?”散人曰:“一清,二冷,三香,四柔,五甘,六净,七不噎,八除病也。此既流入沙门谱中,姑存其名,不必分其支系矣。又有蓬莱一派,其性至弱;昆仑一派,其形甚黑;独有荡泉一派,性温和,历寒暑不变,宇内不过数支。昔苏子瞻曾遍与之游,独与在骊山者称善。”生又问曰:“彭蠡洞庭,三湘七泽,皆楚产也。翁传自何派?”散人曰:“仆家世居合浦,此中特流寓耳!”

石生忽闻“合浦”二字,暗自惊喜,因问翁自何年溯洄至此。散人曰:“徙居此地,忽忽数十载,念及先人庐墓,屡动归心,无奈这客居溪山,深入寤寐,眼见得鬓毛如雪,不知何日是归年也!”

少顷,散人去,生拍掌大喜:原来合浦是他故里,盈盈不是我的,更是谁的!水翁水翁,快婿已在你眼前,须早把你这一颗爱珠交与我掌管!再玩蜡丸之诗,益信神僧之幻。自后,每当月明人静,盈盈即携采苹到园,非与生倚栏共话,即剪烛敲诗。石生欲出朗砖所赠之诗,屡恨无因,欲言又止。

韶光迅速,枝头少女早吹过二十四番花信。薰风拂拂,又逢荷净纳凉之时矣。一日,新雨后散步登山。采苹入园行到斋前,见生不在,悄然入室,披其帷幕,按其衾枕,神情荡漾,不能自持。忽自己啐了一声,笑道:“平时主意最拿得定,今日何故至此!”复启其匣,得生与梅、柳倡和诗并云雁、绣岭二图,蓦然惊复欣然喜。急持归与盈盈曰:“石生不在,被我窃了他匣中古董回来。”盈盈展见绣岭图,讶曰:“这图怎生落在他手?”采苹想曰:“是了,老相公说他在家曾遇见寺中和尚,这不是和尚赠他的么!”盈盈复展雁图细看,十分称赏。又见题轴三诗,虽知为赠别之作,却不甚分明。及阅梅、柳辞楼之句,始知为平康女子,暗思天下才女原来不少,觉平日襟怀,深自贬损。遂将诗与二图密藏不露。石生并不知觉。

一夜,盈盈晚凉新浴,衣轻绡,走细&,持白团扇与采苹入园。时新月一痕,荷香馥郁,萤火高低,款步栏边,意极闲适。石生从山寺回来,见之曰:“适才入寺,听讲观音经,回来复睹庄严妙相,此身又如泛南海,入普陀矣!”采苹曰:“眼前少个童子。”生曰:“若蒙普渡,情愿扳依。”盈盈笑曰:“只恐洗不尽凡心,又要去寻梅问柳。”生忽惊疑。采苹连即浑以他词曰:“这几日山房如火,挥汗如雨,等不到夜凉一开青眼!”方言时有风飒然而至。生曰:“美哉此风!当与姊姊共之。”采苹曰:“此石相公之雄风耳!”盈盈又曰:“与君共者多矣。君不曾几度登楼笑晚风耶?”生异曰:“图中秘句何由得泄?”看见采苹含笑,指之曰:“是矣!是矣!我知之矣!”采苹含笑逡巡避去。

