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贞得了李小姐的陪伴,在宜昌采办了许多来路货的日用品,李小姐在途中会到她的男朋友,告别走开了。玉贞听到这些不大爱听的消息,自己倒很希望其不确。首先就到这入川的唯一轮船公司民生公司去探访情形。
那公司的办公处,是一座有花园的洋楼,站在大门口,便看到那花园的水泥路上,男女老少,站了一大堆人。进了这花园,更向里面看去,那第一间进办公所的屋子,便有许多人站在一处,塞了进出的路线。不问那是不是接洽船票的地方,反正大家都向那里走去,自己也可以向那里走去。挤到人当中,听来听去,都是些埋怨的声音。有的说管理处的购票证拿到了手,以为是没有问题了,偏偏这里又说是有新公事到了,我们要压下两班去。有的说,压下两班去要什么紧?至多不过十天。我们左一回登记,右一回登记,跑来跑去,还没有一点消息,那才难受呢!有的说,我们打算再等一个月,若是一个月还没有消息,我们就步行入川。一天走三十里,一个月还走一千里呢。
玉贞听这几种谈话,本可以转身出去了,看到隔壁屋子里,像个客厅的样子,几张沙发,全坐满了人。其中有个穿中山装的,脸上带了一种烦腻的微笑,向大家分别着答复。他看到玉贞只管在门口张望着,并不含糊,索性站起身来,向她点头笑道:“请进来坐,请进来坐。”
玉贞进去了,人家看她是女孩,就起身让了一把椅子给她坐。那位回答宾客的,正和一位穿西服的人在开谈判。他道:“我们一切事情,都照着手续办。诸位请看,这样多客人来办手续,我们就愿意通融,也不敢通融。”
玉贞见人是这样多,公司里人说话,又是这样板板六十四,当了大家的面,谅不会有什么结果,干脆就悄悄的起身告辞吧。走到了房门边,公司里那个人倒是抱着歉意追上来了,因点头问道:“这位女士有什么事见告吗?”
玉贞见有了谈话的机会,便站住了脚点头微笑道:“我打听打听人川轮船的情形。”
那人笑了,因道:“不用问,困难二字,可以包括一切。你女士登记了没有?”
玉贞道:“我正是来办登记手续的。”
他道:“我们这里不办登记,要登记,就先向船舶管理处去办。在它那里挨着登记的次序,取得了购票证到公司里来购买。公司凭了购票证卖票,这有一定的次序,用不着发急。”
玉贞道:“照这样说,也不见得有十分困难之处。何以宜昌等船走不了的人,满街都是?”
那人道:“也不见得就不怎样不困难呢!已经登记还没有走的人,共有五千号左右。满街没有登记,另作打算的人恐怕也不会比这少。”
玉贞道:“除了登记,还可以另作打算吗?”
那人笑道:“当然有人这样想。可是真能另有办法,登记的人,不会有这多了。”
玉贞当了许多人,也不和那人去辩论,可是心里想着,大概是会另有办法的。
那李小姐是一位有见解,有手腕的女子,也许她有办法。手里大一包小一包的带了许多东西,也就径直地先回水上饭店。到了轮船甲板上,见一个穿西服的人,没戴帽子,头发梳得乌亮,在甲板上来回地踱着步子。老远地就看清楚了,那正是冯子安在这里,现出一个等人的样子。自己也只当没有看见,手里抱了买的东西,径直向自己舱门口走去。茶房迎过来,还不曾开门呢,冯子安就迎上前来,向玉贞笑道:“白小姐自己采办东西去了。其实这只要告诉我一声,我就完全采办来了。”
玉贞正着颜色,微带了笑容道:“朋友之间,是互助的。我对于冯先生没有丝毫可以为力的地方,我倒任何事情,都要冯先生代我去办,那是于情理不合。”
说着,自进了舱门,并未让冯子安。她心里想着,他或者会跟着挤了进来,看他自己好意思不好意思。可是冯子安并不如她所料的挤了进来,站在舱门口,微鞠了躬,向玉贞笑道:“我可以进来吗?”
玉贞决不好意思说:“你不能进来。”
只得笑着道:“冯先生怎么又突然客气起来?请进请进!”
冯子安挨着舱门走了进来,在门角落里一张小方凳子上坐下,笑道:“小姐的卧室,本就不应该随便进来。而况昨天白小姐还对我说了,进来有点不便。”
玉贞把手边的手提包打开,取了三十元钞票在手,笑道:“不是冯先生替我买了一张船票,也许这个时候,我还在汉口呢。现在买一张船票到手,不是光看票面的数目就了事的。我这里也不算清细微的数目了,奉还冯先生三十块钱。”
说着,把一叠钞票,放在他手边茶几上。子安啊哟了一声,站起来道:“白小姐!太客气了。这点小事,何必介意,请你收回去吧。”
玉贞道:“这不能!我一个青年女子出门,不能教朋友替我破费用资。冯先生不收,莫非嫌我拿出来的钱不够数。”
子安红了脸,同摆着两手道:“不是不是,这三十块钱还有多呢。我的意思,以为由宜昌到重庆,还少不了买船票,一齐再算吧。”
玉贞道:“多谢冯先生,我到重庆的船票,已经有了。”
子安听到这话,身子一震,好像是很吃了一惊,问道:“票子有了?是那位李小姐代想的法子吗?”
玉贞鼻子里,随便哼了一声。子安道:“是哪一条船呢?”
