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国科举制度盛行的时代,有两句形容所谓“读书人”的得意话,就是:“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凭现代眼光看,这两句话似乎已近乎陈腐而不合时宜,可是类乎这话的事实却是依旧有的。例如我的小学时老同学伍子楚结婚的那天,有几个有些“遗老”头脑的朋友,竟也把这两句话移赠他。

伍子楚的秉赋聪颖不凡,家境又好。在两月以前,他刚从美国得了哲学博士的学位回来;一回来后,就被南京大学聘去,担任哲学教授。他在留学的时候,已不时有著作在国内各种报章杂志上发表,所以他的姓名早已被一般学术界上的人所熟捻。那婚约又是他五年前未出国时自己订定的。新娘叫张美侠,是北平高等师范里毕业的,已在上海务强中学里当了两年教员。伊的父亲张武卿是个著名土木工程师。

若说新娘的品貌,又是一个丰姿绰约的美女。所以在一般旧头脑的眼光里,伍子楚那天,真有旧时代所说的这两句得意话的情景。不料“不如意事常八九”,事实上偏偏发生了意外的岔子,不幸又应了那句“乐极生悲”的古话。

婚期是九月二十六日。我也是贺客之一。我先到了伍子楚家里,看见贺客济济,排场也很阔绰,但我和伍子楚道过了喜,又说了几句话以后,我忽似感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暗示——仿佛祸患之神将次降临,其其中已露出一种先兆。但在当时,我只以为是我自己心理上的幻象,自然也绝不在意。

到了下午三时,行礼时刻将近,我也跟着一般宾客们,坐了汽车往圣彼得堂去观礼。伍子楚和新娘的父亲张武卿都是基督教徒。新娘张美侠在幼年时已受过洗礼,成年后虽没有正式进教,但在教堂中举行基督教仪式的新婚当然是同意的。

礼堂中扎着些竹叶松枝等类,点缀着许多五色的玻璃小灯,布置得华而不奢,别有一种庄严隆重的气象。那时男女两宅的宾客早已满座,钢琴和提琴合奏的乐声悠扬悦耳。礼堂中的宾客虽已满座,但除了乐声以外,都静默无哗,显得这婚礼的壮肃隆重;比较那繁缛喧闹有时简直闹得乌烟瘴气反而失去了隆重意义的旧式婚礼,真是不可同日而语。

一个道貌岸然穿着黑色礼服的老年牧师,捧着经文,缓缓地从休息室中走出来,到了经坛下面站住。那乐声便也改了调子,奏起魏格纳的“婚礼进行曲”(Weddins-March)来。

众宾的眼光都向礼堂两旁的门口瞧着。我见右边的门里,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提着花篮,缓步进来;花女后面,另有一个陪新,穿着一身绯色的衣裙,打扮得非常艳丽;更后,就是那穿礼服的秃顶而肥胖的做工程师的张武卿,扶着他的打扮得像天仙化人般的女儿,按着乐声,一步一步地踏着节拍进来。新娘后面另有一个捧纱的小童,穿着一身白绸的童装,活泼可爱。新娘低垂着头,似乎有些害羞的样子,因着头部罩着白纱,面貌瞧不清楚。所以许多。少年男宾的目光大部分都瞧着那个陪新女郎。这陪新也长得不差,身材很苗条,圆圆的脸,敏活的眸子,樱唇的小口,很抚媚动人,不过皮肤似乎不及新娘的柔嫩和白皙。左边门里,那个穿着西式大礼服的新郎伍子楚和一个男子陪新,也依着乐声的奏节,缓步前进。伍子楚的相貌也不差,皮肤虽苍黑一些,但隆直的鼻梁,乌黑有神的眸子,有一种英爽的丰姿,何况在“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的条件之下,更显得英俊异常。

他和那个男伴的步子虽也非常缓慢,可是终比新娘先到经坛面前。新娘却让客人们伸酸了头颈,才姗姗来迟地到达坛前。张武卿放了他女儿的手,退到后座上去。新娘便独自和新郎并肩地立着。老牧师开始诵读经文。大众仍保持着静默。

这个当儿,忽有一个少年男子从后面的座上立起身来,急步阁阁地走到前座,好似他在后面瞧不清楚,故而想换一个座位。这是在公众集合场所——尤其是举行任何仪式时——的一种莽撞失态的举动,足以反映出那人的教育程度的幼稚和修养的不足。因此,有许多人带些厌憎或者竟是鄙视的目光,不期而然地都集注在那人的身上。幸而他到了前座,绝不理会。礼堂的秩序总算不曾因此破坏。

一会牧师诵经完毕,抬头起来,依着婚礼的条文,向伍子楚询问:“你可愿意终身爱伊,安慰伊,敬重伊,保护伊,而和伊百年偕老?”

伍子楚大概照例答一个“愿”字,但声音似乎很低。我因坐得远些,听不出来。

老牧师又回头向新娘发同样的问句。他刚说到最后的“……和他百年偕老——”那新娘忽似摇了摇头。但新娘的答语怎样,不但宾客们没有听得,连那主行婚礼的牧师似乎也没有清楚。那老牧师的眼光,重新回到了礼文上面,正要继续下去,忽而有一种呖呖的莺声破空而起:“我不愿!”

这是一种意外,也是见所未见的现象!

老牧师似出不意,手中仍执着那本礼文,却张大了眼睛,冗自向新娘呆瞧。

张武卿已直立起来,宾客座中也在唧唧哝哝地诧异。礼堂的静寂立即破坏。

我也大吃一惊,立起来向前瞧时,看见张武卿正握着他的女儿的手腕,近乎声势汹汹。

新娘又大声呼道:“我不愿!……我不愿!……”

老牧师便高举一手,大声向大众宣告:“既然如此,这婚姻不是上帝所允许的!我不能行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