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虹楼餐馆主人姓卜,是个广东人,我们素来熟识。霍桑和他接洽了几句,他当然一口应承。霍桑就着手给我装扮。不到十分钟工夫,我在着衣镜中照一照,已成了一个浓眉阔口额多皱纹脸色黝黑的人物,再加上一件白布制服,在电灯光中,若不细瞧,当真辨别不出我的真相。

霍桑又低声叮吁我道:“这件事托在你身上了。我此刻还须往张家里去见见美侠,不能再留在这里。小心些。”

我点点头。霍桑就回身出去。有几个别的侍者早已受了霍桑的运动,明知我们有什么用意。有一个人引我到十九号室前。室门外面挂一块牌子,单单写着一个“定”字。这也是霍桑授意的,免得写了姓氏,反落痕迹。我一个人进了十九号室,觉得十八号中已经有几个女客,那右隔壁二十号中却还空着。

我捉住了短短的空间,把这件疑案做一番小小的推敲。霍桑所疑伍子楚和徐玉英发生关系,事实上原是可能的。据张美侠的母亲说,子楚回国以后,和美侠还往来很密,后来忽突然绝迹。可见子楚先前原没有悔婚的意思,这意念是在他回国以后才发生的。但动机是什么呢?不是他另外爱上了别的女子,因而便厌弃张美侠吗?

我们又知道徐玉英常在美侠家中出进。子楚和玉英相识以后,也许进一步达到了恋爱的境界;后来更进一步,便设法使美侠悔婚。这理想是近情的。就美侠方面推想,也许伊窥破了他们的秘密,便自动地毁约。但是伊因着伊的父亲的禁阻,没有实行,只得到了礼堂中的经坛面前,伊父亲既已放了手,伊得到最后五分钟的自由,才毅然地宣言不愿。事后徐玉英还恐不妥当,才再接再厉地下那毒手。这又是另一种近情的设想。不过还有那匿名委托霍桑的人,在我这设想中还没有位置。这个人是谁?

他既然这样子关切美侠,自然也有关系。那么美侠莫非也另有所爱的男子吗?

或者果真如霍桑所说,这男子未必是美侠的恋人,却是伊的保护人?

推敲刚才有了一个小小的结论,我忽听得有一男一女的谈笑声音,缓缓地走近。

我立即收敛了神思,准备应付这新颖的局势,但我的心头在突突地乱跳。他们俩竟一同来了?我怎样招呼他们?我既然充当了侍者职役,势不能始终留在里面,便硬了头皮走出来。那一男一女不见了,原来已走进了二十号里去。

我舒了一口气,心上似乎放下了一块右头。其实我原是盼望他们俩来的,同时又怕见他们,心理上委实有些矛盾。

八点一刻了。十九号房间还是空着。他们接了这莫名其妙的信,果真会到这里来吗?万一不来,或是两个中来一个,这一出把戏不是又空串吗?

阁阁的女子高跟皮鞋的声音激动我的听觉。那声音很急促地从外边入口处过来。

可是伊当真来了?我正待走出室去,忽见那两扇半截的门突的推开,走进一个少年女子,正是徐玉英。伊身上换了一件杏黄色的旗袍,露出黑色的两袖,打扮得比早晨时更加漂亮。伊的装束是我后来瞧清楚的,当时我一阵子慌乱,但觉有一般浓烈的香气刺激我的嗅觉。我的心在跳荡,我的眼睛也乱了。

我勉强招呼道:“可是徐小姐?请坐。刚才有一位先生把这房间定下了。”

我旋转身子,假作移开一把椅子的样子。徐玉英并不就坐。伊的高跟鞋在旋动,仿佛要回出去。我低了头暗暗地着急。当然,“低了头”并不是“仆欧”应有的姿态。

伊问道:“这房间谁定下的?”

我怎样回答?除了用游词搪塞,还有什么办法?

“喔,他说他立刻就来。徐小姐,请略等一等。……要不要开一瓶汽水?……喔,冰的?”

伊不睬我,又问:“我问你定座的是谁?”

僵!我能告诉伊吗?还是暂守秘密?我真窘极了!

“喂,你是个聋子?谁定这房间?”

“喔——喔——他说——他姓——喂,我真糊涂!我——我竟忘了!徐小姐,你坐一坐。他马上就会来!”

