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空费包车缓缓地从北面驶过来。哼,机会太巧了!我慌忙抢步上前,走到车夫的面前,轻轻地向他说话。

“朋友,我要借你的车子用一月。”

“借我的车子?干什么?”车夫的声调充满了惊异。

“我是一个侦探,借你的车子有用处。我给你两块钱。你不妨远远地跟在后面,至多一个钟头,便可以将车子还你。”那车夫似乎还惊疑不信,此自向我的身上上下打量。我早已摸出一张名片和两个很圆顺势塞在他的手中。我继续道:“你放心,我不是歹人。别耽搁,快把号衣脱下来。你先在那转弯角上去等我。我接着了一个人以后。你尽可在距离二三十步的后面跟着。我决不会难为你。”

我不等他完全同意,就自己动手,替他将衣服脱下来。号在上的汗酸气刺鼻难受,我也不暇顾虑,急急军在身上。拖了车子,缓缓走到计家洋房的门前。那车夫还是诧异地呆立着。

哈,我拉货包车了!其实操侦探事业的人,既然抱着维持社会安宁和保障人权的志愿,无论什么事情,有时也不能不要由求全地来一下。老实说,装扮黄包车夫还算不得什么,我在“堕落女子”一案中,还装扮过一次女子!

我拉着车子来到计家门前,又不敢停住,来回了好几次。可是铁门依旧关着,不见有人出来。我防他们疑心,索性走远些,只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以便如果有人再度出来雇车,不至被别的同业捷足先得。

十分多钟过去了。那个车夫有些耐不住,走近来跟我要车子。我又低声慰藉他。

“你放心,我决不吞没你的车子。如果时间延长些,我再给你钱……对不起,请你走远些。”

“笛……笛……”

一辆黑色汽车从华记路转弯过来,驶到计家的门前,突然停止。我心里乱跳。汽车中来的是什么样人?和凶案有没有关系?我急急拉着车子走近去。车厢中却空虚无人。前面只有一个车夫,车子的照会是白牌的,号码是一O九二号。我才知道这汽车是计曼苏打电话向车行里去租来的。他虽知屋外已没有监守的人,还不放心,故而特地去雇汽车。这一着我竟没有想到。仓卒之间,我怎样对付?真厉害!

那个穿一身黑拷绸衫裤的汽车夫一下跳下车来,走上前去按门铃。铁门开了。那出来的人果真就是我们早晨向他问话的黑脸的门房。

他忽向车夫道:“秋生,你来?马阿大呢?”

汽车夫含笑答道:“他今天偷懒玩一天,我做他的替工。少爷预备好没有?”

门房答道:“你等一等。我去通知他。”

我听得了这几句,急急抢着车子走开。两块钱总算不曾落空,就是这几句话,也幸亏靠着这辆车子,否则一个人空身站在那里,没有掩护,怎能免他们的疑心?我又想那汽车夫既和门房认识,可见计曼苏是时常作成这车行的生意的,他平日举止的阔绰,也就可想而知。

问题来了。他们到哪里去?我瞧瞧汽车后面,又没有可以攀附的地方,况且时候还早,马路上行人不曾绝迹,即使车后可以藏身,也难免不被人瞧见。怎么办?

我还来得及另外雇一辆汽车吗?我知道这辆黄包车已没有用了,连忙拖到转角,把车子和号农还给了那等待的车夫。我偶一回头,看见计家门口里走出一个穿深色长衫的人来。我冒险走近两步仔细一瞧,果真是计曼苏。不过他已改装了,穿了本国农服,头上戴一顶灰色呢帽,压得很低。一转瞬间,曼苏已跨上汽车,机轮一动,便直向我所站立的转角驶过来,循着西江路向西开去。汽车在我面前经过,我又不敢上前阻止,因为一阻止不但斩断了一条路线,并且证据也不充分,在法理上也奈何他不得。

正在那时,忽见一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东面过来。我一时没法,便腾身跳到车前。那车子不得不停。

我招呼他说:“朋友,对不起。我要借用你的车子追赶一前面一辆汽车。这里有我的名片。你在这儿等一等,我马上送回你。”

我不顾那人的反抗,夺过车子,飞身而上。我还听得那黄包车夫似在向那骑车人解释我的任务。我向前一望,前面元劳路上隐约有一辆汽车,但距离已远,是否追踪得上,当然毫无把握。

