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了。阿大的眼睛闭拢了,身子斜靠在车座的一角。银林不理会他,拿起皮箱来搜索。他从箱中摸出一卷钞票,几件衣服,内中有一件旧竹布的长衫,颜色已变成灰暗。他翻开箱子的夹袋,有一个小纸包,包中是一只镣翡翠的戒指。
银林瞧了一瞧,喃喃地说:“唉,这戒子是女子的。……晤,一定就是庄爱莲手指上的东西。”他旋转头瞧我。“包先生,你还记得爱莲手指上有个新鲜的戒指痕吗?”
我点点头不答。他又从皮箱子底上搜出一个皮做的刀鞘。刀鞘的皮已磨擦得非常常光亮。
我不禁惊呼说:“这就是那把行凶尖刀的壳子。”
银杯高兴地说:“是,是一个最重要的证据。”他吐出了一口气。“我想现在署长可以打个回电给庄清夫哩!”
阿大似乎已昏晕过去,闭着眼睛,不声不动,身体也斜得要横躺的样子。
我问汪报林道:“你们怎么知道阿大是凶手?是计曼苏供出来的?”
汪银林答道:“不是。计曼苏一句也不肯说。这家伙是霍先生查出来的。”他的眼梢在掰微微呻吟的车夫身上掠了一惊。
我沉吟着,又问:“我已经半天没有见霍桑。他用什么方法查明白的,你可知道?”
汪银林皱着眉毛,说:“我也不大清楚。他只说这两件案子,受着同样的刀伤,刀显然是一个要证。他又从刀上推想,知道凶手是一个下流人;王福看见那个暴徒是趁汽逃去的,他又假定汽车是另一个要证。”
“他怎样知道阿大在飞马汽车行里?”
“这个我也不大明白。我还没有机会问他。”
我停了一停,又问道:“那末他行凶的动机是什么?霍桑可也说过?”
汪银林摇头道:“没有。不过这一点现在已很明白。他数着手中的那卷钞票。”这里一共有三百二十多元。这戒指至少也可以值百多元。
我问道:“你以为他的目的果真是图财?”
汪银林一壁把东西放回皮箱中去,一壁得意地说:“是啊。我早就料到如此。前天勘查时,我不是就这样说过的吗?”
我应道:“是的,我没有忘记。但据你看,经过的情形怎么样?”
汪银林踌躇了一下,像在整理他的思绪。他又瞧瞧车座角里的斜躺的阿大,又像企图让阿大自己供出来,可是事实上又不可能。
一会,他慢慢地说:“据霍先生的调查,爱莲常喜欢坐汽车。——有时跟计曼苏一起,有时候伊也单独坐了汽车兜圈子,因此伊和阿大认识。阿大知道伊有钱,又知道伊的父亲在清夫和车夫们都已往庐山避署去,家中除一个老头儿银林,没有壮年男子。他趁这机会便在半夜里进去行劫。”
我说:“但爱莲家里当时好像并没有盗劫的迹象。”
银林忽指着皮箱,说:“这里面的戒指明明是从伊指上取下来的。钞票也许是爱莲伪私款,一所以家中人没有觉察。”
我觉得这个解释不大圆满,但并不反驳。
他又自动地补充。“我看他大概先去敲门,因为他是熟人,要进门总容易。不料那时候爱莲恰巧在等待丁惠德去约会,还没有睡。爱莲听得D阿J声音,必以为就是惠德。谁知开出门出,便被阿大结果了性命。那时门已半开,尽可以容一个人进出。阿大就悄悄地进去,窃取了戒指和钱,随即退出来。那时候既然没有呼声,自然人不知鬼不觉了。”
我继续问道:“丁惠德的事怎么样?”
汪报林胸有成竹似地说:“这又是碰巧。”他指指上半身横躺而呻吟不绝的阿大,“他从庄家出来以后,恰巧惠德要走到转角。他就乘势将伊刺了一刀,随即逃到了岳州路,乘了汽车逃去。”
“有什么理由?”
“理由很明显。他不是专诚行劫,一定是惊惶中撞见了惠德,怕伊发觉他的凶谋,才想干脆地灭伊的口,又乘便劫了伊的手袋。后来又因王福的追捕,他不得不丢了手袋逃命。要不然预备了汽车专劫一只手袋,天下没有这样肯下大本钱的强盗。”
我不表示什么,转了话题问起申壮飞的事。
银林说:“那完全是另外一件事。霍先生已经把凶手证实。回头你到了警署,可以看看那个凶手。”
汽车到了总署。我还希望听听阿大的口供,但这希望没有如愿。阿大依旧在半醒状态中,立即被送进市立医院里去。我到拘留室中去看那杀死申壮飞的凶手,是个面目狰狞的赤足苦力。报林既说与庄案无关,我也不感兴趣,就辞别了回去。汪银林表示好意,坚持着用汽车送我回寓。我固辞不获,只得领情。
我到达寓所时三点已过十分。楼下书室中的灯光还是亮着。窗虽开着,烟雾还是赢三纠缠着。霍桑静悄悄地靠在书桌后面的螺旋椅上,闭了眼好像一半养神,一半又在深思。桌上的烟灰盆中,白金龙烟尾累积得几乎由满而溢。夜已深了,四周都已静寂。疑案虽已结束,我的心头只有凄凉,并无欢愉。他见我开门进去,张开眼睛来瞻我,没有说话。
我先说:“阿大捉住了。”
他点点头。“银林已经有电话来。有口供没有?”