聪敏的读者,在这样的局势下,你还有更巧妙的敷衍方法吗?我承认我拼出了这几句话,已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可是效果呢?等于零!徐玉英不但不肯坐,反而把手一推,将弹簧门推开了,返身走出去!怎么办?我能不能拉住伊?

当然不!

可是我也本能地追了出来。

“徐小姐!……徐小姐!……”

徐玉英站住了,旋转头来。

“怎么?”

“喔……喔……”

救星来了!一阵皮鞋声音在入口处响过来。我又听得出那是男子的皮鞋声音。

我连忙抬头一瞧。唉,巧极!正是伍子楚!

我又变了声音招呼道:“徐小姐,伍先生来哩!请进去!”

我忙推开了半截门,低了头,弯了腰,站在一旁。徐玉英好像受了我的催眠,果真重新走进十九号。我仍站在门旁,姿势没有变,声音又减低些:“伍先生,徐小姐等了好一会哩。”

伍子楚走到十九号门口,突然停了脚步。我虽不敢平视,但明知他的目光正凝射在我的脸上。我的心房跳得厉害,怕他瞧破我的真相。直到他开了口,我才知道他所怀疑的并不在我。‘他低声问道:“徐小姐?”

“是,徐小姐。”

我仍不敢抬头瞧他,我的一只手仍推住在弹簧门上。

伍子楚略一踌躇,果真跨了进去。

好险啊!我的近乎“拉马”的使命第一步总算完成了!可是不!当我凭着侍者的资格,堂皇地跟到里面,一看见他们俩相见时的那副神气,又觉得霍桑的预料完全失败了!

他们俩都呆立着,彼此的目光在睁睁地交射着,脸上都显出一种诧异的神色。

我虽没有好多经验,但我敢说这一对若是恋人,相见时决不会有这种形状。

因为他们的脸色都沉着,丝毫没有笑意,眼光中又各涌现一种怀疑的暗示,仿佛在互相发问:“你约我来的?”“为什么事?”但他们似乎因着当了我的面,又不便发这种问句。相持的局面延长到三五秒钟。还是子楚比较老练些,移开了一把椅子,让徐玉英坐下。他自己也坐下来。我顺势将菜单送上—去。

徐玉英摇摇头:“我吃不下。”

这句话伍子楚似乎也赞成。

他向我道:“先开两瓶柠檬水来。”

我答应了一声,只得退出来,很想听听他们俩究竟怎么开口,但是事实上不可能。我不敢不去取水,防露出破绽。我走到室外,三脚两步地找到了一个侍者,向他要了两瓶柠檬水和一个开瓶盖的起子,又急步回进十九号室。他们俩的谈话已经开始。我一边开瓶,一边听徐玉英说:“这件事委实是你的不是。你既然已经另外有合意的人,何不早早了结,却累得美侠这个样子?你实在太对不起伊!”

我已开了一瓶,倒满了一杯送到玉英面前,又把另一只空杯移到子楚面前,预备给他另开一瓶。我还没有开瓶,忽见子楚把空杯拿起来,凑到嘴唇边。他将空杯接触了嘴唇,才觉得杯中还是空的,重新把杯子放下来。我险些儿笑出来!

可是要是我真的笑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唉,好险啊!

子楚期期地答道:“徐小姐,你的话我不明白。”

徐玉英冷笑道:“不明白?你还是假痴假呆,你究竟爱上了哪一个?”

伍子楚的脸色忽而涨得通红,目光低下去。我慢慢地将柠檬水斟满他的杯子。

他反问道:“徐小姐,谁说我另有所爱?”

徐玉英犀利的目光凝射着对方的脸,说:“你还要隐藏?我直到昨天夜里,才知道美侠在礼堂中闹出这个乱于,就因为你的态度不忠实。”

伍子楚仍低了头,辩道:“胡说!……这真是胡说!”

我已把他的杯子注满了,不能再留在室中。但我退到门外,仍能够听得里面的谈话。

徐玉英说:“你不用赖。我有凭据。”

伍子楚道:“喂?什么凭据?”

“有一个女子写一封信给美侠,说你已和伊有了关系,并且非常密切,故而写信警告美侠;万万不能嫁你。”

“当真?”

“自然。”

“这封信你看见过?”

“我还知道这女子叫周慧雯。”

“唉!”他顿一顿,“这一封信你怎样看见的?”

