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住在霍桑的寓里。下一天二十八日早晨九点钟时,苏州的回电才到。
这回电是出乎我们的意料的,并且把我们的希望完全打消。
电报上说,俞杏荪果然在东吴旅馆,但在上一天二十七日早晨,忽而杀死在他的房中。尸旁有一把凶刀,刀伤在咽喉。自杀被杀,警探们正在侦查之中。
我向霍桑道:“这个变端太出意外,我们更难着手哩。这个人一死,不是已断了我们的线索了吗?”
霍桑也惊异地说:“是,真想不到!现在情势已变。我们去见见徐玉英再说。”
我们到三角场丰裕里徐家的时候,扑了一个空,据说玉英昨夜十点钟时出外,至今没有回来。
变化连续地发生,而且都出人意外。霍桑的脸容也变异了。他紧蹙着双眉,咬着嘴唇,似乎因着接连地失望,一时也不知道从何处着手。
我建议道:“昨夜里他们在倚虹楼时,徐玉英先走,伍子楚便跟踪而下。我们不如去见见子楚,或者可以有些消息。”
霍桑赞同了。我就领着他到柳阴路伍子楚家里去。可是失望还是接踵而至。
子楚在上一天下午七点半钟出外,也不知去向。
奇怪的事实使我感到头昏。子楚分明到了倚虹楼以后,没有回家。他往哪里去了?现在徐玉英也正失踪,他们俩可会在一块儿?但上夜里他们临走时给我的印象,同行似乎是不可能的。我再三推想,竟想不出切当的解释。
霍桑说:“包朗。我们探案以来,这一件事可算得曲折最多。我们想得了几条线路,却一条条都阻断不通。现在我们除非另起炉灶,到苏州去侦查俞杏荪的死因,或者这案子的真相可以连带发展。”
我同意说:“好。我们马上就走,行吗?”
霍桑又迟疑地说:“不。我想我们眼前还不能走。张美侠大概可以恢复了,随时有可以接谈的可能。我打算先见见伊,然后再从苏州方面去进行。”
一般人常诟病侦探小说中的事实太偏于想象。其实一个富于人生经验的人总会承认,人世间尽多出于人们的想象以外的事实。譬如有一件事,变化像波浪般地层层叠叠,追求愈切,去鹃愈远,但在不意之中忽又会一拍到题。这案子就是一个显著的例证。
我们从伍子楚家回到寓中,还没有半个钟头,忽然有一个西装客人登门。这人就是我的幼年同学伍子楚。他会突然间造访,也是我们所料想不到的。
伍子楚走进了霍桑的办事室,看见我同在,似有些不好意思。他的脸色焦黄,眉峰深锁,目眶上现着黑圈,红丝网络了他的眼白。可见他心中正有难言之隐,并且又有失眠的样子。经过简单的招呼,霍桑请他坐下了,吩咐施挂送上一杯热茶,借此提提他的精神。他接了茶杯,一口气喝完了,略停一停,才开口说话。
他道:“霍先生,我先应谢谢你。你的答复我已经瞧见了。”
这不是又一个“意外”吗?他的话不但使我诧异,霍桑也微微一怔。他的嘴里虽不答话,他的眼光却明明表示他也想不到那匿名的委托人就是他。
伍子楚继续说:“霍先生,你说美侠的中毒是被害的?现在我听说伊已经脱离了险境,那是很可庆的。但这个害伊的人是谁,请你也告诉我。”
霍桑不即回答。他的坚定的目光凝注在子楚的脸上,似在竭力探索他的心事。
他缓缓答道:“这个问题很容易回答。不过我料你还有别的事见教。不如先请你说说明白。”
子楚忽叹出一口气,垂着目光,摇了摇头,表示出一种内心悲痛的神色。他低下了头,紧握着两手,略顿一顿,才发出悲惨的声音。
“霍先生,包朗兄,你们大约还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折。你们也许要误会我是一个喜新厌旧的无赖吧!”声音有些凄婉刺耳。霍桑不回答,但睁着眼睛注视他。
我不禁接口道:“子楚兄,我说句老实话。我们确有这种误会。”
子楚张大了眼睛,抬头问道:“喂,当真?”他点点头,又叹一口气。“那么我不能不先解除你们的误会。你们。可是已知道和另外一个叫周慧雯的女子有了关系吗?这委实是莫须有的。我受过高等教育,自信有人格,对于那些滥情滥爱的人原是痛恨恶嫉的。”
霍桑向我瞧瞧,我也和他交换了一度目光。起先我们以为他是个滥情的妄人,此刻听了他这恳挚的语声,这观念渐渐儿有些动摇。我们错疑他了吗?
