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里亭亭一小峰,上分南北与西东。

世间多少迷途者,一指还教大道中。

却说王庆将红罗,同院子来见小夫人曰:“小人闻知夫人来日生辰,聊具这疋红罗与夫人上寿。”夫人见了欢喜曰:“你有甚方便,我为你对相公说。”院公告曰:“不知此人有甚事,触突太尉,不时只管打他。如今被打难行,望夫人与太尉说知,依前发他下牢城营去,恩德不浅也。”夫人曰:“我自有道理。”王庆辞谢出来。

且说张世开醉了,来到小夫人房内。小夫人曰:“王庆无甚罪过,妾闻终日打他,今日送疋红罗与我上寿,若不中用,依旧发下牢城营去罢。”张世开不依夫人劝。次日出到厛上,便唤王庆曰:“你好大胆,敢把红罗去引诱我小夫人,非奸有意!”呌打一百棒。王庆苦告,不饶,打一棒大呌一声,打二棒时,呌不得了,众人哀告方止。王庆拜谢,自去讨棒疮膏药将息。

世开不听夫人,又责王庆,因此小夫人终日闭上房门不睬他。次日管家婆与众置酒与打和。当夜太尉吃得大醉,不肯去睡,缠至三更,两个夫人焦【燥】,各自去睡。张世开见夫人焦燥,却没安身处,便走出厛来,伏几厕卧。当夜王庆值日,在堂前伺候。世开醒来,见王庆曰:“我要解手登东厮。”王庆即点个灯笼来到东厮,不期悮烧灯笼。世开曰:“你故意烧破灯笼惊我,明日我出堂重打你五十棒,一棒也不饶。”王庆听说大怒,就将挑灯杖在手,呌曰:“张世开,你与庞元报仇,要打死我,我今先下手为强。”只一杖把张世开打死了。王庆大呌曰:“四司六局,众人听着,打死张世开者,王庆也。众人不必赶来。”便跳出墙外,拽开脚步而走。众人听得,各执枪棒赶来,赶了十里余赶不上,即回去了。

这王庆走出城外,望东而逃。一日一夜走了二百余里,来到永镇城。王庆走入店中买酒,忽见金剑先生,李杰便曰:“王庆休买酒食,且到敝庄。”引至草堂,安排酒食相待。李杰问:“王丈,因甚到此?”庆曰:“一言难尽。当初配李州,指望胡乱度日,又撞着张世开的妻舅庞元……”把那使棒一节,把打死世开的事说了一遍。李杰曰:“原来如此,前番之卦又应了。”王庆曰:“今日又得幸遇先生,未知此去若何?”杰曰“再与你卜一课,看前程如何?”便焚香祷祈,排下卦象。杰曰:“此卦枯木长花稍〖梢〗之象。”更有四句卦象曰:

三叚英雄地,红桃处处新。更名改姓发,结果在河清。

李杰写罢曰:“向后受万人唱喏,自称王霸,改姓更名,至嘱至嘱。”王庆曰:“若是后来得见天日,重重谢你。”李杰曰:“吾有父亲吴太公。”王庆曰:“缘何二姓?”杰曰:“我是过房与他为子,他做保甲司公,吾写书一封,与兄去那里住几时。”王庆收书拜别李杰。行了五六里路,来到吴太公庄上,人报太公,出来接入草堂,宾主而坐。王庆取书递与太公,太公拆观大喜,原来李杰把王庆的事一一写在书上,教收留他。吴太公曰:“阁下是总管王丈,闻足下久矣,今日幸得相遇。”便教安排酒来相待。太公曰:“老拙今年七十有二,自从做了保甲司公,被我收了几处大寇,敝庄虽有五六十个庄客,武艺不十分精熟,足下乃八十万禁军教头,敢烦指教,未知尊意何如?”王庆曰:“多感盛德,谨领尊命。”太公即唤庄客,分付曰:“我请师父教你们武艺,都来参拜师父。”已毕。

自此,王庆在吴太公庄上教演武艺。一月有余,众各精熟。太公自与王庆合棒,王庆胜了,太公大喜。次日有人递公文来,却是李州申奏朝廷,行下榜文:着诸州府县市镇乡村保里,并要昼影图形,给赏十万贯钱,捕捉打死兵马提辖正犯王庆。王庆见了大惊,太公曰:“吾是保甲司公,今藏足下在此,深为不便。”当下太公将银五两,朴刀一把,棒两条,小旗一面,上写:枪棒教头李德。王庆收了银物,拜辞太公,披奔龚正家去。