“我起先本不知道,美姊原是把那封信秘密着的。昨夜伊昏过去以后,我解开了伊的内衣,方才发现。”

谈话声停一停,接替的是椅子的推动声,和伍子楚立起来的走动声。他要出来了吗?我只得暂时走开了。但我退了一步,回头瞧瞧,他并不出来,只在室中走动,也没有说话。

这问题似乎弄大了。伍子楚分明已承认了徐玉英的话,他果真已另外爱上一个叫周慧雯的女子。那么,这不是三角问题,却是四角问题了。但这个徐玉英既不是伍子楚的恋人,又为什么要谋害张美侠?莫非伊的目的不在恋爱,另外和美侠有某种怨仇,故而从中报复?

室中静默了一会,伍子楚又继续说话。我重新走近短门。

“你既然一口说是我的不是,我也不必分辩。但你是美侠的知己,可也知道伊有没有别的爱人?”

徐玉英顿了一顿,似乎在寻思,室中又暂时静默。

伊答道:“现在我已经知道了,确实没有。”

伍子楚又默然不答。这小室中的空气再度静寂。可惜我不能瞧见这时候他的脸上有什么表示。

徐玉英又说:“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有地位有人格的男子,自己有了不是,难道还要反而诬陷别人?”

伍子楚忽气愤愤地说:“你说我诬伊?喏,你自己瞧吧!”

停一停。好像有什么纸件丢在桌子上。我又听得椅子移动的声音,分明他重新坐下了。

不会是什么重要的文件吗?为完成我的使命,我不能不瞧它一瞧。但我怎么样进去?他们既没有按铃,我若使直闯进去,势必要引起他们的疑心,反而会坏事。

恰巧一个侍者手中端着一盆纸烟,正要走进二十号去。我抢前一步,附耳向他道:“对不起,借一借。”于是我不等他的许可,忙把他手中的纸烟盆夺下了,回身送进十九号室去。我端着烟盆,一直送到徐玉英的面前。伊手中执着一张信笺,正在那里研索。但笺上面写着几行铅笔字,我的眼光电光般地射在纸上。玉英似出不意,略略仰起些,向我白了一眼,随手把我的烟盆推开,表示不要。我还故意迟迟不动,但因此动了伍子楚的疑心。他似乎已看见我在偷瞧那信,便伸手将那信笺从玉英手中取过去,略一折叠,就纳在袋中。我装做没事的样子,仍旧将烟盆移送到子楚的面前。

子楚挥一挥手:“不要!”

我道:“再来两瓶汽水?”

子楚愠怒地说:“要什么,我会叫你。出去!”

我应了一声退出来。做“仆欧”,吃钉子原是家常便饭,我自然不在乎。

那信中写的什么?我可曾瞧见吗?——唉!我不是自己夸口,我的眼睛也不能不算敏捷!在这数秒钟间,我已把信中的大意完全瞧明。那是一封匿名信,有一个男子声明已和张美侠有了关系,故而警告子楚,不要再履行婚约。事情真无独有偶。

子楚既然另有所爱,不料美侠竟也有同样的情形,假使再把徐玉英加入,这竟是一件五角式的把戏!恋爱把戏三角的已是复杂了,现在竟是五角,怎么还弄得清楚?

我把烟盆重新还了那个侍者,又偷听这室中人的谈话。

徐玉英问道:“你知道这个人是谁?”

伍子楚道:“不知道。”

“那么,你可要查究他?”

“那也不必。我就成全了他们好了!”

“唔,你既然另有所爱,自然就落得慷慨了!”玉英似乎发出一声冷笑。接着伊又说,“我倒知道这个人。”

“喔?谁?”

“这一定是杏荪写的。他的笔迹,无论怎样改变,终逃不出我的眼睛。……唔,是他!……一定是他!”

故事有新开展,以后当然还有妙文。忽而砰的一声,那弹簧门突的撞在我的额角上。我连忙退避,但额骨上已感觉痛楚。玉英怒气冲冲地走出来,一直向出口处下楼去。

我惊愕地站在过路上,一时竟不知所措,伍子楚也急急跟了出来。他见我呆呆地站着,忽摸出两个银币,向我手中一塞,便也跟踪下楼。这样的结局完全出我的意外,我的任务就被迫地告一个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