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桂英”确是一个熟悉的人底声音,那是花逢春的。他提—把朴刀跑进来,身上有血,刀上也有血。他急匆匆地跑到她身边,“桂英,我来迟了,你受了苦。”
桂英好像比先前有精神了,她慢慢地在一张长榻上坐下来:“你来得不迟。你还可以见到我最后一面。”
逢春有些气喘,因为他正经过一个长长的厮杀。他不懂她说的甚么,于是他就问:“你?……桂英……”
“我……”桂英想了一下,她索兴告诉他罢,她就从身上掏出那只银色的葫芦来。她的嘴上游移过一个苦笑:“你忆得这个?”
逢春想起来,把头点点,他望望占罕。知道了:“你做得真好。”
桂英叹息了一声。
“你疲乏?”
“疲乏。”她苦笑着回答,“我……逢春,我也中毒了。”
“你……?你为什么?”他的话急迫地一顿,“也是这种毒?”
“嗯。”
“我找冷水来。”说完,他就走。
“逢春,你回来。”
他被桂英的声音止住了。她的声音继续送进他的耳朵来:“逢春,你的记性真坏。你忘记了,喝两杯有救,喝三杯……”逢春这时回过头,正见她痛苦地摇着头。
“你!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同他是夫妻……我怕他死得太那个。”
“但是你同我——”
桂英打断他的话:“我们的事已经了结了。”
“没有,没有。”他连声喊着,紧紧拉着桂英的手。
“你为什么不早给我说?逢春。”
“七叔来给你说过,我还要你。”
“爸爸……?”
“我要他来说过。”
“他没有给我说。”
两人沉默了,互相紧紧地握着手。过了好久,逢春流下泪来,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可挽回的了,就放声大哭起来。
桂英安慰他说:“不要哭,逢春。‘今生长已已,愿结来世缘’。”
她想到死去的占罕,就带着最大的痛苦说:“你喜欢我,就不要恨他。他同我都是渔家的儿女……他是被他们狼主逼迫到中国打仗的。”
“我一定不恨他。”逢春回答她。
“你受了伤?”她在他脸上发现一条刀痕。她抚摸着:“痛吗?”
他点点头。
她继续无力地说:“我们是水边的人,我们都喜欢水。要是你不恨他,就把我们埋在水边,埋在一处,我们是夫妻。”
逢春哭着说不出话来,他低点着头。一面用手抚着她零乱的长发。
“你喜欢我的头发,你就别忘了我们见面是清明那一天。明年清明,你到我们坟上来,那时野草比我的头发还长。”
“不要说!不要说!”他制止她,用袖子替她拭泪。
“你不要揩我的泪。早上,野草上的露珠就像我的泪。如果你要看,你就来早一点。”
逢春伏在刀身上,呜呜地哭。
这时候梁山泊未死的好汉们已经正式收复了石碣,但这收复并不是没有付出代价的,在他们一群中,有人贡献出了性命,有人流了血,有人拆开了爱情。前辈英雄们没有进屋来,因为他们知道,这小两口正在谈说体己话。
天已经亮了,这些人吩咐好了众人,歇兵三日,攻打济州府以后,才叫顾大嫂领头走进厅子来。
顾大嫂一进门就大声地称赞桂英:“这么一条汉子,你轻轻就放倒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大家也沉默着。
顾大嫂仍是没有注意到这个,说:“好恩爱,这么啼耳朵说甚么来着?”
桂英从发间取下庆顶珠来,还给逢春,她的声音低得不能再低了:“姓花的珠子,还给姓花的。”
逢春接过来,桂英就闭上了眼睛。可是她喉间还哽住了几声声音。那声音逢春是听见了的。正赶到顾大嫂问他,他们在说甚么,他就哽咽地回答她说:“她在念诗。”
“她念……‘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除了花逢春转念出来的这两句诗的声音而外,厅子上的人都沉默了。在他们耳朵里,石竭一点声音也没有。
(一九四七年六月八日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