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怪狂夫恋野花,因贪酒色受波渣。亡家丧己皆因此,破业倾资总为他。

半晌风流有何益,一般滋味不须夸。谁知祸起萧墙内,血污街前更可嗟。

却说何九叔看了武大尸首跌倒在地下,众火家扶住,渐渐甦醒。两个火家抬回家里床上,妻子坐在床边啼哭。何九叔曰:“你不要啼哭,我却无赖。因去武大家入殓,巷口迎见西门庆,请我去吃酒,把十两银子与我,说道:‘所殓尸首,凡事遮盖。’我到武大家里,见他的老婆是个不良之妇,心里疑忌。揭起千秋旙,看见武大面皮紫黑,七窍出血,定是中毒。待要糊涂提入棺殓了,曾奈武大有个兄弟,便是景阳冈打虎的武都头,第一利害。倘或早晚回来,必然有发。我故将舌头咬破,喷出血来,诈作中毒抬回,今叫火家自去殓了。他若是停丧在家,其中无事,若是他要烧尸,必有缘故。到临时,只道去送丧,拿了两块骨头,并十两银子,便是证见。他若回来,不问便罢,倘有官司,只得证明。”却说火家在武大家入殓了,回报曰:“只三日便出殡,去城外烧了。”【火家各自分钱散了。

第三日,众火家自来扛抬棺材,也有几家邻舍相送。妇人一路假哭到化入场上,便教举火烧化。只见何九叔提陌纸钱来到。王婆和那妇人曰:“九叔,且喜贵体没事。”九叔曰:“小人前日买了大郎烧饼,不曾还钱。把这陌纸来烧与大郎。”王婆曰:“九叔如此志诚。”九叔把纸钱烧了曰:“娘子和干娘自宜稳便,小人自替你照顾。”妇人和婆子称谢回去。何九叔拣两块伤损骨头,去池内洗,看那骨头酥黑。九叔藏归,把纸写了年、月、日期,送丧的人名字,和这银子一处包了。

且说那妇人每日和那西门庆在楼上取乐,却不顾外人知道,这街上无有一人不知此事。常云:“乐极生悲。”光阴迅速,又四十余日,武松自从监送车仗,到东京交割,讨了回书,转到阳谷县交完,往哥哥家来。见了灵席,心内惊吓,叫声:“嫂嫂!”那西门庆正和这婆娘在楼上取乐,听得武松叫声,奔后门走了。妇人慌忙洗落脂粉,穿上孝衣,假哭出来。武松曰:“嫂嫂休哭!且问我哥哥几时死了?得什么症候?”那妇人曰:“你哥哥害急心疼,病了九日,医治不得身死。撇我好苦!”武松曰:“我哥哥从来无此症,如何心疼便死?”王婆曰:“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保得长没事?”妇人曰:“不是这个干娘看顾,谁肯来帮我?”武松曰:“如今埋在那里?”妇人曰:“那里去寻坟地?没奈何,把出烧化了。”武松曰:“哥哥死得几日了?”妇人曰:“再两日便是断七。”武松沉吟半晌,便出门去,换了素衣,身边藏了一把尖刀,取些银两,叫土兵买祭物、香烛,到家安排祭食。武松就灵前点起灯烛,铺设酒肴,高声痛哭,拜曰:“哥哥阴魂不远,今日死后不见分明。你若负屈,被人害死,托梦与我,替你报仇。”把酒奠了,烧化纸钱,武松就灵前睡。至三更时候,武松番来覆去睡不着。看那灵前灯,半明半灭。坐席上叹气曰:“我的哥哥生时懦弱,死不分明!”只见灵桌下卷起一阵怨气来,冲透武松,毛发皆竖。定睛看时,只见个人从灵席下钻将出来,叫声:“兄弟,我死冤枉!”武松却待向前再问,怨气散了不见。武松寻思:“是魂非梦,想我哥哥这一死,必然不明。却才正要报我,被我神气冲散。”天色渐明,土兵起来烧汤,武松洗漱梳头完了,妇人下楼来问:叔叔,夜来如何烦恼?”武松曰:“哥哥死,却是谁买棺材?”那妇人曰:“央及王干娘去买。”武松曰:“谁来收殓?”妇人曰:“团头何九叔殓抬出去。”武松听罢,带土兵迳到何九叔家来。