我说:“没有。他的腿部被我打中一枪,现在已给送到市立医院里去。”
霍桑略略坐直了些。“怎么?你竟开枪?”
我应道:“是的。这个人真厉害,三个人都给他打倒。要不是我开枪,银林这班人也许会吃亏。”
霍桑眼睛瞧着书桌。“我所以叫你去,就为着你忙碌了两天,结局时如果不让你在场你准会因失望而怨我。但我想不到你会有这一幕剧烈的表演。”他的语声冷峭刺耳。
我有些懊恼。“我开错了枪?”
霍桑微微吁出一口气,又慢慢地说:“不是。我的意思这件案子的最后结局,我们俩越少参预越好。”
“奇怪。为什么?”
“你不明白?我正在考虑,结束时的一切,如果让汪银林单独去处理,那最好。”
“我还是不明白——”
霍桑举起一只手阻止我。“慢。你先告诉我,汪银林对于阿大有些什么表示?”
我答道:“他在阿大的皮箱中搜出了三百多元钞票,和一只镶翡翠的戒指。”
霍桑仰起身来。“还有什么东西?”
我说:“还有一个小插子的皮壳。银林认为这是一个重要证据。”
霍桑沉默了一下。“晤,是的。汪银林对于这案子的动机可曾发表过什么意见?”
我道:“他说他早就料到这凶案的目的只为着图财。”我就把汽车中银林所说的见解重复说了一遍。霍桑仅微微点了点头。
他问道:“你没有表示什么?”
我摇头道:“没有。什么意思?”
霍桑说:“没有什么。我已说过,我们最好是不参加。”他的眼睛俯注着桌上的纸件,不声也不动,神气上有些异样。四周便更静悄悄地。
我问道:“但你又怎样知道阿大是凶手?”
霍桑仍果瞪瞪地向我瞧着,似乎他的脑思正集中在某一个问题,没有听得我的问话。我不知道他在思索什么,又换了一个话题。
我又说:“计曼苏也已被捕,你知道了吗?”
霍桑但点点头,依旧不答。我想引开他的话头,先将我再度到医院里去的任务作一个报告,说明了我和惠德的谈话,又偷听曼苏跟惠德会谈的经过,因为我也想知道他在整个下午中干些什么。可是这企图还是失败,霍桑仍低垂了眼睫倾听着,有时偶然点一点头,没有表示,也不加批评。等我的语声终了,室中又静寂得可怕。
我忍耐不住。“霍桑,怎么?你在想什么心事?”
霍桑仍不答话,摇摇头,又伸手从烟缸中抽取一支白金龙。
我又说:“你为什么不开口?今天下午你跟我在总署里分手以后,你究竟于过些什么事?你从哪一条线路查明阿大是案中的凶手——”
有反应了。霍桑忽把指缝中夹着纸烟的手摇一摇,阻止我再说下去。
他说:“你要知道我跟你分别以后的经过?那可以。我先到宝兴路去察验申壮飞的尸体,查明了凶手像是个苦力,便到南区署里去指示了一下。接着戎又到晴川路来家去,同样没有结果。我回来时,你恰巧躺下去休息。我因着这凶案没有头绪,心中着实烦躁,就坐在这里,独个儿弄一会琴,又静静地思索。思索的结果之一,断定那个实际动手的人,是个身上常带小插子而会开汽车的流氓。要找寻这个流氓,唯一的线索就是那辆汽车。可是据稽查员徐星侠昨天的报告,这辆一九一九号汽车已因损坏而两天没有出门。这就把这条线路完全斩断了。包朗,你想我那时的闷想是多么难受啊!”
我同情地说:“哈,我想象得到。但这条线路后来又怎样接续的呀?”
霍桑喷出了一口油烟,脸上现出一丝苦笑。他张大了眼睛瞧我。
“风!”
“风?什么意思?”我不能不认为他的答语太突兀。
“是的。包朗,风指示我那条线路!”
“晤?我不明白。”我的疑团依旧是囫囵的一个。
霍桑不答,忽而仰起身子,用手在书桌面上乱抓,抓取了一张纸,使举起来给我瞧。
“包朗,瞧!”
我看纸上写的是1919的阿拉伯字,大小不等,我早已看见过。我把诧异的眼光瞧着他,不知道怎样回答。
他又问:“包朗,你懂得吗?”
我说:“这是王福报告的那辆汽车的号码,就是你说的线路给斩断了的。什么意思?”
“是的。这纸上的号码是我刚才在无聊中写的,随手丢在桌上。可是好意的风,将它吹落到地上。我拾起来时,线路又开通了!你瞧!”
他放下了纸烟,将手中的纸倒了一个向,仍举着给我瞧。那号码便变做61.
