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经历,我真是一辈子不能忘怀。当伍张两家的亲戚朋友们从礼堂中退出来时,秩序乱了,人人脸上都刻画着错愕或懊丧的线条。纷扰和喧嚣的情状,在这庄严肃穆的礼堂中也是难得瞧见。

我揣想伍子楚遭受了这样的变端,心中应有什么样的感想:羞耻?惊骇?或是悲愤?故而我们一回到柳阴路九九号他的家里,我就想凭着老同学的资格,安慰他几句。可是他回家以后,除了向宾客们鞠躬道歉请他们各自回去以外,绝没有说一句话。他的呆沉沉的脸上也没有表示,不知他是悲是喜。好像他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动物,虽是这种万分严重的刺激,也不足以扰动他的心绪。我记得他和我同学的时候,他本是一个富于热情的少年。难道他留学了几年,受了西方机械生活的影响,他自身也变做了一种没有感情的机械了吗?

我曾冒昧地问他,他对于这回事有什么感想。

他却冷冷地答道:“有什么感想呢?事既如此,也只索如此罢了!”

这一句又像丧气又像轻意的话足以显示他的态度的冷漠。

我又问道:“那么你可知道这意外的事情有什么起因?”

他道:“我怎么会知道?但这是人家的私事,似乎不在你们侦探范围以内。你还是少费些闲心思吧!”

他答语的声音冷峭而使人难堪。我当时受了这几句奚落的话,几乎忍受不住,想要责斥他的不知好歹。但我回想到数年的友谊,究不便发作,便即悻悻地辞出。

我带一团高兴到他的家里去,回出来时却换了一肚子懊恼:他家里住在柳阴路。我一出门,便雇车往爱文路霍桑那里去,打算把我的疑团请他解释一下。

我觉得这件事一定有一种隐藏的秘密:新娘怎么竟会临时悔婚?他们本是自由订婚的,不比得旧式的强迫婚姻或许会有这种本人不愿的情形。原因是什么?

是不是伊别有所爱?在新郎伍子楚方面,对于这个变端,可是预先知道的?

我记得当我早晨进去向他道喜的时候,他的笑容似乎出于勉强;事发以后,他又现着漠不关心的样子,又不许人家查究。可见这一着对于一般人是意外的棋子,而子楚决不会完全不知道——并且很像他的本意也愿意如此。不过这是我个人的推想,在霍桑眼中也许别有见解。

霍桑不在寓里。我等了一个多钟头,仍不见他回来。

深秋的天气,到五点多钟已渐渐儿黑下来。我等得无聊,又只得失望回去。

这一夜我竟睡不安宁。到了第二天二十七日早晨,忽又有一种意外的消息更使我吃惊不小。

《上海日报》的本埠新闻栏中,登着一节骇人的新闻,标题用大号字排登,就是:“美满婚姻的中变”!那新闻的上半节记着圣彼得堂行婚礼的情形,那是我眼见的;下半节却说新娘张美侠已中毒而死,这是出我意想之外的。那新闻虽敷衍了一大篇,可是大半是属于渲染的空话,事实不很详细。只说张美侠从教堂中回家以后,被伊的父亲斥责了几句,伊便回房去睡,睡后竟不再苏醒。后据医士检验,说伊中了安眠药剂的毒,似乎伊是自杀的。

这件事越闹越严重,我不能不急急去见霍桑。张美侠果真是自杀的吗?如果是的,伊为什么自杀?这里面显然有疑窦。昨夜我料伊所以临时悔婚,或是另外爱上了别的男子,现在伊和伍子楚的婚礼既然没有成就,他们的婚约已有解除的可能。

那么伊为什么反而又自杀?

我吃过早饭,和我的佩芹说了一声,便带了这难于攻破的疑团赶到霍桑家去。

霍桑一见我进去,忽从藤椅上直立起来。

“唉,包朗,来得好!来得巧!我正要找你。你昨天不是喜酒没有吃成,后来到这里来过一次的吗?晤,这件事已经另生变化哩。”

书桌上有一张翻开的报纸。我知道张美侠服毒的消息,他一定也已知道。

我指着报纸,说:“你也是从报纸上知道的?”

霍桑把他身上的一件国产的毛质条纹的睡衣,整一整前襟,瞧着我反问:“你可是指张美侠中毒的一回事?那当然是的。不过除此以外还有一件更奇怪的事哩!”

“什么呀?”我更诧异了。

霍桑走到书桌面前,开了抽屉,取出了一大卷钞票,走过来把钞票授给我。

“你数一数。多少?”

“莫名其妙”是我当时的反应。我一边把呢帽放下,一边照着他的话,把纸币数了一遍。

我答道:“一千元。什么意思?”

霍桑似乎没有听得,又问道:“包朗,我知道你卖文是以千字计算的。我现在也要卖文了;但是我是每‘个’字计算的。你想一千元一‘个’字,这代价可也能算得高贵吗?”

这话更是突如其来,我不知道有什么用意,一时间实在摸不着头绪。

我乘机笑道:“这代价可说全世界只有你一个人享受。那个著《百忧之门》的英国的名作家吉百龄,曾有过一先令一字的事实,传为文坛佳话。现在你创了卖文价格的世界纪录,我想一般文字劳工都要羡慕煞你了。”

霍桑忽把灼灼的双目注射在我的脸上,正色道:“包朗,你以为我说笑话?……不!真的!真有一个人要我侦查一件事;侦查的结果,只须我答复他一个字。那一个字的代价就是这一千元!”

谜团已漏了一丝隙缝,丈二和尚我已摸着了些肩膊。我应道:“原来如此,那倒怪有趣。但我们刚才正说到张美侠的事情,你怎么岔开到卖文卖字上去——”

“我说的就关于张美侠的问题。”他插口截住我。

“晤?”