我什么都不管,只是开动两脚,拼命地前进。那倒是一辆跑车,比平车轻快,本始不是一个巧遇。不多一会,忽然见前面有一盏红灯,似乎计曼苏的汽车受着阻碍停止了。我暗暗欢喜,更努力向前,果然越迫越近,瞧瞧前面汽车的式样,真像是一O九二号。原因是虹桥路上有几个工人在打架,围集了许多闲人。汽车才停住不进。不过不等到我的脚踏车追近,汽车已继续通行了。

我已满身是汗,喘得透不过气来,两条腿也疲乏得发酸。

用自行车追汽车,原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勾当。追不上是合理的结果:追得上倒是意外的奇迹。我既尽了我的全力,得失只能付诸命运。我努力追到民行路转角,前面的汽车早已不见,忽见一辆黑色汽车迎面过来,车厢中是空的。那车夫我还认得,真是那个穿黑拷绸衫神的秋生。

噎,计曼苏已到了目的地了。他到哪家去的?我本来可以阻住了那汽车向秋生查问曼苏的下落。但这办法在急切间不一定有效,这车夫看见我这样打扮,当然不会贸贸然告诉我,说不定会白费唇舌,错过时机;还不如直截了当地我自己赶紧去找。万一不成,我既已记明了车号,秋生这条线路迟早总可以进行。

我下了车,站在转角上定一定神,一壁抹着额上的汗流,忽见同济医院就在目前。我不觉灵机一动,高兴起来。曼苏不会进医院里去吗?他不会真和丁秦德相识吗?

我正在惊异高兴的当儿,冷不防背后有警笛声音。我回头去瞧,远远有一个人飞也似地赶来。另外有一个警士追在后面,且奔且吹警笛。我才知那脚踏车的主人一定已误会我抢劫他的车子,所以弄出这出把戏。

来势相当汹汹,我怎样应付?我急忙退了几步,将车子移近阶沿,静立着等待,预备和来人们说一个明白,免得拉拉扯扯,耽误我的事情。那个高大的警士先走到我面前,不问情由,一把将我的左手捉住。

我低声说道:“别动手。我是包朗。”

警士好像没听懂,睬也不睬,还要想捉住我的右手。

那短衣的车主大声说:“这正是我的车。他抢我的!”他说着连忙将那车从我的手中夺了过去。

我向警士分辩说:“弟兄,别误会。我是你们汪侦探长的朋友。我借用他的车子是为一件公事。”

我的左腕上感觉到那警士的抓握的手松了些,显然是“汪侦探长”和“公事”字样产生了效力。

他向我端相了一下。“你有公事?”但他的手仍没有放脱。

我的服装当然不能使他相信,我为节省口舌,又消耗了一张名片。这时有几个闲人围拢来。

我说:“这是我的名片。你不相信,不妨马上打个电话。”我顺手拿出两个银圆交给那车主,“对不起,请你原谅。”

警士似乎因着我的语声的坚定起了些反应。他乘势问那短衣人。

“你要怎么办?要署里去不要?”

那短在人也很知趣,摇了摇头。我知道紧张的局面已一经消散,便节省了废话,从人丛中脱身而出,急急赶到医院门前,一直进去。

一个看门人走出来阻止我,问道:“喂,干什么?请医生吗?”

我摇头道:“不是。我来找一个人。”

“要瞧病人?不行,不行。我们的章程只许在白天探病。”

“我不是来探病,我来找一个人。刚才是不是有一个人进医院里来?”

那人一壁向我上下打量,一壁摇头。

“没有。”

“有的,约摸五六分钟以前进来的。”

“别捣鬼。”

“有的!穿咖啡色绸长衫,戴一顶灰色呢帽,年纪比我轻——”

那门房居然呵斥了。“我告诉你没有,啰嗦什么?”

我也不耐烦地说:“你别胡说!”

那人睁大了眼睛。“谁骗你,别胡闹!去!”

“那末,你们有别的门出进设有?”

“也没有走出去!”

我的希望被他的一连几个“没有”打消得精光,目然有些发火。不过我的理智还没有丧失。我想到我e己既然不会眼见计曼苏进来,论理也不应硬派这个门房看见他。我要是再拿出我的名片来,要求见见他的上级的负责人,那也未始不可,但不免小题大做,而且万一曼苏果真不曾进医院里来,石子里也榨不出油来。我正在踌躇着怎样办,忽听得有一种熟悉的呼声。

“包朗,走罢。”

唉,是霍桑!他还是穿着那套淡灰色派力司的西装,正低了头从里面出来,走近我时向我挥挥手,示意出门去。奇怪!霍桑不是说要留在寓所里听消息吗?他怎么独个儿在这医院里?而且还是从里面出来?