霍桑说道:“伍先生,你能纠正我们的误断,我很乐意领受。现在请你说得明白些。”
伍子楚答道:“你们总也知道我和美侠的婚约本是自由结合的。我在美国的时候,每一次邮船彼此总有两三封信。故而在已往的五年中,我们的形体虽然隔离,精神仍息息相通。回国以后,我们就定了婚期。不幸我太敏感,疑心太重,有时看见伊的表兄俞杏荪常在伊家中出进,又见美侠和他似乎很投契,我不无有些芥蒂。不料在婚期的两星期前,我接到了这一封匿名信。”
他从袋中摸出一张信笺,弯着身子,授给霍桑。那就是上夜里我在倚虹楼中瞧见的一张。他继续道:“我得了这信,一时疑妒交并,竟信以为真,经过了一番内心的交战,便决定牺牲我自己,成全他们。但我怎样提出离婚呢?在现社会上,男女的贞操观念还是沿着传统的眼光,彼此是不平等的。男子丧失了贞操不算一回事,女子丧失了,却仍会有严重的后果。我若据实宣布,良心上实在有些不忍。就是我假借题目,从我方面提出,总也不利于美侠。因此,我又打算作进一步的牺牲。我自己写了一封假托周慧雯的警告信,寄给美侠,以便伊借此为凭,可以从伊方面提出离婚的动议。这样,在我方面,名誉上或者略略有些亏损,在美侠方面,不但所愿可以圆满,名誉上也不至于有什么玷污。”
子楚的叙述略略停顿。霍桑又和我交换眼光。他蹙紧了眉毛,闭拢了嘴,似在后悔他先对于子楚的考语的错误。我也有同样的感想。因为要是子楚的话不假,在现代的潮流中,他这种舍己为人的牺牲精神,实足以使人肃然起敬。他的声音状态都显示他的话是由衷的。那么我们俩的先前的武断委实是无可宽宥了!
“后来美侠方面并无离婚的要求,我不禁有些诧异。到了结婚那天,伊方面既无表示,我也只得牺牲到底,勉强成事。直到行礼的时候,美侠才宣言不愿。这一着原是我早已盼望的。所以包朗兄向我请问的时候,我既抱定牺牲到底的态度,不愿意宣布真相,只索冷待他不理。包朗兄,现在你总可以原谅我了吧?……不料到了那天晚上,美侠的父亲武卿忽然送一封信来,报告我美侠已服毒自尽,又说了许多道歉的话,却绝不提我另有所爱的事。这一着才使我醒悟过来。”
故事再度停搁。我感到羞窘不安。霍桑也沉下了头。
室中酝酿出一片难堪的静默。一声长叹以后,我的朋友的凄苦的声浪又在我的对面震荡。
“我寻思我既成全了美侠的意愿,伊又为什么反而自杀?并且我授给伊的凭据,伊为什么并不发表?这都是出乎情理之外的。莫非伊为着保全我的名誉,才秘不发表?这样看,我未免错疑伊了!但是大错已经铸成了,我又怎样挽回?我在无可奈何之中,就决定请霍先生先给我侦查一下,伊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然后调查这里面有没有别情,再定应付方法。我既处于两难的地位,又不便露面,于是就趁了深夜,用了匿名的方法来请教你。
“昨天下午,我得到一封不具姓名的约会信。这信来得很突冗,我要查明真相,就如约而去。不料那约会的是美侠的朋友徐玉英。我们谈话的结果,我才知道美侠果真把我的那封假信秘密地藏在身上,始终不曾宣布。我又知道我所接得的那封匿名信确实就是美侠的表兄杏荪写的。玉英与杏荪显然有关系。伊一看那信,妒焰大炽,好像伊就要去找他理论的样子。我觉得也要见见杏荪,问他一个端详,故而就跟在伊的后面。
“我跟伊一直到杏荪家里。杏荪不在家,伊很懊丧。我知道伊势必将继续寻觅,因又跟着伊回伊自己家里去。伊在家里略等一等。果真就又出来直往车站。我索性跟着伊同行。伊买票到苏州,我也照样买了票上车。
“我们到苏州时已在半夜过后,我一直跟着伊到东吴旅馆。旅馆门前有一个警察守着,虽在深夜,还有好多人在那里切切谈论。徐玉英比我先走进旅馆里去。
