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笑容,总是好看的,无论她出之以什么态度。冯子安见玉贞对于他的话一笑,便道:“白小姐觉得我的话怎么样?”

玉贞笑道:“冯先生念起诗来,那是对牛弹琴。我的中国字就认得有限。”

冯子安道:“白小姐何必这样客气?”

玉贞道:“真的,我这个人是异常的想不开;二十多岁的我,竟已有十年是在旅行当中,我并没有对哪次旅行发生过烦腻。只有这次旅行,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直到现在没有安心吃过一顿饭;一个人若是稍微有点良心,并非是麻木不仁的动物,对了这种环境,他不会高兴得起来。”

她说到这里,将脸子沉着,看不到她有一点什么善意。冯子安心里想了一想,微笑道:“白小姐这话,诚然是不错。不过我另外有一点意见,就是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青年要从苦难中奋斗,去另开环境才是。所以在这环境之下,虽然不免悲苦,我们还要好好地自宽自解。我的意思还是首先要让精神上获得安慰,精神好,身体才能健康;身体健康,才可以奋斗,下午船到了万县,假使不再开的话……”

玉贞不等他说完,立刻接了嘴道:“下面这句话,不用冯先生提出,我代冯先生说了吧。冯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要我陪你游一趟万县呢。”

子安打了一个哈哈,笑道:“要说这话,我就不敢当了;万县这座西山公园,是就着江边的自然风景,建筑起来的,倒可一观,在这船上坐着,真是一寸转身的地方也没有,整日的不动,恐怕要影响到健康上去,我们到岸上去松动松动不好吗?”

玉贞道:“上岸去走走,当然会感觉到舒服些;不过说会影响到身体的健康,那倒是说得太言重了,这船上一两千人,有的睡在火舱旁边的,昼夜地烧烤着;有的睡在烟棚上,风吹雨打,日晒夜露;有的睡在厕所里,不幸是可以立刻得着传染病;我们睡在房舱里的人,还有什么不满意?”

子安说一句,她就驳一句,这就不敢多说,默然地对江岸上望着风景。

这船过了奉节,就把峡穿过。奉节以西的长江,虽依然在两面山峰中,但是这两岸山的距离,就开阔得多。同时,两旁的山峰,也不是那样壁陡在山脚下,总是怪石嵯峨,慢慢由上而下和水边浅滩上的石礁联成一气。船就在浅滩中间,一条深漕里航行着。有好几十里都是这种形式。玉贞坐在栏干边,沉思着坐了很久,懒懒地站起来道:“我要回房舱去休息一下,少陪了。”

冯子安道:“川江里的风景,究竟比扬子江下游的风景变化得很多;白天睡足了,到了晚上,天黑无事到床铺上躺着,不睡无事可做,睡又睡不着,那滋味很不好受;倒不如白天把风景看得疲倦了,到了晚上,头一挨着枕头就睡着了,可以省了许多不舒服。”

玉贞道:“多谢冯先生为我操心,我觉得坐在这里看风景,那一种不舒服,也和睡觉睡不着差不多。”

说毕点了一个头,她终于是走了。子安对她后影看了一看,见她的头发向肩上簇拥着垂下来,想到她那分趾高气扬的态度,不免微微地摇了两下头。但是他也情不自禁地站起身来,跟了玉贞后面走去。这虽是二层楼的房舱门口,然而那一条船舷,完全为旅客所占据;今天是更没有了秩序,四处都牵扯开了长短的绳索,在绳索上搭了床单衣服洗脸手巾,以及小篮小袋之类,船板上除了已有铺的床位;占据地位而外,就是那床铺外一线可走的路,这时也让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堆着塞着,让人无法走路。远远只看到玉贞手扶了舱壁,两脚跨了零碎东西,带跳带跑地进了她的房舱。自己是一位男客,究竟不能学人家女客的样子,只好远远的站着,望了她过去。

冯子安自有冯子安的想法,凡是房舱里的客人,到了吃饭的时候,总要到大餐间里去吃饭的,到了那时,在饭桌上遇到了她,还怕她会飞了出去不成?他望着她的后影,微笑了一笑,也回到他自己的舱位里去了。但他这个计划,玉贞也是晓得的。她又知道大餐间里连着开饭,一桌跟了一桌,总要开上两个钟头,其实不用得忙。于是等茶房来请吃饭的时候,就对茶房说:“身体不大好,不想吃饭了。”

茶房笑着去了,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在一小时以后,那茶房可又来了,他笑道:“白小姐!现在是开最后的一桌了,你还是去勉强吃一碗饭吧,等到晚上,时候可还早得很。”

玉贞道:“那位冯先生吃过饭了吗?”