盈盈问:“二女之事若何?为妾言之。”生将初遇二女并二女出楼之事委曲详尽一一讲陈。盈盈曰:“松、云之义,君之情,梅、柳之志,可称三绝。今二女何在?”生曰:“一室凄清,尚同居敝里。”盈盈曰:“妾见古今所载章台儿女能谢绝脂粉,非因色衰,则以势逼。二女能退步于急流,回车于初日,诚今昔所难。”又问:“先生绣岭图从何而得?”生曰:“此图来历甚奇!去冬故园偶遇朗砖和尚,将此图赠我。这和尚相见之言藏头露尾,甚没分晓。又赠我蜡丸诗一枚,中藏诗句,奇幻难解。谁料今春辞家以来,诗中之句屡屡有验!”盈盈曰:“诗何所言?又何所验?”生曰:“不才填膺衷曲,吞之不能,吐之不敢,屡欲少宣,又恐姊姊生嗔,隐而不发。”盈盈回顾,不见采苹,乃曰:“先生有何言语,但说不妨。”生曰:“我曾将和尚相见之言一一记录,与蜡丸诗句带在身旁。今晚幸逢姊姊问及,何敢再隐?”遂取出付盈盈曰:“个中机彀请细参详。”盈盈先看所录之言,笑曰:“这是他的悉口利苏口卢,真不可解!”继观诗句,见“江帆误张,溪鸳同浴”之句,惊曰:“老阇黎好先见也。”及观至“先盟合浦人如玉”,止不住红沁莲腮,默默无语。

生曰:“不才虚生十九年,自叹良缘难遇,宁甘虚度青春,既得神僧诗句,私忆婚姻必落外郡,故借入秦之举遍访佳人。今幸于群山万壑之中邂逅姊姊,千里牵丝,百年订约,全仗此诗为冰上人、月中老也。”盈盈含羞无语。生曰:“自接芳容,私矜奇遇。然尚疑‘合浦’二字茫无下落。前闻翁丈之言,始识为姊姊故里,益信良缘果由天定。”盈盈看毕诗句,仍付石生。采苹潜踪听其语毕,复来前,遂捧之而去。

次日,采苹伺散人午睡未起,启户入园。生刚行至竹边,闻声避入林中。采苹不觉,望见房门不掩,微微喘嗽,不闻答应。来到门首张看,不见石生,复入斋头翻阅。石生突然入室曰:“宝物被劫,正苦难追。今日开关延敌,果然堕我术中!”采苹曰:“这样宝,亏你带到海龙王家里来。若是要还,改日奉璧。请开,让我出去。”生阻曰:“孤军入险,尚想全旅而还?”采苹曰:“仁义之师,不闻阻隘,快些放路!”生坚持之。

采苹正在被窘,忽闻散人喘嗽,二人慌张无计。采苹失色曰:“你这冤孽,如今怎了?”生将采苹推入帐中,以衾覆之。散人入斋,与生坐谈曰:“夜来雷雨初晴,今日炎蒸少退,贵处亦似此盛热否?”生曰:“荆吴相接,大约寒暑略同。”散人曰:“此时百不敢为,只堪散发槐柳间,拆荷筒,饮花露耳。”石生心慌胆怯,语若不闻。散人顾床曰:“为何这帐子不挂一挂起?”生忙应曰:“苦于驱坟不净,故尔垂着的。”散人又曰:“适读史,见汉高平城之围,白登之困,险落重瞳之手,深叹创业艰难。”生曰:“非子房计出六奇,汉之天下正未可定。”散人笑曰:“先生误矣,出六奇者,陈丞相也。”生亦哑然,曰:“适承乡梓之问,顿觉客心撩乱。”散人立起身曰:“先生不要萦愁,明日仆当棹小舟,与先生寻岩问壑,以舒怀抱。”石生致谢。散人在房中踏来踏去,惊得石生汗如雨注。

采绿送茶入斋,散人复坐下饮茶。取《水经》翻阅一回,谓生曰:“天气炎热,且宜暂停笔墨。”生曰:“谨领教。”啜茶毕,采绿出房,散人亦起身出门。石生同出斋前,伺其已出园门,掩户急入帐内曰:“闭杀我怀中鹞也!”采苹闷得脸若涂脂,单衣悉皆汗透,起曰:“险些不吓杀了人!”笑生曰:“好个子房六出奇计!”生曰:“这老儿好不惹厌,我心中乱作一团,那里有心答应。”采苹欲下榻,生抱持之,采苹曰:“行不得也哥哥!”生曰:“情如渴鹿,今番断断不能再释了。”