走了二日,来到一树林边,见前面一派鼓乐之声,是送新妇的,那轿后马上坐的却是龚正。王庆见了,便入林里张望。渐渐来至前面,是一所庄上,忽听内林丛一声锣响,走出二三十人,为首一大汉,手挺朴刀,拦住大呌曰:“吾在此等你多时,我姓项名襄,与你无仇,你捉我到官,刺配永州。今日且吃我几朴刀。”龚正慌忙札缚起衣袖,提朴刀在手,大怒曰:“你来坏吾好事。”便挺朴刀来迎。二人斗上数合,被项襄右脚上搠了几朴刀。龚正忍疼又斗三五合,看看要走,忽听林内一人大呌:“强贼,休害龚都头!”项襄听得回身便与王庆斗了数合,被王庆一朴刀搠死,众喽啰走散。龚正大喜问曰:“王丈一向在何处?”王庆呌曰:“我不是王庆,乃是李德。”龚正与众人曰:“今日且回,另日再成亲。”一行人伴,到四路镇来。龚正请王庆到堂上拜谢曰:“今日若非王丈,吾命休矣。”王庆将前事一一说了:“逃走在永镇城,遇着金剑先生李杰,得书去谒吴太公,庄上住了月余,行文来到,因此装做使棒教头,改名李德来投。恩人不期,途中偶遇。”龚正曰:“苦哉!你今只在我家避难,教我庄客武艺。”王庆曰:“多谢恩人,量如沧海。”

王庆住了月余,呌〖教〗庄客武艺精熟。忽一日,龚正曰:“自从相会,不曾与你较量一棒。”便唤庄客打扫麦场。正与王庆较量棒子,不期墙外一个人是黄达庄客,因来汲水,听得墙内棒声,就在墙缝里望见王庆使棒,忙归报与黄达。达即引三五十个庄客,围住龚正庄上,呌曰:“窝藏王庆,快快缚出!”王庆听了,走入后山去躲了。龚正曰:“黄保甲,你在此大惊小怪,我岂不知事理。”黄达曰:“不必支吾。”正曰:“任你去搜。”达即引众,入家搜,覔不见,走入后门望山上。王庆听得下面喧闹,伸头来探,被黄达见了,便呌曰:“王庆,好好下山受缚,我好生伏事你。”王庆大怒,执棒在手来迎,只一棒把黄达脑髓打出,众庄客呌曰:“黄达被王庆打死了,这番你却赖不过。”龚正呌苦,王庆便曰:“汝等可缚吾去见官,免致负累。”那龚正曰:“兄长差矣,我怎肯做这等人,你今诈做承局打扮,连夜快走,这场官司我自去理会。”说罢便取黄旗一面,铜铃七枚,白金一百两与王庆,王庆收了,拜谢。当日便走。

行了数日,来到淮西地界,到一所林子,王庆入去歇脚。只听得林子里亦有伙人歇脚,那人见王庆来曰:“兄长从那里来?”王庆曰:“从京师来,要去淮安州下公文。”那人曰:“兄长生得长大,面上有金印,恐难过淮河浮桥。”王庆曰:“如何过不得?”那人曰:“桥上有一百人把守,见我【生】得长大,又是麻胡子,便说我是王庆,不由我分说,劈头便打,只见一人走来救我,说道:‘不要打,他是我的兄弟。’众人见说,即便放了我,我亦胡乱呌他做哥哥。他送我过桥来,对我说:‘你去路上,若是撞见一似这等坏了头面的人,你对他说知,教他先来寻我,我便认他做兄弟,我护他过桥去。’”王庆曰:“他姓甚名谁?”那人曰:“他在浮桥边住,姓范名全,在镇阳城里做院子,呌他做范院长。你去见他,认他做哥哥,便过得桥去。”王庆曰:“谢兄指教。”忖曰:“莫非是我姨兄?”行至淮西东镇市,见一人在店里坐,便问曰:“范院长住在哪里?”那人指曰:“对门班竹帘子便是。”王庆入见范娘子,唱喏曰:“尊嫂嫂,小弟敬来看哥哥。”范娘子答曰:“你哥哥未归,且请坐下。”少刻范全回来,见王庆吃了一惊,原来范全与王庆是两姨兄弟。王庆曰:“小弟特来探望哥哥。”范便令妻子安排酒饭与王庆吃了,五大碗,全妻曰:“汝弟会吃饭,难为打火。”范全曰:“他今才到,你且闭嘴。”王庆住了十数日,范全盘费都吃尽了,只得把衣服典当,与他吃。

