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水茫茫云雾重,罡星应合在山东。岸边埋伏金精兽,船底深藏玉爪龙。

风浩荡荡月朦胧,法华开处显英雄。麒麟慢有擎天力,怎出军师妙计中。

卢俊义被顺排番小舡,倒撞下水。张顺却在水底下拦腰抱住,提上岸来,点起火把,团团围住,绑缚了。只见戴宗传令:“不得伤犯卢员外贵体!”将锦衣绣袄与俊义穿了,扶上马,远远十数对红绡灯笼簇拥,前来迎接,乃是宋江、吴用、公孙胜,一齐下马。俊义亦下马来。宋江跪下,俊义忙拜曰:“既被擒捉,愿求一死。”宋江咲曰:“员外上马。”直到忠义堂上。宋江拜曰:“久闻大名,寔慕员外威德,倘蒙不弃,为山寨之主,共听严命如何?”俊义答曰:“宁受死亡,寔难从命。”吴用曰:“既员外不愿,难以逼勒。今得员外至此,略住数日,却送回府。”卢俊义曰:“小生在此不妨,只恐家中不知,忧损老小。”吴用曰:“先教主管李固回去。”问李固曰:“你的车仗货物都有么?”李固应曰:“一些不少。”宋江教取两锭银与李固,赏十个车夫,众人拜谢。卢俊义分付李固:“你回家中对娘子说,我过五日便回。”李固只要脱身,应了便去。吴用起身曰:“员外少坐,小生送李固下山便来。”吴用先有计。却到金沙滩等候,只见李固人伴下山,吴用便唤李固,分付曰:“你主人今坐第二把交椅。未曾上山时,先写四句反诗在家里壁上。每一句起头一个字,包藏‘卢俊义反’四字。你们怎知?今日你们自回去,休望主人回来。”李固拜谢,奔回北京。

吴用回到忠义堂,卢俊义曰:“感承众头领好意相留,争奈小可度日如年。今日告辞。”宋江曰:“小可幸识员外,轮日相待。”不觉一月有余,俊义又要告回。李逵呌曰:“我北京请你来,却不吃我的筵席!欺我太甚!”吴用劝曰:“员外宽心,再住几日。”不觉在梁山泊过了四个月有余。又是中秋节近,俊义思归,对宋江诉说。宋江见其归苦切,便曰:“来日金沙滩饯行。”卢俊义大喜。次日,宋江把衣服、刀棒送还俊义,与众头领送到金沙滩,作别自回。

俊义拽开脚步奔回,旬日到得北京城外,店中歇了一夜。次日入城,只见一人头巾破碎,衣衫褴缕,看见卢俊义便拜。俊义看时,却是燕青,惊问曰:“你怎的这般模样?”细问缘故,燕青曰:“自从主人去后,李固回来,对娘子说:‘主人顺了梁山泊,坐第二把交椅。’今去官司首告他,已和娘子做了一路,赶我出来,将衣服尽行夺了。分付亲戚,但有人安着小人,他便去官司告我。因此只得城外求吃度日,权在庵内安身。主人再回梁山泊去,别做商议。若去家中,必遭圈套!”俊义喝曰:“我娘子不是这般人!你休胡说!”燕青曰:“主人怎知,娘子和李固原通私情。主人若去,必遭毒手!”大哭拜拖主人衣服。俊义踢倒燕青,迳入家中。大小主管见了大惊。李固忙来迎接,到堂上纳头便拜。俊义便问:“燕青安在?”李固曰:“主人歇息定了,然后禀知。”贾氏从屏风后哭将出来。俊义曰:“娘子休哭,且说燕小乙怎的不见?”贾氏曰:“官人且吃早饭,诉说不迟。”安排饭食与员外吃,方才举筋,只听前后门喊声齐起,三百个公人抢将入来,把俊义绑了,觧入府来见梁中书,贾氏和李固也跪下。梁中书喝曰:“你是良民,怎的去梁山泊夥?捉你到此,有何理说?”俊义曰:“小人一时被吴用,假做卖卦先生来家哄我,赚到梁山泊经过,被贼人拿小人上山,陷了四个月。今日脱身回来,并无反意。”梁中书喝曰:“见今你妻子同李固出首,还敢不招?”李固曰:“主人到这里,招了罢。家中粉壁上写着藏头反诗为证。”贾氏曰:“不是我害你,只怕你连累我。”俊义哭呌:“枉屈!”李固曰:“不必呌屈,是真还真,早招免苦。”李固上下都使了钱。张孔目上厛禀曰:“这个不打不招!”梁中书喝呌:“打!”左右把俊义綑番在地,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俊义打熬不过,听得招了。梁中书教取一面死囚枷钉了,押下牢里。押牢节级把手指曰:“员外,认的我麽?”俊义看了,不敢做声。那人是两院押牢节级,北京人氏,手叚高强,姓蔡名福,人都呼为铁臂膊。傍边亲弟蔡庆做小押狱。本性爱带花,人都呌他做一枝花。蔡福对蔡庆曰:“你监守这个死囚,我家去便来。”出离牢门首,只见一个人来,手里提着饭罐。蔡福认是浪子燕青,便问曰:“燕青你做甚么?”燕青跪下曰:“节级哥哥,可怜主人没人送饭,小人教化得半罐子饭,送与主人充饥。望节级哥哥行个方便!”“此事我知。你自送去。”燕青提饭入去。

