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离开家里不久,另外有五只小船到了湖边停下,每只船上四个人,各自把船牵到了近处的芦苇中藏住了。直向萧家去的,只有一个人,也不拿器械,随随便便地便直到了她家门前的草坪上。
“萧老板,萧老板。”
萧恩昨夜睡得很坏,因为他的母亲的咳嗽很利害,使他心里很着急,心里不安一一哪里睡得着。
这时听见有人喊他,就揉揉眼睛走出来,他望了那人,盾头就皱起了,可是他仍然很和气地说:“丁保正,你今天你好早?”
“我有一件急事,要萧老板帮忙哩。”他脸上蕴蓄着难测的笑。
“只要我帮得了忙,无有不效力的。”他先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用手指了指另一块大石头,是请对方坐下的表示。
“石竭湖一带的渔户都刁得很,萧老板年高有德,说一句他们听一句,我请萧老板给他们说一句,渔税还是大家缴上的好。”
“这个话——”萧恩—顿,“我实在不好说,打鱼的这几年实在苦。石碣湖本来的鱼多,可是如今却单单只在石碣这小圈圈里打鱼,登云山、饮马川那边都不许人去,梁山泊出的鱼多,可是也不许我们去。丁保正,你说渔户如何缴纳得起?”
“话虽是这么说,但是我不能给上头回去呀!”
“我听说渔税是保正包了的,一个月给金朝一百四十两银子。就是说这个月吧,沿湖的八十几家小渔户已缴足了。还有七家鱼庄的也给了。非但金朝人没得话说,就是丁保正,你也落得不算少了。”
丁自燮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忍了一忍,终于沉下脸色来:“这些我们不说!”
“保正,你要说甚么?”小七没有感情的声音也是难测的。
“我要你欠我的一两七钱银子。”
“我早不打鱼了,不打鱼,不受管。”
“不打鱼?”他的眼睛在各处溜转,“还晒着网呢?”
“你把网拿去吧。”他淡淡地笑一笑。
丁自燮把那晒在竹篱上的鱼网看了看:“我不做断人生路的事,萧老板,我姓丁的见到你总是求情,今天又亲自到府上来,总算够交情的人了。实在说,萧老板的税我要不要没有关系,但是你不给,那些渔户就都不给了。”
“那!”他的眼睛落到木柴火上的一把朴刀上,他就跛着右脚走到那儿去,轻轻的把它拿起,用手抚摸刀刃上的红锈,一面看那照自己的影子也照不出来的浑浑然的刀面,他有无限的吁叹,心中响起一个声音:“人老了,刀也老了!”立刻回想到过去劫生辰纲,拒杀官兵,征王庆,征田虎,征方腊,那些光荣的以往,而今却已一只脚残废了。
眼前站的只不过是个小小的保正,倒霉的第二等官儿,这把刀虽是锈了,可是它总还杀得死人,我虽然老了,对付个丁自燮是毫无问理的。于是他猛然一捏那刀柄,就想转过身来。就在这时候,—声微弱的叫喊底声音传进耳里来,那是他的母亲底声音,这是一种极大的震动,他的手一松,“噹”地把那刀便落在地上了。
“丁保正,你把这把刀拿去吧,它总还不只值一两七钱银子。”
“吓……吓。”对方冷笑着,“我们是善良百姓,哪敢像萧老板这样私藏兵器。”
“鱼网不要,刀也不要。要甚么?”
“—两七钱银子,少一个也不行。”
芦苇丛中传来一男一女的歌声。
小七一听这歌声,心都紧了。这反叛的歌声分明是桂英和逢春唱的。
丁自燮也侧着耳朵在听这支歌,他甚么话也没有。甚么表情也没有。
这小环境中寂静得很,只有萧恩母亲的咳嗽声和渐来渐近的芦苇丛中桦楸打水的声音。
逢春等舱头靠了岸,就肩扛着鱼叉跳上岸来,把船拴好。桂英负着一尾三尺长的金色红尾大鲁鱼,欢欢喜喜地向家里走来。他们远远就望见那讨厌的客人了,可是因为萧恩和丁自燮都没有说话,所以根本不知事前已经发生过那场争执。他们悠然走到草坪上。
丁自燮正在盘算对付萧恩,这时看见桂英负着的鱼,于是就对萧恩说:“你说不打鱼了,这是甚么?”
一股怒气使桂英激怒了:“这是鱼。你不认得?”
“只要是鱼就成了。”他望着天,淡淡地说。过了一下,他才决断地说:“今天给不给?我说最后一句!”
他毫不考虑地刚强地回答:“不给!”
“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说完,他就跑向坪下,大声地喊:“拿人啦,拿人啦!”
他刚跑了没几步,一支箭就从他耳边擦过,他立刻机警地伏在地上,一面更急地喊:“拿人啦,拿刺客啦!”
