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择贫家地,月照山河到处明。世间只有人心恶,万事须还天养人。

痴聋哑子家豪富,智慧聦明却受贫。年月日时该注定,筭来由命不由人。

原来清风寨却在青州,只为条岔路上,通三处恶山,故设此寨在清风镇上。本镇也有三五千人家,离清风山有六十里。宋江来到清风镇上,便问:“花知寨在那处?”镇上人答曰:“北边大路口,便是花知寨衙门。”宋江径到门首,见有几个把门军汉,通了姓名,入去报知。只见寨里走出一个年少的军官,正是花荣出来迎接。宋江看时,怎生打扮?有诗为证:

身上战袍金翠绣,腰间玉带嵌山犀。渗青巾帻双环小,文武花靴抹绿低。

花荣见了宋江,便接了包裹,扶宋江上厛。花荣拜曰:“自别兄长五六年矣。听得兄长杀了一个胭花,官司追捕。小弟如坐针毡,连有请书到府,未卜兄长见否?今日幸得到此。”言罢,唤浑家崔氏并妹子出来拜见了。便请宋江更换了衣服,筵宴款待。宋江把救刘知寨说了一遍。花荣听罢,皱了双眉便曰:“兄长救他做甚的!”宋江曰:“我看贤弟分上,一力救他。”花荣曰:“兄长不知。这清风寨是青州紧要去处,是小弟在此镇守和保无事。他把此处人民诈骗,又且这妇人极是不贤,只是唆使丈夫行不仁之事,残害良民。正与这贱人受辱才好。兄长错救了他。”宋江劝曰:“他和你是同僚官,他虽有过失,你可隐恶扬善。”花荣曰:“兄长所言极善。明日公堂内见刘知寨时,与他说知此事。”宋江曰:“如此也显贤弟好处。”花荣款待,夜深各自宿歇。

次日,教从人陪宋江去清风镇市井、宫观、寺院游耍。本镇上有几个小构栏、茶坊、酒馆。宋江与从人都游过了,却去酒店中,与从人饮酒。宋江自己还人酒钱回来,又不与花荣说知,因此同去的人落得银两,又得闲耍,无有不欢喜。他看看元宵节近,清风镇上居民放灯,庆赏元宵。在大王庙前籹起一座小鳌山,上面结彩,张挂五百盏灯。家家门首,扎起灯棚,赛挂好灯火。市镇上诸行百艺都比不得京师,只是元宵晴明得好,花荣去公廨内,点起军士,市镇上巡逻。回来邀宋江饮酒。宋江曰:“听得镇上今晚张放花灯,我欲去看何如?”花荣曰:“小弟当陪,奈我职役,不能同往,我教从人陪兄长去看。早早回来,小弟专待赴宴,以庆佳节。”宋江曰:“奉命,少刻便回。”只见东边推出一轮明月上来。正是:

玉漏铜壶且莫催,星桥火树徹明开。鳌山高耸青云上,何处游人不肯看来。

当晚,宋江亲随三人,来清风镇上看灯。只见家家门口搭起灯棚,悬挂异样花灯,不记其数。行到大王庙前,看了鳌山灯。只见那前面灯烛荧煌,一夥人围住,在一个大墙院边,热闹锣声响处,众人喝采。宋江近前看时,一夥舞鲍老的。宋江身矮,站人背后看不见。那相陪的分开众人,让宋江前看。那跳鲍老的身躯,纽得村蠢势模样,宋江看了,呵呵大笑。原来墙院里,却是刘知寨夫妻二人在里面看。听得笑声,那妇人在灯下,却认得是宋江,便指与丈夫曰:“那黑矮汉子,便是前日清风山抢掳我的贼头。”刘知寨听了,便唤军校六七人教:“捉那个笑的黑汉子。”宋江听得,回身便走。众军汉赶上,把宋江拿了,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押至厛前跪下。刘知寨喝曰:“你这厮是清风山打劫强盗,还敢来此看灯!”宋江曰:“小人自是郓城县客人张三,是花知寨故友,却不是贼。”那妇人从屏风后转将出来,喝曰:“前日见你在山寨,坐在中间交椅上,不是贼是谁?”宋江曰:“恭人全不记是我救你下山,今日到把我强纽做贼?”那妇人大怒,指着宋江骂曰:“这等顽皮,不打不招!”刘知寨便喝手下打。那厮打得宋江皮开肉绽,鲜血迸流。便呌:“把铁锁锁了,明日把做郓城虎张三解上州里去。”却说相陪宋江的从人飞报花荣,花荣大惊,连忙写书,差人在去刘知寨处取。差人赍书迳来到寨内,将书呈上。刘高拆书观看,书曰:

花荣拜上僚兄相公座前,所有荣亲刘丈,近日从济州来,因看花灯,悮犯尊威,望乞情恕放免,自当叩谢。草字不恭,伏乞台炤不宣。

刘高看了大怒,将书扯碎,大骂:“花荣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却与强贼通同,也来瞒我。这贼已招是郓城县张三,你却如何写是刘丈?你写他与我同姓,我便放他?”喝教把下书的打出去。差人奔回禀知花荣,花荣随即拴束弓箭,绰箭上马,带了五十人,迳到刘高寨里。把门军人都四散走了。花荣抢到厛前叫曰:“请刘知寨说话。”刘高听得,不敢出来相见。花荣见刘高不出,喝叫左右房里搜,见宋江被索高吊在梁上,众军汉把刀割断绳索,打开铁锁。花荣使人先送回家。花荣上了马,发怒曰:“刘知寨!你虽是正知寨,待怎生奈何我?谁家没亲眷?你捉良人在家,强纽做贼,明日与你说话。”花荣救了宋江回寨。花荣曰:“小弟悮了哥哥,受苦!”宋江曰:“只恐刘高不肯和你干休。”花荣曰:“小弟弃官和他理会。”宋江曰:“不想这妇人将恩变仇,反教丈夫打我一顿。要把我做郓城虎,解上州去,不得贤弟来救,便有铜唇铁舌,分辨不得。”花荣曰:“我料他是读书之人,必念同姓之亲,因此写个刘丈。岂知如此!”宋江曰:“我被你夺回,又辱骂了他,他如何肯罢。今夜我先上清风山躲过。你明日却和他白赖,只是文武不和无妨。我明日若再被他拿去,和他分说不过。”花荣曰:“恐兄长伤重,走不动。”宋江曰:“我自挨到山下。”黄昏时分,花荣使两个人送出界去了。却说刘知寨寻思,亦恐迯走之事,却使军人,各带器械,去半路等候,约有三更,宋江正行之间,却被军人绑到。刘知寨大喜曰;“不出吾之所料。且囚在后院。”写下文书,差人去青州申呈府尹。

次日,花荣只道宋江上清风山去了,刘高也只做不知。却说青州知府覆姓慕容,名彦达,是今上徽宗天子慕容贵妃之兄,倚靠妹子势耀,在青州横行害民。正值升厛,公人接上刘知寨贼情公文。知府看了便曰:“花荣乃是功臣之子,如何结连清风强贼?”便唤兵马都监黄信分付。这都监武艺高强,威镇青州所管三座恶山:第一坐清风山,第二二龙山,第三桃花山。都是强人出没去处。黄信自夸要扫尽三山草寇,因此唤做镇三山黄信。但见:

相貌端方如虎豹,身躯长大似蛟龙。平生惯使双门剑,威镇三山立大功。

那兵马黄信领了五十壮健军汉,披挂上马,迳奔清风寨来,刘知寨接着,请到后堂叙礼毕,设宴款待,呌取出宋江来,与黄信看了。黄信曰:“这个不必问。”造个囚车,把宋江囚了。便问刘高曰:“拿这厮时,花荣知否?”刘高曰:“下官夜来悄悄捉得,那花荣只道张三去了,因此不知。”黄信曰:“既然不知,来日我捉花荣用此计,如此如此。”刘高曰:“绝妙!”次日先教军士伏在厛后,安排筵席等候。黄信来到花荣寨前,军人通报,花荣便出迎接。黄信下马,请至厛上叙礼罢,花荣曰:“相公有何公干至此?”黄信曰:“下官蒙府尊差遣,云:清风寨文武不和,诚恐二官因私忿而误公事。特差下官赍羊酒与你二官讲和。排筵在大寨公厛上,便请足下同行。”花荣笑曰:“小官怎敢,只是刘高屡次装害花荣,不想冒动府尊,有劳都监光临草寨。”便同黄信并马而行,来到大寨下马,二人携手同上公厛。只见刘高先在公厛,三人相见了,黄信教取酒来。花荣不知是计。黄信先将酒劝刘高曰:“知府因你二位不和,好生忧心。今日与你二公劝和,向后有事,和同商议。”刘高答曰:“量刘高何足道哉,只教相公休要挂心。”刘高饮过,黄信又斟第二杯酒来劝花荣,花荣接过饮了。刘高斟一杯回劝黄信,黄信接在手,望地下一掷,只听得后堂一声喊起,走出三五十军汉,就把花荣拿到厛前。黄信喝曰:“绑了。”花荣叫曰:“我得何罪!”黄信曰:“你结连清风山强贼,皆反朝廷,当得何罪!”花荣曰:“相公有何见证?”黄信曰:“左右与我拿在囚车前来。”花荣见了宋江,目睁口呆,面面相觑。黄信曰:“这项不干我事,见有告人刘高在此。”花荣曰:“不妨,他自是郓城县人。你要强纽他做贼,到上司自有分辨。”黄信曰:“我只解你上州。”教将花荣也用一辆囚车陷了。便唤刘高点起一百寨兵防送。“就和你同去。”黄信与刘高上马,引了寨兵,监押着囚车,迳奔青州来。直教:火焰堆里,送数百处人家;刀斧丛中,杀一二千条性命。正是:大闹青州,纵横山寨,直使玉屏风上题名字,丹凤门中降赦书。毕竟解宋江、花荣去青州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

炤:同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