蔡福转过州桥来,只见一个茶愽士呌住曰:“有个客官在小楼上,专等节级说话。”蔡福上到楼来看时,却是李固。蔡福曰:“有何见教?”李固曰:“小人的事,都在节级胸襟。只要绝他根芽,无甚孝顺,这五十两蒜条金送与节级。”蔡福曰:“你占他家私,谋他老婆,把五十两金子与我,结果了他。日后提刑官查出怎了!”李固曰:“只是节级嫌少,小人再添五十两。”蔡福曰:“李固,你割猫儿尾,拌猫儿饭,北京有名的卢员外,只值得百两金?你若要结果他,湏把五百两金子与我。”李固曰:“金子有,在这里,都送与节级。只要今日成事。”蔡福收了金子便曰:“明日来扛尸。”李固拜谢去了。蔡福正回到家里,只见一个人入来便拜,蔡福答礼,请入阁里,分宾坐下。蔡福问曰:“官人到舍,有何见教?”那人曰:“节级休要吃惊,在下沧州人氏,姓柴名进。今奉宋公明将令,差来打听卢员外消息。谁知被淫妇奸夫陷害,监在牢里,性命悬丝。久闻足下仗义全忠好汉,今将千两黄金在此,送你买命。若有差池,统兵到来,打破城池,尽皆斩首。”蔡福听了大惊曰:“且请好汉回步,自有措置。”柴进辞别去了。蔡福知了这个消息,回去牢中,把此事对弟说知。蔡庆曰:“杀人湏见血,救人湏救急。既与你千金,你替他上下使用。梁中书、张孔目都是好利之徒,接了贿赂,必定週全卢俊义性命。配将出去,任梁山泊怎的救他便了。”蔡福曰:“你说的正合我意。且安排酒肉,将息卢员外,传个消息与他。”暗地里把金子买官节已定。

次日,李固不见动静,前去蔡福家催并。蔡福曰:“我们正要下手,中书不肯。你自去上面使用。我这里何难?”李固随即投人情,去见梁中书。中书曰:“这是押牢节级的勾当。”两下里相推。张孔目已得金子,将文案来禀梁中书曰:“看来卢俊义虽有原告,却无实迹,难问真犯。脊杖四十,刺配三千里。不知相公意下如何?”梁中书曰:“孔目见得极明。”随唤蔡福牢中取出卢俊义,除去长枷,决四十脊杖,换了行枷。便差董超、薛霸觧押,配去沙门岛。原来董超、薛霸开封府做公人,解押林冲去沧州回来,被高太尉寻事,刺配北京。当日,两个令了公文,带俊义离了州衙起身。李固知了大惊,便呌人,来呌两个公人,去酒店内酒食款待。李固曰:“卢员外是我冤家。我无甚礼相送,这两锭大银权为压手。就僻静处结果他性命,回来每人再送五十两蒜条金子。”董超二人见了两锭大银,心中大喜。收了银子,回来收拾包裹起身。卢俊义曰:“小人今日受刑,杖疮疼痛,容明日上路。”薛霸骂曰:“你便闭了鸟嘴!老爷自悔气,遇你穷神!沙门岛往回六千里有余,用多少盘费!”卢俊义忍气吞声,只得走出东门外。董超将衣包雨伞,挂在卢俊义肩头上,作了囚人,无可奈何。正值暮秋天气,纷纷黄叶坠,对对塞鸿飞。只听见横笛之声,卢员外哭叹,吟诗一首曰:

谁家玉笛弄清秋,搅乱无端恼客情。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两个公人路上做好做恶管押。前面村中,寻店安歇,便呌小二做饭。二人吃饭了,卢员外不敢讨吃。剩下残汤冷饭,与员外吃了。薛霸掇一盆滚汤,哄卢俊义洗脚,被薛霸扯住两脚,按在滚汤里,痛处难禁。薛霸曰:“老爷伏侍你,颠倒做嘴脸!”把卢俊义锁在房背后,二人自睡。到四更起来,呌小二哥做饭,自吃了。收拾要行,卢俊义看脚时,都是潦浆泡,寻那旧草鞋不见。董超把新草鞋与他穿上,都打破了脚。当日秋雨淋漓,路上又滑,卢俊义一步一攧,薛霸拿起棍便打。董超倒劝。离店行了十里,到座大林。薛霸曰:“我二人起来早了,困倦,要在林里睡一睡,只怕你走了。”俊义曰:“小人插翅也飞不去。”薛霸曰:“难信你说。”把卢俊义绑在树上。薛霸呌董超:“去看有人来,咳嗽为号。”薛霸拿棍,看卢俊义曰:“是你家李固,教我路上结果你。去沙门岛也是死,不如早打发你入阴司去。休要怨我。”俊义泪如雨下,低头受死。薛霸拿起棍,望俊义脑袋劈来。董超听得里面扑地一声响,慌忙走入来,看见薛霸倒在树下,只见心窝里露出箭杆。却待要叫,只见树上一人呌声:“撒手!”响处,董超额顶一箭倒地。那人跳将下来,把他刀割断绳枷,抱住员外放声大哭。卢俊义看时,却是浪子燕青,呌曰:“莫不是魂魄和你相会么?”燕青曰:“自从留守司前,跟定这厮,二人请去说话,必是害主人,日夜跟出城来,又在店中见他作贱,我本要杀这二人,奈店内人多,不敢下手。今早我先在这里等候,公人必来这林子里下手,被我两箭结果了。”俊义曰:“既救我命,射死公人,这罪越重,走那里去好?”燕青曰:“当初因是宋公明苦了主人。今日不上梁山泊,别无去处。”俊义曰:“我脚疼痛,行路不得。”燕青便去公人身上搜着银两,带了弓弩,背着俊义,投东而走。不到十数里,早驼不动。见一酒店,入到里面,买些酒肉充饥。

却说来往人见林子里,射死两个公人,近村里正得知,却来大名府首告。知府随即差官下来检验,却是董、薛二公人。回报梁中书,着落大名捕捉凶身。做公的看了箭眼,见得是燕青的。有一二百做公的,到处贴告示,远近挨捕捉拿。那卢俊义正在店里将息杖疮,店主小二连忙去报知社长,社长转报做公的。燕青为无下饭,拿弓去射鸟雀,却待回来,只见村里发喊。燕青躲在树林里,见有二百做公的,把卢俊义缚在车上去了。燕青待要救时,又无军器,只得忍气含泪,寻思曰:“投梁山泊报知宋公明,教他来救主人。”取路行了半夜,入到林内,睡到天明,走出林外,看喜雀朝着燕青呌。燕青取出弓箭,望空祈祷曰:“燕青只有这一箭。若是救得主人,箭到灵雀坠地。若是主人合休,箭到灵雀飞去。”祝罢,搭箭射去,正中喜雀后尾,直飞下岗去。不见喜雀,只见两个人来,是石秀、杨雄。燕青忖曰:“我没盘缠,不如夺这两个包裹,以济目下。”赶去把后面石秀后心一拳打倒,前面杨雄回身,把燕青打番在地。石秀扒起,踏住燕青,拔刀便劈。燕青呌曰:“我死无妨,谁去梁山泊,报知宋公明救我主人?”杨雄曰:“你是浪子燕青么?”燕青曰:“我正是。”杨雄问其来历,燕青把上项事说了一遍。杨雄与石秀商议曰:“我和燕青上山寨报知,你可自去北京。”石秀去了。杨雄同燕青来见宋江,燕青把上项事备细说了,宋江大惊,便会众头领计议。

却说石秀来到北京城,店歇了。次日入城,见人人嗟叹,家家闭户。石秀心疑,来到市心问个老丈,老丈答曰:“我这北京有个卢员外,因被梁山泊贼人裹掠去,前日逃得回来,被官司捉去,拟配沙门岛。路上坏了两个公人。昨日拿来,今日午时,觧市上斩他。”石秀听了,走去市曹路口,是个酒楼。便去酒楼上坐下,呌酒保备酒肉来吃了。只见楼下市口闹热,街上锣鸣皷响。石秀看时,十字路上,十对刀棒刽子手把俊义押到跪下。蔡福拿法刀,蔡庆挟枷稍,说道:“卢员外,不是我兄弟不救你,只是救不得了。”言罢,人丛里呌曰:“午时到了!开枷!”蔡庆捉住,蔡福提刀在手,当案孔目读了犯由牌,众呼一声:“开刀!”石秀应声大呌:“梁山泊好汉在此!”蔡福、蔡庆撇了员外先走。石秀从楼上跳将下来,举起钢刀,杀人如剖瓜切菜,一手拖住员外便走。原来石秀不认得路,更兼员外唬得呆了,越走不动。梁中书听报大惊,便点帐前头目,引各部军马去赶他,把四门锁上,军兵守把。且看石秀、卢员外走向那里去?正是:分开陆地无牙爪,冲上青天欠翅飞。且听下回分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