我跟他走出了医院的大门,踏上了冷静的闹行路,自然耐不住地要提出我的疑团。他的答语表面上虽很平淡,其实有一种兴奋的潜流,语气问究竟遏抑不住。

他说:“我在半个钟头以前,接得了徐稽查员的答复。他说一九一九号汽车是达莱汽车公司的。”

我踌躇道:“是个外国公司的?”

“是啊。这个答复很使我失望。徐稽查员问过那法国经理,据说这一九一九号汽车损坏了,已经两天没有出门。昨夜里这一辆车搁在公司的修理间里。”

我一半慰藉一半解释似地说:“那末一定是王福瞧错了号数。可是王福刚才又说得非常确定。”我略顿一顿。“也许那凶手假造了一张号牌。”

霍桑不答,慢吞吞走向转角,忽自动地解释他的经历。他说:“吕拯时的验尸报告还没有来。我闷极了,再不能枯守在家里。我本来要见见庄清夫的夫人,以便查一查他们家庭间的状况,早晨因为伊发病,不能如愿。刚才我看时候还早,便决意再到鸭绿路去走一趟。”

“你已见过庄夫人吗?”

霍桑摇头道:“没有。我到庄家时,据阿金说,庄夫人痛过一阵后刚才睡着,不便叫醒伊。我只得退出来。我想见见丁惠德,才直接到医院里来。”

我问道:“你看丁惠德有什么目的?再要查究一下手袋是不是被劫的?”我自觉我的语声有些失常。因为这问题我已经究问得很切实。他如果真为着这一点,显见对于我的报告认为不满——也许是不信任。

霍桑仍淡淡地答道:“是的,可是还有其他问题。”

“其他问题?什么?”

他在转角站住了。他的汽车立即开驶过来。但霍桑不即上车,低声答复我的问句。

“我要问丁惠德,伊是不是出席学生联合会的代表。”

我一时摸不着头绪,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道:“你不是告诉我丁惠德在爱华女子体专里读书吗?因此我料想伊也许有被同学推选为出席学联代表的可能。”

“这有什么关系?我还是不明白。”这是我的坦白的供述。

霍桑的眉毛掀了一掀,向我注视着,用一种遏制着情感的声调,说:“我有一种冒险的设想:这两件间接相关的案子,会不会竟有直接关系?…”

“直接关系?”我承认我的思绪的活动追随不上他,虽也有些模糊的轮廓,却不敢贸贸然发表。

霍桑自顾自地解释道:“是的,这设想也许太冒险,你也许会把‘神经过敏’的考语回报我。不过冒险虽冒险,却不是完全凭空无据。我告诉你,我fi]从地点,时间和刀的据点上谁想,假定了这丁惠德和在爱莲两件事的间接关系。但我们怎么不能作进一步的推究?庄爱莲是上海大学的所谓枝花,计曼苏是沪江大学的高材生,他们俩的相识是学生联合会做的媒介。同时那丁惠德也是爱华体专的学生。据你说,伊的丰姿也不弱,而且同样是在需求配偶的年龄。要是丁森德也是爱华的出席学联会的代表之一,三方面当然彼此认识。那末,这里面不是会有错综复杂的浪漫史吗?这两件案子不是也会从表面的间接而形成内幕的直接联系吗?”

我领悟地说:“晤,真不错!刚才我也偶然猜想到他们俩也许相识、不过你的料想是有依据的。霍桑,你的思想的触须真可说是无孔不入!”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拍着他的肩。

他仍宁静地说:“那也是偶然想到,你别太恭维我。”

“你的冒险的设想到底证实了没有?”

“证实了。”他的语声平谈中含着兴奋。

我忙着追问。“你已见过丁惠德?伊已经承认了三角关系吗?”

霍桑忽又出我意外地摇摇头。“没有,我没有见伊。可是我的冒险还算值得。我的设想已经完全证实。”

“喂,你说得明白些。你既然没有见丁嘉德,怎么能——”

他突然插口说:“我看见计曼苏在伊的病房里!”

霍桑这一句答语情不自禁地说得响了一些,引起了一个行人的回头注视。他好像很后悔,拉拉我的衣袖,使首先跨进等待已久的汽车里去。这消息当然给我很大的反应,可是这时不能急切追问。我也跟着上车,默付我在数分钟前做过黄包车夫,转瞬间忽又变成坐汽车的人。不过我的身上还是劳工装束。

霍桑向车夫说:“鸭绿路。”车子便鼓轮前进。

我问道:“你还要到庄家去?”

霍桑瞧瞧手表,“是的,现在还只九点四十五分。我总想知道些他们的家庭情形。”

“我这个模样怎么可以进去?”

