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苹入户,盈盈曰:“其来速,得毋曳白乎?”采苹曰:“怪不得他夸口,见了题目,提起笔如白波卷帅,顷刻终篇,竟同夙构。我当真点了炷香儿,还留着一二寸。”盈盈在灯下从头看毕,喜曰:“诗同谢月兆之清,赋敌相如之丽,真仙才也!”采苹曰:“自古才人未必子都,美士难同曹植。不知怎样爷娘,生得这般全美。”盈盈反复吟咏,赞不绝口。采苹乘机进曰:“他说此卷必然见录,叫姊姊莫忘题后之言。”盈盈半晌无语,采苹不敢再道。

次日采苹启户,刚行出门外,忽清氏看见问曰:“你走出去做什么?”采苹曰:“到山子后摘朵花来换瓶。”清氏曰:“前日吩咐这门不要开,对盈盈说,以后管教他不许开这门!”

石生自赋诗之后,满望得个佳音,反弄得数日不闻声息。心下彷徨,搔爬不着,忽觉身上寒剌剌,坐立不稳,躺在床上。采绿送饭进房,生令持回。散人和清氏知生身上有疾,俱不安心。盈盈闻知,谓采苹曰:“你和采绿同去看看。”

采苹叫采绿立在门外,独自进房。生曰:“子何一去竟同黄鹤?”采苹坐在床边云:“自那晚别去,次日就要来回话。却才开门出来,被院君看见,险遭谴责。这几日不敢走动,适才闻知先生有恙,姊姊遣妾前来探望。先生是何贵恙?从何而起?”生曰:“蒙盈娘雅爱,心甚铭刻。我自那晚之后望你不来,心如膏火,忧煎成疾,动问前事如何?”采苹曰:“姊姊见诗,十分倾倒,妾提笺尾之言,他却低头无语。”生曰:“求采苹姊从中做美,倘能一面,当图厚谢!”采苹曰:“前蒙赐玖,尚未归璧,先生切勿言此,且待妾缓图。先生宜将息身子,夜深了,我回去罢!”生曰:“千万早赐回音,免悬望眼。”采苹应诺,与采绿转入房中。盈盈问:“是何病?”采苹吁云:“病根儿在他心上,问他也说不出来。”盈盈低徊良久,不复再问。

次晚,复遣采苹往候,采苹曰:“姊姊只差我去,添他个小不自在。石生只求姊姊垂一垂青眼,采苹便踹断了书房门槛,也不如姊姊走一遭儿。”盈盈作意曰:“我怎么好去?便依你说,也不能好了他的病!”采苹曰:“假如能好,姊姊肯去么?”盈盈无以应。

采苹复到书房,生欣然携入坐下。〔采苹问〕:“先生贵体如何?”生曰:“自昨晚共话,且喜病魔退舍。不知相托之事可有佳音?”采苹曰:“妾屡将言语探他,虽然不应,亦无愠色。妾微窥其意,似非拒之太甚。但从来玉女金仙岂能一召即至?必图一晤,宜再以诗投之,这竹林中包一现慈悲妙相。”石生大喜曰:“听卿之言,贱恙如风卷残云,片时扫净。”遂作诗云:

深谷有佳人,相去刚咫尺。

诗情既已通,玉貌何终隔?

肠如流水回,思等太行积。

愿借金莲花,映我苔痕碧。

采苹曰:“情词剀切,见时必有喜音!”生曰:“果得相逢,皆卿之力,异日当图画凌烟以彰懋德。”

采苹持诗笑别回房。先言:“生病已愈。”盈盈色喜,即问:“手持何物?”采苹笑曰:“这又是他的拙句,带便一时带来,生怕姊姊见责。”盈盈接来看毕云:“这生耐烦,又来缠扰!”采苹良久曰:“依我看来,若非深恶痛绝,缠扰终无了期。”盈盈色阻。采苹曰:“但是这幽谷穷岩才人绝迹,幸天遣生来到我家,相去只间花隔竹。姊姊既爱其才,何如一践前言,使他也见姊姊怜才真切!”盈盈俯首曰:“言虽如此,倘风声漏泄,泾渭何辨?”采苹曰:“除却中天月,还有谁知?”盈盈色解。晨起亦题一笺诗,令采苹持送。

采苹见诗,欣然送至书房。见门尚未开,从窗隙中弹入,即便回身。生起开窗,见诗云:

彩笔如椽鼎可扛,探闺一见已心降。

今宵拟共嫦娥约,同载冰轮到碧窗。

看毕,如纶音降自九重,欣喜欲狂。时晓日方起,生向日祝曰:“安得移天手旋转东西,你便从此而落!”

捱至亭午,觉此日倍长,量着阶前日影,百般难得移动。又将铜瓶内换上鲜花,笔中头拔去髡管,收拾得砚几清妍,签轴齐整,意料金钗客今夜稳来,好备清赏。盼到夕阳已落,檠火初红,心内愈加急切。又虑散人到斋,只得在房中坐待。等到初更将尽,寂寂园亭并不见些影儿动,但听得园中飒然一响,便喜得心上陡然一惊,悄然行到角门外侧耳静听,平日犹闻笑语,是夜声息俱无。起望庭内,见窗扉俱阖,寂若无人,一庭明月浸着几个花盆。有个小小花猫睡在墙角边绿瓷墩上。石生大异,回到房中取诗细看,自谓无差,又疑:“难道是采苹戏弄?取前日诗题对看,字迹又皆出于一手。坐待片刻,复到墙角窥探,依旧悄然,真弄得垂首丧气。又倚着湖山呆呆坐了半晌,神情昏倦,不觉矇眬睡去。