一日,范全取一个骰盘,六只色仔,对王庆曰:“此去二里有座林子,唤做椒花快活林,里面有二十余处赌场,我拿你嫂嫂衣裳当得四百钱在此,你可胡乱去开个赌场,到晚也有三五贯钱回来,强如在家闲坐。”王庆接过四百钱,到快活林里,却是来得早些。王庆见一叚净地,就要放下骰盘,只见一人来曰:“我便是出林虎,你是谁?”王庆曰:“我是范院长义弟李德。”那人曰:“足下休罪,这片净地有人占了的,你去前面有未扫的地叚,可去开场。”王庆只得前去扫净一叚地面,排下骰碗放那,钱在地上。良久,只见来赌的都在别处去赌,只有王庆坐处没人来赌。等到日斜,肚里又饥,只见卖蒸饼的来,王庆就取十文钱买五个蒸饼吃了。又见卖香辣濩肺的,王庆又买了十文钱吃了。看看到晚,别人都收拾,王庆也只得收拾回家,肚里好闷。嫂子问曰:“叔叔,今日利市么?”王庆曰:“我恁悔〖晦〗气。”睁着双眼看嫂子。嫂子曰:“叔叔和谁闹来。”王庆曰:“不是和人闹,实不瞒嫂嫂说,今早去林子里,有出林虎不与我摊场,只得往前面开了铺,坐下一日,并没一人下场,都去别处赌了。今日买点心吃,到去了几十文钱。”嫂嫂听了,柳眉直竖,星眼圆睁曰:“不知你因甚焦燥,原来作下马威也。不干叔叔事,是我那魍魉,等他回来和他理会。”王庆知自己过,不敢讨晚饭,自去睡了。范全吃得大醉回来,浑家见他醉了,不说,各自睡了。范全睡到二更醒来,呌妻子曰:“今日叔叔利市如何?”妻子骂曰:“你这乔才贼,把我衣服典钱,与他买物事吃,止剩得一半钱回来,到会作下马威。”范全被妻子骂了一夜。

次日王庆起来,吃了饭,将钱又去林中开场。坐了半日,又没人来赌。看看至午,肚中又饥,不敢买物吃,饿了一日,只见三个人入林子来,扛着五层蒸笼。那后生取出笼内馒头,每人一个,团团俵了。却俵到王庆面前来,王庆只道是施散的,便说多把一个我吃。王庆喜曰:“这是救命的菩萨!”日将晚,见一个女子,引两个庄客入来,众人见了,都起身唱喏。那女子曰:“适间谢你们点心。”众人都把钱还那女子,每人一百钱,看看掠到王庆面前,王庆呌曰:“苦也,好贵馒头,我只说是施散的,原来卖的一百钱一个。我只有二百钱还了她,怎得归家?!”把二百钱遮在衣里。那女子来到面前,看了王庆自曰:“好个大汉,把馒头钱来。”王庆笑曰:“今日不曾发市。”那女子大怒,把王庆一脚踢倒,把钱尽拿去了。王庆好闷,要赴去问那女子取钱,众人曰:“这女子是叚家庄女孩儿,不比别人,这里俗语说:宁吃三斗糠,莫惹叚家庄,宁吃三斗醋,莫行叚家路。她的父亲唤作叚老虎,他大哥是二大虫,小兄弟是叚五虎,这女子唤做淮西天魔,谁敢惹她。”王庆听了,只得收拾回家,把桌子一拍,大呌曰:“今日又悔〖晦〗气子〖了〗。”嫂子吃了一惊曰:“又怎的?”王庆将散馒首抢钱一事说了。嫂子曰:“如今将钱使没了,我的衣裳几时取得回来,到拍桌子打灯,作下马威。”王庆只得忍气。到晚,范全回家,妻子把范全骂了一夜。

次早,王庆起来,打了一缸水,烧着火,因去取柴,见桌板上油单纸,包着一把朴刀,在王庆见了喝采曰:“既有此物件,不去做,却作别经营。”只因这件物,直教王庆受万人唱喏,应了金剑先生四句卦象。正是:禽静始知蝉在树,灯残方见月临窗。且听下回分解。

注:

覔:同觅。

俵:按份或按人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