玉贞道:“不知道是哪一条船。我无非跟了别人走,别人上船,我也上船。”
子安见玉贞的态度,很是自然,望了她默然了很久,最后说出三个字来:“那也好”。玉贞道:“冯先生在宜昌还有很多公干吗?大概我要抢着先到重庆了。”
子安道:“我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事,有船开就走。别的事情不敢说有把握,在这一段水上交通方面,我总不至于感到困难。”
玉贞道:“那很好,不久我们可以在重庆遇到了。我有什么事办不了的话,我还可以找冯先生帮忙呢。”
子安听到玉贞先说的几句话,本觉她有点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时她回转来说了两句,心里感到又有点滋味了。坐在那里,东一句西一句,说着话。
玉贞觉得刚才两句话,已是快把他打发走了,不该又敷衍了两句,把他留下来了。因看看手表,又看看茶几上的信纸,笑问道:“此地邮政局下午几点钟停止寄信?”
子安道:“白小姐要写信?”
玉贞道:“至少我有十封信要写。越挨下去,积得越多,我下个决心,今天我要把这些信写起来。”
子安起身道:“下午我再来请白小姐上坡去吃晚饭,现在我告辞了。”
玉贞谈笑着哼了一声,对他的话,并没有置可否。子安去了之后,把旅馆茶房叫了来,问道:“由这里入川,除了登记买船票,没有第二个法子吗?”
茶房笑道:“不一定坐船,坐飞机也可以的。此地天天有飞机飞重庆,但是飞机票子一样难买。在宜昌等一两个礼拜,等不到飞机坐的人,这是多得很。”
玉贞道:“这不用你说,我知道,我现在打算多花几个钱,在登记之外,设法弄一张船票。你们和公司里职员轮船上茶房,相熟的很多,总可以想办法。只要你能买到票,花钱多少,我不十分计较。”
那茶房穿了淡灰色的制服,挺着腰杆子站着,在那形式上看去,好像是丝毫不能通融。可是经玉贞一再说着,可以多花钱,他也就禁不住脸上发出笑容来。因低声问道:“但不知道你小姐愿意出多少钱?”
玉贞顿了一顿,笑道:“这倒教我不好出个数目,我知道应该出多少钱才合式呢?这样吧,我照船票双倍给钱。”
茶房微笑道:“也许可以碰到一个机会,不过很困难。”
说毕,他自走了。
玉贞说出来以为是出了一笔重赏,可以征得一个勇士。不想人家的回答却是淡淡走了,想着,假使谋得一张房舱票,大概是五十块钱,出双倍的价钱,就是一百元了。照着茶房的样子,还不满足。再出钱,就等于买一张飞机票了。登记是怎么回事,也许不像所说的那样困难吧?这样想了,为了避免下午冯子安来请吃晚饭,匆匆地下了船,就向管理处去打听消息。到了码头上,便向人力车夫问一声:“知不知道船舶管理处?”
他笑着答道:“办登记的地方,我们怎么不知道?一天至少也去三四回。”
玉贞也多出了几个车钱,挑了一位面带忠厚车夫的车子坐。在车上因问道:“除了登记,有没有别的法子可以走?”
车夫道:“以前行,现在不行了。前几天,有只外国公司的轮船开上去,许多人运动茶房,买了票子上船。可是上不了船的客人,闹起风潮,把司令部人请到,不许开船,上了船的人,一齐都赶下了船。后来还是登记过了的人,才可以上船。”
玉贞听到这层消息,心里不免又添上了一个疙瘩。车子拉到管理处门口,见来登记的人,像进戏院子听戏一般,一个跟着一个地进去。
玉贞走进这应时的幸运衙门,在办公室门外,就看到有一排人塞住了进出的总门口。那拥挤的情形,远超过了轮船公司。玉贞随在人后面向办公室里走去,很大的一间屋子,横七竖八,摆了许多三屉桌与写子台。桌子里面,坐着正正端端的办事员,桌子外面,却站着来登记的男和女。有的是满脸透着踌躇的样子在回话,有的伏在桌上填写文件。有的满脸是笑,点头抱拳,口里连说“好好”。最近的一个人,也是个中年女人,黄瘦的面孔,披着焦干的头发,衣服又很破烂,说起话来,却是一口侉音。看看坐在桌子里,和她接洽的,是一位穿西服的少年,对她这样子已透着不耐烦,翻了眼睛望着她道:“你先去登记了再来。”
那妇人道:“我就是来登记的,又到哪里去登记?”
办事员瞪了眼道:“要到卫生局去登记,检查了你的身体,打过防疫针,你拿了医生的证明书,再到这里来登记。话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你听明白了没有?”
说着,把五个指头轻轻地敲了桌沿,表示了他那种烦腻不堪的意味。玉贞在一边听到,心想,幸而没有上前去登记,原来还有个先决条件。于是扭转身,又走出来了。到了门口,两头望望,不知道这检验身体的机关在什么地方?心里懊恼着,实在不愿再去找这个所在。可是不找到这个机关检验过,就休想到船舶管理处去登记;不到管理处去登记过,有钱买不到轮船公司的船票;事情是尽管麻烦,可是要办个头绪出来,就非按照着这手续去作不可。踌躇了一会子,便雇了一辆车子,再奔卫生局去。心里想着,这事情不办就不办,要办就办个痛快,趁着今天下了这番决心,索性去检验身体。假如在几天之内,凑巧有了得着船票的机会,那也教冯子安不可看小了人。心里想着带了一分自得的颜色,坐在车上。车子停了,抬头看时,是一幢洋式楼房。一字门楼上挂着一幅蓝底白字的匾额。那上面的字,标写得清楚,正是自己所要到的目的地。可是不待自己下车,已是扫兴之至,那一字门楼下,两扇黑漆的大门,闭得铁紧,门上有一块白木牌子,黑字写得分明:“已过办公时间”。玉贞无论抱了何种勇气,今天实在是无事可办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