那埋伏在附近的二十个士兵就向萧恩这里跑来,手上都拿着刀枪。
另一只小船靠了岸,吕志球同着一个船夫便装而来。
他急急地走到坪上,喝退了抓着萧恩两只膀子的人。丁自燮见吕志球来了,连忙上去招呼:“县太爷给我作主!”
“还不快走!谁教你来放肆?”
吕志球的到来使丁自燮诧异。也更使萧恩父女诧异。尤其是吕志球的态度,使他们全解不开来。
丁自燮不特在湖边埋伏了士兵,在旱路上他也是如此,所以当花逢春看见士兵们拥出来的时候就从旱路逃走,于是被他们抓住了。
士兵们是早得了保正的吩咐的,这时听见喊“捉人”,又看见逢春急急忙忙地逃跑,当然很轻易地就抓住了。于是这一伙人立刻把他吊在一株树上,等丁自燮到来再行发落。
丁自燮真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吕志球对萧恩非常客气,极谦恭有礼地给他说了许多好话。他全身不自在,脸上也是火辣辣的。他只希望他说一句:“去吧”,他就好走,可是他只顾给萧恩说话,不来理他。
阮小七心里也是纳闷,他不知道吕志球萌芦里卖的甚么药,是吉是凶。
就是这么有礼,又不着边际的闲话了一阵之后,吕志球才问:“刚才送茶来的是萧老太爷的千金么?”
“那是小女。”
“今年恐怕十七八了罢?”
他随便应了一声。
“我放肆的问,不知道有人家了没有?”
“已经有了。”
吕志球好像很失望,过了一小会他又恢复了常态:“是这样的,这个事情……这个事情很不好办……人家要我来作媒。”
“县太爷你休要提了罢。”
“可是要我来的是占罕将军,立刻他还要来啦。”
小七心里有些急:“金朝人的威风正利害,何况占罕又是执掌生杀大权的最高行政官。”
“县太爷,我们宋朝人,一女不配两夫!”
“不过,萧老太爷……”
“我们几千年来的规矩就是这样的。”
丁自燮已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心里暗暗高兴,他最希望萧恩坚持下去,这样一来,以后就可以报仇了。
“萧老太爷,我实在承当不起,我的意思——”他吩咐丁自燮说,“我船上有东西,你去拿来。”
等到丁自燮双手托着一个朱红漆盘里陈放着一件顶风寇、一圈玉带来的时候,他才说:“这是占罕将军要我送来的聘礼。他说老太爷是宋朝人,他很尊重宋朝,一切都照宋朝的礼节办。”
“这个……不行!”萧恩坚决地说。
桂英这时候已经从士兵那边知道逢春被吊起来的消息了,她伤心地倚着一棵刚刚在发叶子的桃树低位着,那尾大鲁鱼睡在她脚下,有时也振动尾巴,作生命上最后的挣扎,鱼鳞迎着当顶的太阳,闪闪有光。
吕志球想出一个使自己脱掉干系的好办法来,他远远地指着湖中一只白帆船:“占罕将军已经来了,我们只管把礼送到,答应不答应,你自己给他回去。”
小七不打算再给吕志球说甚么,就慢慢走向女儿身边。
“桂英,你哭甚么?”
“爹爹,逢春被他们抓起来了。”
他过了一会搀抚着桂英的肩膀说:“我们害了他。梁山弟兄的下一代全都完了!”
“我们一定要救他。”她哭着,不大容易地才讲出这一句话来。
“论杀论打——他们人多,我们人少。桂英,我的脚不行……我的年纪也不成了!”
桂英心里突然想到一件事,她向湖中望了一眼,那只帆船已经靠岸了。船上边的十几个吹鼓手正在上岸,船中放了一顶红色的喜轿。
“他是存心要这样的。”小七咬牙切齿地说,“桂英,我们拼了罢。”
“还有逢春——”
“我们不能教他在我们家出事情——”
“爹爹,你说得对。”锣鼓已经敲打起来了,一个盛装的高大军官胸前结着一朵粉红绸花,正向这里来,她认识他,那就是金将占罕。
“县太爷!”她突然跑向吕志球面前,她的双只眼睛直盯着他,“你先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
吕志球被这意外惊奇得高兴起来,于是他说:“萧小姐,你说,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你们把捉住的刺客放了。”她很快地说。
“可以,可以。”他立刻吩咐丁自燮:“放了那个刺客!放了那个刺客!”
丁自燮还没有说话,有士兵向那个吊着花逢春的方向跑去传达他的命令去了。占罕将军到了,他望着萧恩,用着地道的宋朝话说:“岳父在上,愚婿占罕叩见!”
炮仗不断的响着,锣鼓齐鸣。湖滨斜坡上迷漫着乐声和火药的烟雾。萧桂英就这样嫁给了占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