“我略停一停,正要跟踪进去,忽见伊匆匆从里面退出,脸色灰白了,身子在发抖,仿佛已得到了什么不幸的消息。伊和我掠身而过,竟似没有瞧见。那时我在旅馆门口略一停留,看见旅客姓名表上果真有俞杏荪的名字。我的目的要见杏荪,玉英往那里去,我不必再跟。我就进去定了一个房间。我在进旅馆的五分钟内,就知道了徐玉英匆匆退出的缘因。
“原来俞杏荪在昨天二十七日清早发出了几封信后,便留在房中不出。直到傍晚时茶房推门进去,才发现他已死。自杀被杀,还不知道。这消息不但吓走了玉英,连我也意外地吃惊。这半夜我再不能睡着;到了今天早晨,我就乘第一班车回到上海。回家以后,百感交集,不知道怎样才好。我又从报纸上得到了你的答复,知道美侠的中毒是出于被害。我正要来找你,忽接得俞杏荪从苏州寄来的一封挂号信。这信是他临死前发的,可算是他的一篇供状。现在请你们读一遍。这案中的几个疑点就可以明白了。”
伍子楚说到这里,从衣袋中郑重地摸出一封信来,交给霍桑。我站起来走到霍桑身旁。信是草书写的,字迹很流利。
那信道:“子楚先生:我实在很愧对你!你接到此信的时候,谅必你们美满的婚姻已经成就,我却已离去了这个荒芜凄凉的世界了。你先前不是接到过一封匿名信吗?这信是我写的。我爱美侠,原属实在的。我觉得伊的品性容貌,端静婉娈,一言一动都足以吸引我的灵魂。不过这是我单方面的,美侠却并无意思。
“我们虽是表亲,从小在一起,可是美侠对于我的爱始终不接受。当初我因爱生妒,存着私心,打算破坏你们的婚姻,以便终有一天可以成就我的愿望。可是这计划到底失败,你们终于圆满了!现在我失恋了,因着怕见你们的圆满,逃到了这里。
“但我的心仿佛已是空空洞洞,世界上的一切,丝毫不足留恋。我知道我无论逃到哪里,终逃不出我心上的创痛!
“我知道另有一个女子确很爱我。可是爱这东西再神秘没有,竟不能随便移用。
“现在我已决定了此一生,以便根本消灭我心中的隐痛。但我恐你因着我前次的一封信,在你们美满的爱情上留一点缺憾,故而我再给你这一封信,给你解除误会,希望你一心一意地爱伊。那我死后也可以瞑目了。
“朋友,再会吧!我祝你们伉俪间幸福无量,并且请你寄语新夫人,宽恕我的狂妄,但我这一颗心,却完全是纯洁无暇的。杏荪绝笔。二十七日。”
我们看完了这一封信后,大家都静默起来。窗外边迎风的秋叶萧萧瑟瑟地响,和着室中伍子楚的叹息声音,组成一种凄婉的哀曲。
霍桑立起来,在窗口静立一会,才回过头来,把我们侦查所得的情形向子楚说了一遍。
他说:“爱河的风波是可怕的!世界上最没法解决和最易使人感受痛苦的事,就是这一个‘爱’字。现在你们四个人的曲折离奇的问题都已有了归结,不过这里面含着不少酸辛的因素。”他叹一口气,又说,“伍先生,今天你的未婚妻大概可以和人接谈了。你快去把这回事向伊说明。你郑郑重重地认一回罪呢!”
伍子楚去后,我的情绪很紊乱,心头感觉到另一种滋味,说不出是悲,是喜,是酸,是辛。霍桑烧着一支纸烟,在窗口静立了一会,才向我表示。
他说:“这件事如此解决真是很侥幸的。我的脑力显然衰退了,竟看不透这一出四角式的活剧。但这剧中的四个主角,在‘爱’的立场上都是十二分真挚,都可以算是爱的信徒。可惜俞杏荪的意志太薄弱了,眼光也太短浅。他简直把恋爱认做人生唯一的问题,才白白地牺牲掉!”
窗外的落叶又相和我们俩的叹息,室中又静了。
我说:“霍桑,还有那徐玉英呢?伊在法律上有责任,你想怎么样解决?”
霍桑背负着手,踱了几步,吐了一口烟,忽又接头叹息。
玉英正当青春,伊对罪过又有过真切的悔悟。现在美侠方面,既然仍有圆满的希望,这一个可怜的女子的行为并没有造成实际的损害,不如就听其自然吧!
这见解我也赞同。伊虽然下过毒手,但也是由于爱的迷蒙而伊的爱又是盲目而无理性的。这女子的遭遇,论情实在可原可悯,竟使我不忍下笔。隔了一天,玉英仍没有回家。五天以后,报纸上发现一段新闻,苏州黄天荡中浮现出一个时髦的少年女子。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