茶房道:“他是照习惯,同领江经理们在一桌吃的,大概已经是吃过了吧?”

他虽这样下了一个疑问的答复,可是玉贞想着,那也差不多,因为过去几餐,都是如此的。便随了茶房走到大餐厅去。果然,这里是剩了最后的一桌,席面上坐着两个男人,三个女人,而且这两男之中,还有一位是长胡子的老人家,对于自己同席的选择,颇也相当合着条件。她并不怎么考虑,就找了一个空位子坐下。大家虽不认识,然而每次在大餐厅里会面,仿佛是熟人,大家望了微笑笑,也就扶起筷子来吃饭。玉贞心里也就想着,这可以吃一顿痛快饭,免得冯子安这位缠夹先生在一处,吃着饭敷衍他,那真是另一番滋味。她只是这样想着,却听到身后有人道:“这一觉睡得真不凑巧,把一顿饭给耽误了,还好,还好!来得及加入最后这一桌。”

玉贞听到是冯子安的声音,低了头吃饭,脸也不稍微偏上一点点。子安看到玉贞右边空了一张椅子,便挨身坐下了。直等扶起筷子来,回转脸来看到玉贞,这就笑道:“白小姐和我一样,也是一场午觉,误了大事?真巧真巧!”

玉贞道:“那也不见得巧吧?我是有意等了最后一席的。”

子安对于她这话,却不好表示什么态度,只有扶起筷子来吃饭。席上那个长胡子,和另一个男人原在谈话,这就继续着下去。

老人道:“这房上有无线电收报机的,也许在今明天可以得到重庆方面一个回电。”

那男子道:“没有回电也不要紧,我们先到旅馆里去住上两三天就是了,好在重庆朋友很多,有几天的工夫,请他们给我找一所房子,总没有什么问题。”

老人道:“你说找房子没问题,我怕住旅馆,就有了问题了;你没有看到汉口宜昌两处,各旅馆门口,都挂了客满的牌子吗?那一些塞满了旅馆的旅客,他们都是以重庆为旅行的终点的,汉口宜昌,到了旅客,还有地方去疏散;重庆可只有容纳,没有疏散的!你想,到重庆来的人,有几个租好了房子在那里等了的?还不是走来就住旅馆,房子一天租不妥,他们一天不搬出旅馆的,而且到了目的地,既不赶船,也不赶车,他们尽可以从从容容去找他所愿意的房子;比我早到重庆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你相信这些人都已经找到了房子吗?他们没有找到房子,就不会出旅馆,我在宜昌接到两三封重庆来信,都是说旅馆里挤得要命;甚至说是旅馆房子外的走廊上都住着有人,我看我们在明天早上,不接到重庆的回电,那对于上岸以后的落脚地点,就大有问题。”

这老人家这样说不要紧,可把同席的几位客都说急了。只把眼来向老人脸上注视着。其间有一位二十来岁的年轻太太,眼珠只管转动,真有点忍耐不住了,她就停了碗筷不动,向老人问道:“老先生!你们府上托朋友租房子,朋友回信说,租得到吗?”

老人皱了眉道:“朋友也只说可以做最大的努力,有没有房子腾出来,他并没有提到。”

那女人道:“人多呢,自然是要租房子住,我想,个把两个人,就不必这样的费事,大旅馆找不出,就找一家小旅馆也好,若是连小旅馆也找不着,还有个办法,住到外县去。天下真有多少事把人弯住了的吗?”

玉贞便也插嘴道:“这倒是个办法,不妨先到外县去住两三天,等到重庆有了屋子住,我们才回到城里来,那也不会妨碍我们的事。”

子安道:“这个办法,白小姐不大适用吧?你是要在重庆接洽工作的,离开了重庆,接洽工作,不发生困难吗?”

玉贞没有作声,那一位先说话的太太,猛然一抬头,说了“是呀”两个字,好像是很赞成这话的样子,接着便道:“我们到了四川也不能就这样白白地闲住着,多少总要做一事点;可是离开了重庆,在一个小县分里,能得着什么帮助?”