采苹口内无言,芳心如醉。生为解去薄罗,乳拥双莲,肌呈白雪。两情奔悦,飘飘然细雨轻云,遂同赴巫阳之会。欢娱之际,采苹星眼乜斜,敛眉撮口,娇声呃呃。石生轻怜漫惜,曲尽绸缪。欢毕,二人起坐床上,采苹取衣披好,双手障面,不胜差惭。生复搂入怀中曰:“豆蔻香含,牡丹春满,真爱杀人也。”采苹曰:“只屈你做秃头奴子!”生笑曰:“得卿如愿,何惜自髡?”

二人相持出帐,采苹扣了衣领,低头看看裙子。石生出一小镜,采苹对镜,将簪按一按,侧过脸来整一整鬓,又坐下来兜鞋。生曰:“好一对莲花瓣,擎在掌中还有余地!”采苹目生笑曰:“什么意思!我好没主意,上了你的当!”生亦含惭。采苹曰:“你说心中如围城待救,今日却解了这围了。昨晚听得你对姊姊已通积愫,姊姊回房长吁短叹,睡梦呻吟,似被君感。你须留心姻偶,早定丝罗,使妾亦得长相偎傍。”生闻言深喜。临去,生曰:“适才险阻,如今好从容整旅了。”采苹曰:“我本背着姊姊出师,不料全旅而来,破军而返。”生含笑启户出之。

次日,散人命舟,赍笔床茶灶,招拈花陪生出游。历深岩,经绝壁,起步阴森,回渡激湍,遍访幽深,尽日而返。

生出门后,采苹随盈盈出园,遂入斋内。盈盈见案头小镜上书云:“如何临皓月,不见月中人。”暗笑:“一种痴情,即此可见。”采苹曰:“这镜子照着人,越觉好看些。”盈盈曰:“今日看你眉开眼笑,与往日不同。”采苹曰:“那日不开?何时不笑?姊姊心事忙,不曾看见。”乃取石生之衣,服之曰:“姊姊,我与石生孰美?”盈盈曰:“你虽美,只是司空见惯,穿了这衣服,便另有雅人韵致!”采苹曰:“这等说,匪我之为美,美人之衣!”

正在谐笑,见清氏入园。采苹曰:“院君来了。”忙将衣服脱下。清氏进房曰:“自这生到家,几个月不曾进园。池里荷花正开得热闹,亏他今日不在,也好让你们出来看看。”二女相顾胡卢。

清氏叫采苹把花瓶拿去换了水,摘一朵萏菡插上,摆在房中看看。采苹初破瓜,行走自觉碍步,携瓶下阶和身挪转。清氏曰:“这是什么走相?”采苹声也不响,折花进房。盈盈曰:“怎么单摘一朵花?再去采片小荷叶来衬衬。”采苹怕在清氏面前行走,扶着椅背曰:“荷叶有什么好看?不采罢了!”

清氏指对联曰:“这想是他写的,你看看这字好不好?”盈盈曰:“我那里晓得!”清氏曰:“这后生才学又高,相貌又好,我初意要把你许他。只因吴头楚尾,离得路远,眼面前只有你一人,你爹爹须鬓中霜,我也耳目昏聩。若把你送在几千里外,零丁二老再靠着谁来?你爹爹为你的姻事屡欲回家,还是在一块土上寻个女婿,时朝月旦,一对儿长在眼前,也可慰桑榆暮景。”盈盈听说,一时若万炬煎心,低徊欲绝。采苹在旁惊得俏魂欲断。清氏又曰:“他说要到关中探亲,到这里几个月了,竟不动身,倒也像个四海为家的,说要等和尚回来见见才去,那和尚云游四海,知他几时才回?闻他家中还有老母,怎么不怕悬念?等过了这盛伏,还须推他去的才是。”盈盈回房,益添扼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