“那人要我侦查的:就是张美侠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被杀。”

“谁委托你的?”

“连我也不知道。”

“唱?那么,这钱又从哪里来的?”

“自己来的!”

我又不禁呆住了。他的正襟危坐的姿态又绝不像闹玩笑。

我又问道:“霍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霍桑不答,忽而反身从抽屉中取出一个纸来,旋过来向我解释:“今天早晨,施桂从前门的信箱中取出一个纸包,包中有一千元纸币和一张信笺。你坐下来自己瞧吧。”

他把那张纸给了我,回身坐到那藤椅上去。我依言坐在他对面的一张温软的安乐椅上,仔细瞧那信笺。那是一张洁白的西纸,质地很坚实精致,大小和西式的信笺仿佛,信上有几行毛笔字,下面却没有署名。

那信道:“霍桑先生:现在请你侦查一件事。共和路三百号张美侠的死,自杀还是被杀。若是自杀,请你在《国民日报》上登一个‘是’字;悄然被杀,可登一个‘否’字。附奉一千元作为酬劳。但请你不必追究我的底细。”

我说:“这真是奇事。像这种不知谁何的委托,在你的经历中还是首见。”

霍桑点头道:“是。但你在这张纸上可能得到什么?”

“这几个字笔力很有劲,定是男子写的。”

“不错。别的呢?”

“这个人似乎为着掩藏他的真相,有几个字故意写得屈曲不整。”

“还有呢?”

“字的墨迹很淡,可见得写的时候很急促。除此以外,我瞧不出什么。”

霍桑取出两支白金龙纸烟,把一支敬我,一支自己烧着。他静静地呼吸了几口,方才答话。

他道:“我所知道的,略略比你多一些。这个人平日是常用钢笔的;他也很有钱;并且是一个有新头脑的人物。”

我把纸烟烧着了,听了这几句话,沉思了一下,又把怀疑的目光瞧他。

“你这假定有根据吗?”

“自然有!我几时会信口乱道过?你瞧,那屈曲的字并不一例如此,有几个字写得很好。可见他并不是要掩藏手迹,却是因着用不惯毛笔的缘故;那墨色的淡薄也是一种不常用毛笔的凭证。你若再仔细瞧瞧,便可见那纸的三边切得很齐,那上端的一边却是用小刀裁过的。可见这纸定是那人印着姓名的特制的信笺,他要掩藏真相,故而特地裁去的。信笺既如此讲究,又不惜巨款先把酬劳送来,可知他手里一定很阔绰了。”

“你怎知道他又是一个有新头脑的人?”

“他叫我把答复登在《国民日报》上,不登在‘申新’、‘时报’上,可见他平日专阅《国民日报》,倾向于新派的。”

“我看这一看法理由不充足。”

“唔?”

“《国民日报》果然是偏于新派的报纸,但他叫你把答复登在这报上,不能就说定他平日是常看这报纸的。因为《国民日报》的销路比较地小些。他也许要避免人家的注意,才要你在这报上答复。”

霍桑点头道:“对,你的话也有理由。但是我还有一种证据。那包纸币和这信笺的包皮纸,就是一张昨天的《国民日报》,可见他是常阅它的了。但这个人是谁的问题,我们姑且守约,不必细研究——唉,包朗,你现在不是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我就把昨夜经过的情形,伍子楚在事前事后的态度和我心中的怀疑,向霍桑仔细说了一遍。霍桑合了眼缝,静静地倾听,缓缓地吐吸着纸烟。

他听我说完,皱着眉峰,说:“这样看,我的想法有些靠不住了。我起初还以为这个委托人,就是这个婚约中失败的伍子楚。但他受了这样的惊变,既然毫无所动,显见他早有准备,并且也乐于如此。加上他不愿你多问的态度,这个人更加可疑哩。”

我道:“原是啊!我为主张公道起见,实在不能替我的朋友隐讳。他的确很可疑。你想张美侠的死,他可会有关系?”

“这还难说。我们在搜集事实以前,不便空下断语。但有一点,我敢说定。这案子假使是恋爱问题,那一定逃不脱三角式的老例。”

“是,我也这样想。但假使张美侠别有所爱,那么现在伊既有解除婚约的可能,为什么反又自杀?”

霍桑弹去了些烟灰,闭着眼睛沉吟了一下。

他道,“我以为自杀被杀,还有问题。”

“喂,你以为有被杀的可能?”

“这话我还不能确切地回答你。不过你先想一想,伊假使有自杀的决心,早就可以实行,何必往礼堂中去出了一番丑,然后再自杀?”

“伊起初也许并无死意,后来给伊父亲训斥以后,因羞愤而出此,也是可能的事。”

霍桑把烟尾丢了,又把那宽大的睡衣拢了一拢,低倒了头,默然不答。

我问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他抬头说:“我们不必空谈,且往张家去问几句再说。”

我也把残烟丢入灰碟,点头道:“很好。但我们若使能够知道了你的这一位不知姓名的委托人,从他身上也许更容易得到些光明。”

“虽然,我们为守约计,不便先从这方面进行。我想这个人既然如此关心,一定和这案子有密切关系。他的真相迟早总会显露。”

“这样,这案中一定有两个男子了。”

“大概是的。不过你还不能就说这两个人都有直接的恋爱关系。”

“那么你想这三角问题究竟是两男一女?还是两女一男?”

霍桑把两手撑在藤椅边上,缓缓地立起来。

他又皱眉道:“这就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你问得太性急了。‘坐而言,不如起而行’。你等一等,我去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