子安望了她,表示对于她的话很同情的样子,还不曾说话呢,那老人又笑道:“事情还不能够这样从容,假使我们不把旅馆找妥,这一到码头上,就要发生问题,我们并不是空手,每一个人都带上了几件行李,请问那怎么办?我们能够提了几件行李到码头上去,叫挑夫和我们去找旅馆吗?”

那位太太笑道:“不要提起,我们到宜昌的时候,就是这种情形,托一个朋友在码头上看守着行李,再由一个人到街上去找旅馆,去找旅馆的人,满街找不到一家旅馆落脚,固然是急的不得了;在码头上等消息的人,一秒钟像一年那样长,更是着急。”

玉贞微笑着,点了两点头道:“那种滋味,我也尝过的,实在不好受。”

她说到了这里,又把一腔愁绪勾起,随着皱了两皱眉头。子安笑道:“我不是早已告诉了你吗?白小姐!这件事,毫无问题。不但旅馆我有熟人,万一旅馆人满了,就是敝公司的筹备处,尽可以借住。”

那老人道:“贵公司在什么地方?”

子安道:“美丰银行的三楼,我们把半个楼面包租过来了,在筹备期间,只有两三个职员在那里住着,暂时腾出一两间房子,借给朋友住一住,有什么关系呢?”

老人笑道:“哦!美丰银行!那是重庆第一等新式建筑了。差不多的旅馆,哪及得了这个所在?”

那另一位太太对玉贞表示着很羡慕的样子,笑道:“有这样好的地方,这位太太,当然可以在那里暂住一住了。”

玉贞道:“再说吧,若是找得着旅馆的话,我还是到旅馆里去住几天。”

子安道:“要说找比较像样而现代化的旅馆,恐怕只有一两家,当然,那是始终人满的;其余的旅馆,有电灯电话,有卫生设备,像美丰银行的,大概不会有。”

玉贞道:“美丰楼上有这些设备吗?”

子安道:“据我所知,重庆城里有升降梯设备的,一共只有三所,而美丰就预备着这么一架。”

那位太太道:“那楼上既可以租给公司做筹备处,当然也可以租给私人了。”

子安笑道:“可是可以的。你想,在这种情形之下,那屋子还空余得下来吗?当然早已有人住满了。”

那位太太道:“我们当然也是极力去找旅馆;假使没有法子的话,这位先生,可不可以也通融一间屋子?”

说着,她向玉贞道:“这位白小姐是几个人同行呢?”

玉贞被她这句问着,倒提醒了,笑道:“我就是一个人。你这位太太几个人呢?”

她道:“我也是一个人。假使白小姐允许我在你房间里暂放一放行李,那我就可以抽出身子来找安身之地,这对我是莫大的帮助,我是非常感激的。”

玉贞笑道:“这太不成问题了。若是我住在美丰楼上的话,你就和我暂住一两天也没关系。现时在这船上,七八十个人堆在一间巴掌大的舱屋里,不也过了吗?一到岸上,难道两个人住在一间屋子就会嫌着拥挤吗?”

那位太太听了这话,连眉毛都飞舞着笑起来,因道:“这位白小姐,真是豪爽得很。饭后请到我房舱里去谈一谈好吗?”

玉贞道:“我是毫无问题;不过这屋子是冯先生的公司,他是主人,还得请冯先生帮忙。这样吧,下午到了万县,请冯先生吃一顿吧;我就是作一个陪客,也少不了叨扰叨扰。”

说着,她嘻嘻地一笑,望了子安,待他的答复。他根本无法拒绝女宾的要求的,加之是玉贞作介绍人,这更让他不能推辞,便也回之一笑。玉贞向那位太太笑道:“好了,好了!这一趟万县,我逛得成了,这一顿晚饭,我也有了着落了,冯先生刚才那一笑,他就是表示可以办到。”

全桌人都看出来了,她这是用了一点手腕,让主人拒之不可,大家也帮着哈哈一笑。

这餐饭吃完了,玉贞拉着那位太太在旁边椅子上坐着谈话。知道她的先生姓李,在山西作事,久无消息。只得到重庆来投奔亲友,顺便打听丈夫的行踪。这样说起来,彼此算是同病相怜,更引起了玉贞同情心。前后一谈,竟是两三个小时,冯子安离开大餐厅之后,曾进来看过两回。见她们老是谈着,这倒引起了烦腻之心,可是自己无权干涉,也只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