我领悟地说:“嘱,你因此假定那车子的号码玻璃曾给颠倒了一下,目的在掩护它的真号码吗?”
他点点头。“是啊。那个人真狡猾、这样轻易地一颠倒,那二0二号警士王福在仓煌之中自然辨不出真假。可是我未免太蠢了!要不是风的启示,我也许始终给他的狡谋所困住!”
“嗜,以后怎么样?”
“我得了这个启示,认为值得试一试,马上打电话给徐垦使。今天——唉,应当说昨天了。昨天是星期一,调查上使利得多。不久徐稽查员的回音来了,这一辆出差汽车是属于德州路飞马车行里的、那地点很相近。我自然马上赶出去侦查。结果相当满意。接着我又到同济医院里去看看丁惠德,随后又回来做了些摄影的工作。汪银林的电话来了,叫我去证实那个谋害申壮飞的凶手。我就重新——”
我阻止他说:“喂,霍桑,你说得太快,慢一慢。”
他瞧着我说:“你要知道我在昨天下午的经过情形啊。”他又将纸烟送进嘴里去。
“是的,不过你说话别像跳换。你说你出去侦查六一六一号汽车,结果相当满意。满意到怎样程度呢?”
霍桑沉吟了一下,丢了烟尾,说:“好,这一点告诉你也不妨。我到飞马里去雇车子,一直开到徐家汇去。那个车夫叫秋生,是个多嘴的家伙,给我不少便利。我知道他AI车行里真有一个六一六一号码。在八B星期六夜里,有一个叫马阿大的车夫,曾开了这一辆车子出去,回来时已过半夜。马阿大是台州人,今年三十岁,身材并不高,和计曼苏庄爱莲都很熟悉。前天九日星期日,阿大告假休息,昨天星期一又联工。从这几点看,都合我设想中的条件。我就初步决定他是行刺的凶手。”他停顿了,又努力抽烟。
我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干脆些就把他捉住,反而多此一举叫我去等了好久?”
霍桑忽沉下了脸,反问我道:“多此一举?干脆些就把他捉住?证据呢?我不是说我只初步决定吗?包朗,你如果常存着‘干脆’的意念,那你就有陷入一般警探们的躁率的漩涡而违反你的本旨的危险哩!”
我的耳朵有些发热。我低声问道:“那末你的进一步的决定是怎样成立的?”
霍桑说:“我知道阿大白天不在车行,要到收市时才去睡。所以我指示银林到那边去等候;又通知你去看看,以免你觉得扫兴。我所以不能指定一个时间,就因为我不知道阿大究竟什么时候回去,也许他不到收市时就回去,那也说不定。你在那边等了不少时候,并不是我故意开你的玩笑。这一层你总也可以谅解了罢?”
“你自己为什么不去?”
“晤,我说过了,我不愿参加它的结局啊。……晤,还有一点,我所以先回来,也有我的任务。”
“什么任务?”
“作进一步的决定。”
“那是怎么一回事?”
“打一个电话,引诱马阿大出来。他一出来,我的进一步的决定也就成立。”
我觉得霍桑的说话处处含有一种若隐若现的意味。使我感到非常不痛快。
我冷冷地说:“我真不懂,一打个电话,一定要回到寓所里来!”
霍桑忽点头说:“对,你当然不懂!”他忽做出一种不必要的谨慎,减低了声浪,说:“包朗,你别抱怨。我的电话是不能给别的人听得的啊!”
我困惑地说。“你说些什么话?”
霍桑仍凑近些我,说:“我假冒着声音,对他说:‘阿大,我是银林。……你旁边没有人吗?……事情漏了风哩!有人马上要到车行里来找你!真的,是阿金漏的风!你赶快避一避,越快越好!……喂,别告诉人,更不能说我给你这个消息。懂得吗?’这几句话果真有效验。他不是马上就出来的吗?而且他还带着许多物证。钱和指环还在我的料想中;可是那个皮壳子。他还舍不得丢掉,那倒是出我意想外的。”
我想了一想说:“霍桑,我还是不大明白。你为什么冒充银林?那不是庄清夫家的老年仆人吗?而且阿金怎么会漏风——”
霍桑陡的立起来,两只手同时摇着,“好了。包朗,四点多了,天快就亮哩。你忙碌了一整天,大半夜,应该休息了。……”他走到我的近旁,把我从椅子中拉起来。“来,快上楼去睡。有话,还有明天!快上去!”
他将我半推半送他送出书室,又送到楼梯脚下;直到我跨上了梯级,他才回进书室里去。
我进了卧室,疑焰在胸头烧灼,可是事实上绝对不会有立即浇炼的希望。霍桑的说话之间,吞吞吐吐,显然隐藏着某种秘密。仿佛这案子的真相还给一层纱幕掩蔽着,我没法刺破它。读者们要是能够猜想得到,那我只有佩服。我也不愿虚费我的脑力,打算把疑团带到睡乡里去。
我上床以后,霍桑仍不上楼。出我意外的,我听得一种声音,霍桑好像开门出去。真是太奇怪了!可是奇怪终归奇怪,眼前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