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做得非常机密,孙新夫妇是看见他拎着桦楸走上小船去了,而且眼见他荡向那个方向去,但是第二早上。孙新夫妇不见他来,就有些奇怪,因为阮小七除了大风大兩,是每天必来的。在石碣城他没有第二个去处。(去处自然有,可是没有能谈的人,他尤其怕酒醉了说出过往的事情。)

“他病了?”孙新说。

“不会的。”顾大嫂回答说,“恐怕是老伯母,她的病一直没有好过,现在到秋天了,夜里凉,白天时冷时热,说不定变厉害了。”

“你看守着门户,我上七哥那边走一趟来。”

老太太并没有病,很健旺地在灶下做面吃。一见孙新到了,就先问:“孙二哥,小七醉倒了么?把我一个孤孤单单丢在家里?”

太阳照在那充满淡淡底烟尘的屋中,显得老太婆更加孤单,在从前发生这么一件不幸,还可以由桂英来侍候她,可是现在却不是这样了,于是孙新就向她扯了个谎:“老伯母,七哥上外边找朋友去了,几天回来不了。”

“找朋友去了?”

“对呀,就是咱们梁山的旧弟兄。”

“孙二哥,我看七儿也是摆脱不开他们。”她咳了几声嗽,“他给我说过多少回,受不了鸟气,要上登云山,要上饮马川,我都阻挡了。我说,‘你要去,等我闭了眼睛再去,’这回好。瞒着我走了。我说,”她的眼泪掉下来,“孙二哥,你们夫妇干吗不留着他?”

“人都走了,还说甚么?十天半月还不是要回来的。”他这样地说,可是他想的却不同:船出了毛病?不可能,他的水上本领是不会在石碣湖里出毛病的;可是他又想到射箭射得好的被箭射死,水性好的死在水里。这样一想,他又急起来了。

此外,他有一个想法,自从金兵占据了石碣之后,常常有人被他们明抓、暗害。他自己见得多了,而且是经过危险来的,所以处处都避得远远的,别说危险的事不做,就是嘴上也不向外人提起来。是找登云山、饮马川的梁山弟兄被抓去了?可是立刻他就否定了,那是不会的,因为占罕住扎在这里,他和桂英的情感正好着哩。

“七哥让我接你到我那边去住,等他回来再回家。”他这样说,因为他以为小七是凶多吉少的了。

老太太并不同意,她说她不要小七出去都是为了这个家。她喜欢这里的山,这里的水,尤其是这里的破房子和土地,这些残破的旧物全化作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孙新知道,这是老年人的通病,老年人的心目中是没有一个地方会比故乡更美的。

“桂英离得远,她不能来看你,住到我们那边去,她来你去都近便些。”

她的意思有些活动了,桂英的样子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眼前,似乎就在那闪映着阳光旳烟尘里。

“我没有想到,他们两人那么好,一个北朝人,一个南朝人。”

“他们两人好着哩。桂英长胖了,长白了,占罕还教她唱了好些诗。我们这就走吧,老伯母,桂英听见你去了。她一定高兴的。”

她非常舍不得离开家,她想把这样带去,又想把那样带去。反是孙新对着她:“几天就要回来的,不要带了。”

“放在家里不放心。我怕贼。”

“门反锁着,贼来不了的。”

“我总不放心,孙二哥。”

孙新把萧恩的母亲接回酒楼,立刻就跑到占罕那边去告诉桂英。

可是他一见到她时,又反将刚才的谎话重说了一遍,桂英高高兴兴地同他一起走过酒楼来看婆婆。

刚巧花逢春也从登云山回来,他看见她就喊了一声:“桂英,你好?”他望着他送的那颗珠子,还在她头上。

桂英心里立刻乱起来,她的眼睛也不定地乱转:“逢春。”

逢春不像那样,他只以为对方是别人的妻子,他甚么也没想到,他觉得她是一个熟人,他应该招呼她的。

自人桂英嫁给占罕以后,花逢春就常常来往于登云山、饮马川和石碣之间。中间他因为桂英不曾把事情做得很好,现在没有第二个挂念,把委托给他的事办得分外的好。

桂英在内室里伴着祖母。那血气已枯的老妇人嘴里就没有闭过,从自己的幼年说到今天,没有系统又极重复地聒噪着。桂英没有出嫁的时候,很不喜欢她的唠叨,可是现在她却喜欢祖母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像音乐似的响着。她并没有去听祖母的话,因为她的心里正激动着复杂的感情。唯有老妇人咳呛起来,桂英才会去捶捶她弯曲了的脊背,或是给她一口热茶喝,也就是在那样的时候,她的思想才被打断了。

在她心中苦思着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金朝人占罕,一个就是近在一墙之隔的花逢春,事情已明显地做到这里,她是明媒正娶照宋朝的礼法嫁给一个北朝人了。但是这是一种抢夺,虽然当时自己承认这一门亲事,但是那出自自己口中的声音,并非自己的本意。从那时候起,就加倍地怀念那已有明媒而未正娶的前度姻缘。

“桂英,你好?”由逢春嘴里出来也许很委婉,可是在她听来却像一声夏天的闷雷。她被震得心里纷乱,眼睛乱闪。这刚才的声音,这时还在她耳边响,她的手突然往发间一摸,因此就触着庆顶珠。她的心里一亮,立刻就开朗起来。她立刻决定,自己即是嫁给占罕了,就不应该再使逢春苦恼,她应该把庆顶珠还给他,他就在外面,她应该趁这个机会把这件事情了结,把订情的东西还给他。

这个机会并没有马上来,因为外面有孙新夫妇,里间有她的祖母。一直到了午饭以后,老妇人睡去了时,桂英才把逢春招呼到里面来。

两个人都有许多的话要讲,可是到了求之多日才得两个单独碰头时,他们反沉默了。

最后还是桂英说:“算了吧。”

逢春不懂她的话,拿失神的眼睛望着她。

桂英忧抑的眸子也盯着他的脸:“我说……逢春,我们的事情……就这么了啦。”

逢春低下头,望着桂英的脚。她的脚正痛苦地在地上磨擦着。逢春咽喉哽咽着,他勉强可以说话,可是忍住了,甚么声音也放不来一丝丝。

“古话说得好:‘男儿何患无妻’。”桂英说这句话的时候,就从发间取下那颗珠子来。她当时心慌意乱,竟折断了两根头发。

逢春伸出右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腕,说出他的第一句话来:“不要还我,你拿去吧。作一个留念。”

“不……不好吧……。”

“就当我送你的贺礼。”

桂英惶惑地望着他:“是你的真心?”

他点点头。

她缓慢地,几乎一点力量也没有的把庆顶珠插回头上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逢春推门要走出去。

“永远了结,记住了。”

“嗯……”

桂英顺手掩上了门,用背靠着门呆呆地站住了,她全身无力,可是她心里轻忪了。

逢春走回外面,穿上他的外衣,对孙新说:“我打听打听七叔的消息。”

“你刚来,就走?”

“叔叔,我出外绕个圈子来,说不定能打听出点甚么。”

花逢春在石竭住过一些时候,在市街上也认识几个人,于是他—人走到桥头茶肆里去。

萧恩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出来了,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此外还有一件事是催讨渔税的:“从明天起,丁自燮就伙同金兵强讨了。”

花逢春很偶然地把这两件闪烁于众口的事件合成一件,再加上自己的想法,于是他就决定打听新来的金将叶卜华底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