九叔听得武松来,吓得手忙脚乱,急取钱银和骨殖藏在身边,便出来迎接曰:“都头几时回来?”武松曰:“昨日方回。有句话闲,请尊叔同往一叙。”到酒店坐下,排酒席来。武松提酒请九叔,吃有数巡,掣出尖刀来,对九叔曰:“小子麁踈,你晓得‘冤有对头,债各有】主’。你要寔说我哥哥死的缘故,便不干涉尊叔。只问收敛一事,你怎的烧化我哥哥?若有半句差错,我定不容!”何九叔便取一个袋放在桌上曰:“都头息怒。这袋儿便是一个大证见。”武松打开看时,却是两块酥黑骨头,一锭银子。便问曰:“这个怎的是证见?”何九叔曰:“正月二十二日,王婆来唤小人去殓令兄尸首。行到巷口,迎见西门庆邀我去店中吃酒,送我这十两银子,分付:‘若去殓尸,诸事遮盖。‘小人看大郎尸首,七窍内瘀血,口唇上有齿痕,系是毒死。小人不敢声言,诈作中毒,扶我归家,只教火家殓了。第三日听得扛出去烧化,小人拿一陌纸钱去烧,使转王婆与令嫂,暗拾了两块骨头回来,写着年、月、日期并杠丧人姓名。这便是小人的口词。”武松曰:“奸夫是谁?”何九叔曰:“这事可问郓哥,曾和令兄去捉奸来。”武松曰:“既然有这个人时,一仝去寻来。”到郓哥家里想见了,便问郓哥情由。郓哥曰:“我因去卖雪梨寻西门庆,人说他在王婆茶坊里,与令嫂做一处。我去寻他,王婆不肯放我入去,将我打了几下,我就去寻令兄,说知备细。商量次日去捉奸夫。西门庆开了房门,把令兄一脚踢倒,过了六七日,说令兄已死。”武松听罢曰:“你这话是真了?”便把两个带到县里。知县曰:“都头告甚人?”武松告曰:“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知县先问了何九叔、郓哥口词。当日与县吏商议。原来官吏都与西门庆有手尾,因此同计较说:“此一件事,难以理问。”知县曰:“武松,自古道:‘捉奸要双,捉贼要赃。’你哥哥尸首又没有,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人言语,就告他谋杀人命公事,不可造次。”武松取出两块酥黑骨头,一张口词告曰:“覆相公,这个不是小人捏出的。”知县看了曰:“你且收去,待我与你究问。”九叔、郓哥被武松留在房里。

西门庆却使人来县里,送官吏银两。次日武松禀逼知县拿问。知县得了贿赂,便曰:“武松,你休听别人挑拨。这事不明白,难以对理,不可造次。”押司亦曰:“凡人命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事全,方可审问。”武松曰:“不准便罢,却有理会。”教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郓哥吃,留在房里。自带四个土兵,买了猪首、鸡鸭、酒果来到家中。武松叫:“嫂嫂出来,有句话说。”那妇人慢慢下楼来。武松曰:“明日是亡兄断七。前日有劳众邻舍,我今特来把盃酒相谢。”叫土兵先在灵前灯烛,焚香列纸,铺下酒食果品。教两个土兵前后把门。武松叫:“嫂嫂来陪客,我去请隔壁王婆,西邻姚二郎姚文卿,对门胡正卿,隔壁张公。”众人依次坐下,武松下陪,叫土兵把前后门闭了。武松曰:“众高邻休怪,胡乱相请。”邻舍曰:“小人们却不曾与都头洗泥接锋〖风〗,倒来反扰。”武松笑曰:“只表微意。”酒至数巡,武松掣出尖刀在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便曰:“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并不伤犯。众位若有一位先走,教他吃我一刀。”众邻舍曰:“我们不去。”武松揪住妇人骂曰:“你这淫妇,怎的将我哥哥性命谋死?”妇人曰:“叔叔,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干我甚事!”武松怒把妇人按倒,右脚踏住,左手揪下王婆骂曰:“老猪狗,从寔说来!我便饶你。”王婆曰:“不消都头发怒,老身自说便了。”武松教土兵取纸笔,把刀指着胡正卿曰:“相烦你与我听写。”胡正卿曰:“小人便写。”武松提起刀来,望那妇人脸上撇了两撇。那妇人忙叫:“叔叔,且饶我起来说。”武松提起那妇人,跪在灵前。妇人惊得从头招说了一遍。王婆曰:“你先招了,我如何赖得过!”也只得招认了。武松教正卿把这妇人、王婆口词都写了,绑了王婆,将口词藏在怀里。拖过婆子也跪在灵前。武松曰:“哥哥魂灵不远,兄弟今日与你报仇!”叫把纸钱烧化。武松把那妇人揪倒,扯开衣裳,将尖刀剜开胸脯,取出心肝,砍头供养了。便叫土兵取出被来,把妇人头包了曰:“有劳众位,楼上少坐。待武二便来。”邻舍都上楼坐下,婆子也押上楼去,叫两个土兵在楼上看守。

武松将妇人头,到西门庆药铺前问:“大官人在家麽?”主管曰:“才去狮子桥下酒楼上吃酒。”武松奔到酒楼上,窗眼见西门庆与个财主对坐,两个粉头唱的坐在两边。武松走入,打开那颗人头。西门庆认得是武松,便跳上窗棂,见下面是街,跳不下去,心里正慌。武松跳在桌上,把盏碟都踢倒了。杂人各散。西门庆见来得凶,飞起脚踢中武松右手,被武松从胁下钻入,扯住西门庆左脚,倒撞丢落街上,两边人大惊。武松提了淫妇的头,将身望下跳在街上。拔出刀看西门庆时,跌得半死,一刀砍下头来。把两颗头提回,供养在灵前。请众人下楼来,把婆子押在面前,武松对众邻曰:“我有句话对你四位说。”毕竟武松说出甚话来?直教:英雄相聚满山寨,好汉仝心赴水涯。正是:古今壮士谈英勇,猛烈强人仗义忠。且听下回分觧。

注:

甦:同苏。

缺两叶,据武汉出版社《日本轮王寺秘藏水浒》补。两书文字略有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