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往张武卿家去时,假托着伍子楚的朋友的名义,特地去慰问。但我们进门时,还不见有丧事的排场。那张武卿夫妇俩却正在书室中有什么争论。武卿的夫人年纪比武卿大些,约在五十上下,打扮很朴素,脸上却满面怒容。他们俩一见我们进去,立即停口,表示出很欢迎我们的样子。坐定以后,张武卿开端的几句说话便出我们的意外。

他大声道:“二位来得正巧!昨夜我写了一封信给贵友,报告小女的死耗,并道歉意。现在情势变异了!”

他写给伍子楚的信上说些什么?我们会不会露出破绽?我开始惶惑。

霍桑接口道:“恭喜你!可是令爱已经苏醒了?”

张武卿把诧异的目光瞧着霍桑,连连点头。我才领悟到所以不见办丧景状和老夫妇脸上也没有怎样悲戚的缘由。

张武卿答道:“正是,正是。那委实是可喜的!昨夜十点钟时,三位医士都已回绝,我们也绝望了。可是到了半夜十二点钟光景,伊忽缓缓地苏醒过来。此刻伊正熟睡着,谅来不碍了。我正想报信给子楚呢。”

霍桑问道:“我听说令爱中的是安神药水的毒。你可知道伊怎样服毒的?”

张武卿举手在他的秃发的顶上摸了一摸?摇头道:“这原是我的不是。昨天我们从礼拜堂回来以后,我气愤不过,将伊训斥了几句,不料伊就寻短见。”

“伊所服的安神药水,可是你们家里现有的东西?”

“不,不。我们家里没有这种劳什子!”

“那么,药水从哪里来的?可是伊出去买来的?”

“谅必如此。我想伊一定是先前预备的。因为我曾查问过,我训斥伊以后,伊并没叫人给伊买过什么东西。”

雀桑进逼一句:“请恕我冒昧。令爱为什么早先就预备好安神药?在行礼的时候为什么忽然反悔婚约?”

红晕溜上了张武卿的脸。他兀自沉倒了头,伸手搔摸他的秃顶,答不出话。

他的妻子从旁接嘴道:“先生,这都是他的不是。他不听我和甥儿杏荪的话,几乎把我的女儿逼死!现在伊幸而活了转来,要不然我少不得要和他拚命!”

武卿期期地说:“先生,你们也应当原谅我。你想我女儿的婚约本是五年前伊自己允许的。婚姻岂可儿戏?何况又出于自主?现在婚期已到,伊忽而中变,我怎么能依从?我在社会上总算有些面子,象子楚这般女婿也不算辱没。现在伊大概沾染了什么谬说,忽又自由悔约。这种事叫亲友们知道,岂不使我丢脸?”

霍桑微微地点点头,似乎表示同意的样子。他又乘机问下去:“令爱所以悔约,有什么情由?”

张武卿忽指着他的妻子,恶狠狠地说:“这要问伊!伊是赞成美侠的见解的。我却完全不知道有什么理由!”

老妇向他的丈夫睁了一眼,答道:“伊也并不说什么理由,只说嫁了子楚,前途没有幸福,故而不愿意。我是懂得女子们的苦楚的。女子嫁着了不满意的丈夫,仿佛把一朵鲜花插入污泥潭里,虽不就死,活着也难熬。所以我委实是赞成伊的!”

霍桑把手指在自己膝盖上弹弄着,似赞成非赞成地答道:“唔,这话也有意思。但赞成你女儿的意思的人,不是还有你的甥儿吗?”

老妇点头道:“是,他是美侠的表兄俞杏荪。他也是主张和子楚悔婚的。”

“令甥有什么职业?”

“他是光沪大学毕业的,现在是大华书局的编辑。”

“他大概还没有结婚吧?”

“是。他的年轻还轻,今年只二十五岁。”

“住在哪里?”

“民权路转角上的洋房里。”

“他可是常到这里来的?”

“是,他先前本常常来的。昨天可没有来吃喜酒。我听说他有什么事出门去了。”

伊的眼睛里漏出些疑焰,“先生,你为什么要查问杏荪这样仔细?”

霍桑摇摇头:“没有什么,我随便问问。张太太,此外可还有什么人在这里出进?”

“唔,吴校长有时候也来我们家里玩。”

“吴校长是务强中学的校长?”

“是。”

“年纪也还很轻吧?”

“不,快五十岁了。”

霍桑微微点了一点头,又斜着眼光向我瞧一瞧。他仍继续问:“子楚回国以后,可曾到这里来过?”

“他初回来时,差不多一天要走几趟,后来忽然绝迹不来。因此,据我料想,他们俩的意见上一定有了什么冲突。”

书室外面送进来一阵皮鞋阁阁的声音。接着有一个时装美貌的少年女子推门进来。伊一见书室中有客,连忙在门口站住。伊的圆脸微微涨红,活泼的眸子在眨动。

伊向张武卿的妻子说:“伯母,美姊真已醒转来了吗?我一听得这个消息,快乐得什么似的。现在伊可是在楼上?我要去瞧瞧伊。”

老妇忙立起身来,摇着手道:“玉小姐,你不要上去。刚才医生说过,伊的神经己受伤,能多睡最好。请你过一天和伊谈吧。”

那女子似乎很失望,悻悻地说:“那么,我明天来吧。伊醒时,请伯母替我致意一声。”

伊说完了话,把眼光向我和霍桑二人瞟了一眼,便退出门去。武卿的妻子送伊出去。我认识这个闯进来的女子就是昨天礼堂中的女陪新,不过伊的衣服已经换过了。伊穿一件淡蓝毛葛的夹旗袍,长到足趺,已不象昨天那么鲜艳。

霍桑问道:“张先生,请问这一位是谁?”

张武卿答道:“伊叫徐玉英,是美侠的旧同学,就住在三角场丰裕里。他们俩最知己,故而伊常在这里出进。昨夜里伊回去的时候,也知道美侠没有希望。今天伊谅必听得了美侠苏醒的消息,才赶得来。”

“那么昨天你们从礼堂中回来以后的情形怎么样?”

“礼堂中出了这个岔子,我心中说不出的恼怒羞恨。我和内子将美侠扶上了汽车,直接回家。美侠经我一顿的斥责,就伏在床上哭。不知怎的,到了晚饭过后,徐妈忽下楼来说美侠已昏迷不省人事。我们就忙着请医生,据说美侠已服了安眠药水,气息只剩一丝,大致已没有苏醒的希望。内人在惊惶之余,连接换了几个医生,虽强制给伊吃了些药,却大半说没法挽救。我自然也不免有些后悔。到了十二点钟过了,美侠的气息忽又渐渐儿回复转来。这实在是上帝的慈悲,不忍把我这个独生的女儿收去,使我下半世悲痛不安!”

他的结句是一声长叹。

霍桑点点头:“张先生,现在你可以安心些了,只须令爱能够回复康健,别的事终可以商量。等令爱醒觉的时候,我想见伊一见。不知道你可允许?”他随即立起来。

张武卿道:“那可以。不过医生说过,在一两天内,伊还不能跟任何人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