“那有什么关系?劳工是神圣的,何况仅仅是装束?”

我不再争辩。略停一停,我问道:“好,你说得明白些。你怎么也看见计曼苏?我刚才费尽了力,却终于给他溜掉。”我顺势将我权充黄包车夫而改变为临时强盗,借了车拼命追踪,终于追踪不着的经过,简略地说了一遍。

霍桑微笑着说道:“我看见他是偶然的,远不及你这样吃力。我的汽车刚才驶到问行路口,计曼苏的汽车恰巧驶过,正在慢慢地煞住。我一眼瞧见,立即停车,下车来在转角上一看,他正在走入同济医院。那辆一0九二号汽车也已回头驶去。我自然很高兴。这是意外的收获。我向医院中守夜的门房说了一声,便悄悄地跟着计曼苏上楼——”

我插口说:“这样说,那门房明明是看见计曼苏进去的,他却给我一连串的‘没有’!”

“大概是你的装束造成了一种阻碍。”

“唉,都市社会真是太势利!尤其是这班劳工阶级,反而看不起自己的同类!真可怜!”

霍桑也微微叹口气。“这是个教育问题。好,现在别发牢骚,你听我说。那丁慧德不是在二楼二O九号吗?我看见计曼苏在门上叩了两下,便走进去。不一会,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使女走到门外来,站着不动。这使女大概是来陪伊的小姐的,那时候伊被遣出外,我相信决不是为着防我偷听而出来戒严。因为我尾随曼苏,曼苏根本没觉察,否则他也不敢这样子坦然进去。我料想他们要谈什么,那小使女在旁边也许不方便,所以被差遣出来。总而言之,我在门外偷听的权利却因此给剥夺了。”

“我瞧瞧左右两套二0八号和二一O号都有病人,都不容我进去偷听,所以我就回下楼来。”

我惊喜地说:“霍桑,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可惜你没有机会听得他们的谈话。”

霍桑仍安闲地答道:“急什么?我已知道了他们间的直接关系,而且知道他们俩的关系非常密切;同时也知道他们俩的会晤一定和庄爱莲的凶案有关。那也够得上说一句‘不虚此行’了啊。”

“嘱,你还知道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而且和凶案有关?”

“是啊。这一点你也应当知道的啊。”他把眼梢向我瞧着。

我呆住了,一时又来不及应付。

他继续说:“你自己先前说过,计曼苏明知有人监视,却仍一再冒险出门,显见有不得不出门的理由。而且今天早晨他曾一早出门,要到某一地点去,却被庆家的曹妈阻止。后来他到了庄家匆匆就退出来,当然仍是往早就预定的目的地去的。现在我们可以假定这目的地也许就是同济医院。这可见他对于了惠德的关心。他们俩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再进一步,他的冒险出门和诡秘的姿态,也显然和这件凶案有关,那也不必我再唠叨了罢?”

我舰和道:“对,这的确是很显明的。那末你为什么不等曼苏出来?或者通知汪银林,立即把计曼苏传进警署里去问问?”

霍桑道:“这也用不着太急。只要我们不去打草,这条蛇也不会吃惊逃走。我们不如先将其他方面的线索作一个综合比较的研究,同时再搜集些内幕中的事实,不是更有意思吗?”

我点头道:“你说的其他方面,是不是指申壮飞和宋梦花?”

“是的,不过说不定还有。”

“还有?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这里面的内幕非常复杂,一定不会像表面上那么简单。因为到目前为止,我还捉摸不住它的动机。”

我沉吟了一下,说道:“那末,据你看,泛探长所说的凶案的目的不外图财,你也不赞同吗?”

霍桑皱着眉峰,摇头说:“不,我不能说得这样确定。你总知道赞同和反对,是两个确定的相对的动词。我在没有成立具体的概念以前,当然不能有任何确定的表示,至多只能有一个暂时的假定。”

“假定也好。你能不能说一说?”

霍桑沉吟着说:“从最近发展的事实看,很像他们玩的是一出恋爱把戏,不过三角四角或者甚至五角方式,那还说不定。因为那申壮飞也是爱莲的同学。此外还有家庭问题,也不能不顾到。你知道在清夫是一个所谓‘闻人’从前在政界里混过,着实有些钱。我们虽不知道他的钱的来源是否属于‘造孽’,但瞧他家里有着三个女人,那末他家里的空气不会怎样洁净。也就想象得出。所以我很担忧,但愿这件事不再牵涉他的阴暗复杂的家庭,否则也许贻丝益其,真会教人头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