时将夜半,采苹轻轻启户,行出门来,见生倚石而睡,风露满身,叹云:“好一痴情种子,又堪怜又可笑!”抚之醒曰:“痴儿,何自苦若此!”生惊觉云:“你来了,真教人望得眼倦。姊姊在那里?”采苹笑曰:“在你心儿上!梦儿里!”生曰:“好姊姊,休得奚落,怎么还不见出来?采苹曰:“又不是烽火征兵,这时节他还肯出来?”生曰:“我也疑早上之诗又是前番话柄,姊姊言而无信,赚杀人也!”采苹曰:“不要错怪人。偶值院君抱病,他在房中侍寝,不得出来。我怕你呆等,特来回你一声,今晚是不能践约了。”生曰:“我却不信,这害病的不前不后,偏偏害在今夜?”采苹曰:“不来由他,不信由你,我既受托,无非尽心而已。”

言毕欲行,生搂住曰:“闺门权柄往往操之汝辈,你也难推干净!姊姊不来,休辜了今宵风月,屈你到房中一叙。”采苹曰:“你是我本房取中的,那里有门生调戏老师之理?这却断难从命,快些放手!”生强之曰:“如此见弃,子心何安?”采苹曰:“我心匪石,不可转也。”生笑而释之,采苹负惭而去。”

石生回到书房,拊髀叹曰:“只图一见,其难如此,怎如我梅娘、柳娘,晨夕得把臂谈心!”因取匣中雁图展玩,触起从前愁绪,追忆临期相订之语,未知二女果否情真,又不知此行何日得遂良缘,何日得返故里。思前想后,将从早至暮一腔喜气都化作短叹长吁。默对孤檠,竟夜不寐。

次日无聊,行到寺中消遣终日。回来走进书房,却正要关门,闻采苹呼曰:“关了门不要上闩。”生见其来,却又私喜,故恼曰:“你还来做什么?”采苹曰:“若依你那样¥陷,原不该再来,只是难为了那一个!”生曰:“我只要你将功赎罪,姊姊今日可来?”采苹曰:“他已在山子后,你且不要出去,他今晚也未必到你房里来。我端这条凳子到外面,让你两个坐坐罢。”石生喜得心慌手乱,连忙穿衣伺候。

采苹来引盈盈出园。盈盈常服淡妆,缓缓行到池边,故意倚栏玩月。采苹进房曰:“姊姊出来了,请出去。”石生整冠出房,采苹曰:“姊姊,石相公出来了。”盈盈回身,石生近前施礼,盈盈答礼毕,各各含惭无语。石生作意道了一声:“姊姊请坐。”盈盈低垂粉颈。石生左寻右想,竟没一句话儿开口。采苹旁立,忍不住欲笑,避入石生房内。生曰:“深慕姊姊闺蟾学士,今晚得挹兰芬,调饥顿释!”盈盈曰:“妾山陬鄙陋,谬语知书,徒贻笑大雅。”二人语毕,半晌无言。盈盈不禁羞腆,轻呼:“采苹!”采苹故意不应。生亦自觉含赧,又寻思曰:“前夜颁题,匆匆报命,愧同蚓窃蛙鸣,能不使丽人齿冷。”盈盈曰:“先生班马奇才,妾浅见寡闻,何能窥测!”语毕,又复默然。盈盈复呼:“采苹!”采苹又不应。生代呼曰:“采苹姊!”采苹出房曰:“姊姊,我们进去,改日再来罢!”盈盈起立,采苹捧之而去。

石生随至山子后,采苹曰:“姊姊,送客的到门外了。”盈盈回顾,谓采苹曰:“请石相公回去!”采苹曰:“石相公听见了么?”盈盈入内,采苹谓生曰:“借重你把坐儿收收,不要忘了。”

盈盈进房〔曰〕:“好没意思!要你三回四转催我出去,却像泥人对了土佛,坐了这半晌。我问你,方才那凳子是你放的么?”采苹曰:“我只道坐得下了。”盈盈曰:“我便知道你的行事。”又问:“怎么几遍叫你不应?”采苹曰:“石生欲图一见,如蔡经请麻姑,汉武召阿母,我道他见了有的是话,好让他多说几句。那知道竟没得说!”盈盈失笑。

石生回房自矜,喜出望外。合眼静坐,思其语言,摩其态度,种种可人。喜得心花夜灿,又是一夜无眠。次早,采苹到斋,见生曰:“夜来徼幸,一朵未经眼的鲜花,早被你迎着月光看了个十分饱!”生谢曰:“昨宵之会,非汝无由。只是姊姊见我为何竟不则声?”采苹笑曰:“你倒说他不则声,你说什么来?见了他挣了半日,才说得一句‘姊姊请坐’,脸儿上红得似胭脂一样。又巴不得见面,见了又要害羞,这叫做没苦吃寻苦吃!”生笑曰:“初亲粉黛,自觉语言羞涩,倒被你取笑。再会时定不如此,还仗你留心!”采苹曰:“心不难留,只是何以报我?”生曰:“卿投我以琼玖琼瑶,我当报之以木瓜木李。”

采苹回身,生执手送至角门边。采苹曰:“放手罢!”生曰:“我便送你进去。”采苹曰:“你要进这门来,只怕还早。”生曰:“这门是你管的?”采苹曰:“此门锁钥非我不可。”生笑曰:“虎已经出柙,还夸甚锁钥。”采苹曰:“宁使出柙,断不使毁于椟中。”言讫,闭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