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罕离家以后,桂英就亲手剖开柚子,把每一瓣都完整地翻过来,她用这些透明有光的柚瓣在一个大碟子之中筑成圆形的围墙,再在其中站十一盏油灯。两个丫头忙着备办食盒,很快的就到了夜色朦胧的时候了。
—个最大的喜悦来临了,桂英如此高兴得发不出声音来。
可是进来的阮小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像一尊佛像般地走近她来。
“爸爸!”
“我有话给你说。”低而沉重的声音从他口里吐出来。
桂英被他震住了,她猜不到小七为甚么在久别重逄时是如此冷漠。
“我们是父女,我给你说,我要你三更时候杀死占罕!”
“……”她惊诧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伯伯叔叔决定今天三更时候收得石碣。”
“那……那很好。”
“三更时候,要占罕的命,记住!”
“可是……可是我……我是他的。”
“我的话就是这样。”小七转过身子,他冷冰冰地说,“我还有事,我得就走。”
“爸爸,你等等!”
“说甚么?”他没有回过头来。
“占罕是个好人……”
“你是南朝人,你忘记了金人的仇恨?”
“占罕真是个好人。”
“又怎样?”
“我们饶了他……我和他是夫妻……”
小七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移动他的步子:“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想饶他恐怕也饶不了。”
“爸爸!”她跪下了,双手拖住他的袍襟,“你救救我们。”
他挣脱她的手,这时他心里软下来,桂英历来是他所溺爱的,他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任何要求,而且那要她杀死的是自己承认过的她的丈夫。另外还有一句,他曾经答应过逢春要告诉桂英的,可是他没有说,他不愿意说,他想自有人说的。可是他自有生以来没有食过言,因此也有些不自然。
“你,你要他躲好。你要他躲好。”说完,他凄然地走了。
桂英没有力量移动自己的脚步,她也没有力量目送她的父亲走出去,她低着头望着地面,那水磨砖的平地微微地旋动着,她急忙闭一下眼睛,这样用力勉强使自己站稳了。
她在那长椅上坐下来,呆呆地出神。她不属于这个天地,她的心目中也暂时没有这个天地。月亮升高了,月亮变小了,月亮越亮了,皎洁地放着柔和的光。
“夫人,东西都准备好了。”
她被丫头的声音从空无所有之中唤回来,悠然地叹了一口气:“我就来。”
她走进厨房去,几色丰富的菜肴已经做好了,另外一盘是给占罕留下来的鹿心子。可是在她眼前最发光的不是那些食盒,唯有一把雪亮的酒壶特别吸引了她的眼睛。
“兵荒马乱的时候。我想饶他恐怕也饶不了。”她重念着她父亲临去留下的话,她一念这句的时候,又想起另一句话来:“你,你要他躲好,你要他躲好。”
她想着:这正是一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人杀我,我砍人的时候。—个人喜欢着另一个人、另几个人的死去,或是受伤,或是流血。焚烧房舍,焚烧城池,以成百成千人死,成千成百的家底破散来作一个或是少数人的功劳!是真的,爸爸为自己的要求沉默了一短会儿,那一短会儿必是他最最痛苦的时候。他是一个铁铸的汉子,他担待得住急风暴雨般的苦痛,他没有说话,没有叹息,没有任何的声音,可是这短暂的沉默在他是痛苦无已的。她知道他痛恨金朝人,她知道自己是他所痛爱的女儿——唯一的独生女,他也知道占罕不是个坏人,但是占罕是个金朝人,他恨他——而另外又有个他不能忘却的花逢春——她也不能忘却的花逢春!
这个年轻人好多次在她面前出现,他都是极有礼貌的。他没有说过占罕一句坏话,或是暗示着自己他还暗暗地爱着自己。现在,占罕是他们砍杀的对象,而且是注定必死的了。
花逢春或者没有忘记她,可是她也不能忘记占罕、不能忘记花逢春,不知是谁曾经说过,人生到世间上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如果不是这样,人为什么一离开母体,就哇哇地哭起了呢?
“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她对着月亮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那把锡壶触动她的心思,她的心里在说:“我怎么让他躲好呢,躲到哪里去呢?”
她没有再想甚么。就走进卧室里面去,从箱角上取出一个纸包来。那包裹是个银葫芦。
“把食盒搬到厅子上去。”
等那两个丫头走开了,她就掀开酒壶,把葫芦里的药全都倒下去。
院子里很静,只有远远传来低哑的歌唱声,那些声音不太清楚,一听而知是金兵醉了仿着南朝人在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