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进来的人就是霍桑期望中的王福。霍桑到分署里来的目的,就是要找夜里在有恒路值岗的王福问话,以便证实他的设想。那分署长陆延安答应了,特地派人出去把王福传唤进来。王福是山东人,身体很高大,壮健的两臂,一望而知有相当脆力。他向我们打了一个招呼,便取出一个纸包授给霍桑。

他说:“先生,这是陆署长叫我带进来的。请先生瞧瞧。”

霍桑将纸包接过,轻轻地打开来。他的脸上忽现出惊异的神色。

他问道:“王福,这就是你昨夜拾得的凶刀?”

王福应道:“正是。我昨夜拾得以后,就交给九十七号华启东带回署里来的。”

霍桑目光炯炯地在刀立仔细察验。刀不到六寸长,头尖而短,两面出口,非常锋利,雪亮的刀口上还带着斑斑的血迹。

霍桑自言自语地说:“可惜!经过几个人的把握,刀柄上的指印给弄坏了!”

我作惊疑声道:“奇怪!这是一把小插子啊。”

霍桑应道:“是,流氓用的小插子!”

霍桑皱着眉毛,低垂了头,满脸疑云,似乎这一把小刀的发现,增加了他的困惑,对于他的设想不但没有进步,却反而有破坏的危险。我也约略猜想得到,因为这把刀既是流氓用的,从这一点上着想,显见那凶手也不是上流人。这样不是和我们先前的设想相反了吗?霍桑将对再度端相了一会,重新包好,还给王福。

他又问道:“现在你把昨晚上发见那件劫案的情形举几点说说。第一,你可记得准确的时间?”

王福道:“记得的、那件事恰正发生在十一点半,因为我在追捕不着以后,回到那倒地的女子所在,拿出表来瞧视,才交十一点四十三分。”

“你想从你听得呼声,到回到鸭绿路口,这中间有十三分钟的耽搁吗?”

“是的,我一听得那女子的呼救声音,奔追到岳州路,直到追捕不着,又回到通州路鸭绿路的转角,一往一回,至多不会过一刻钟光景。”

“当你听得呼救声时,是不是就瞧见他们两个?”

“瞧见的。我看见一个穿白色一个穿深色衣裳的人,扭做一团。我就飞奔过去。我将要走近,那女人忽然跌倒了,那男子便也丢了凶刀逃去。”

“你可曾瞧见那男子的面貌?”

“没有。我在电灯光下,只看见他头上戴一顶草帽,身上穿一件深色的长衫,好像是竹布的。”

“竹布的?这样的天气,竹布还不当令。你会不会瞧错?”

王福迟疑道:“我虽然没有仔细,但那长农似乎很厚,不像是绸的或纱的。”

我插口道:“这时候虽然用不着竹布长衫,但那人也许是故意改装的。”

霍桑点点头,又问王福道:“那人的身材怎么样?”

王福道:“身材并不高,比我矮得多哩。”

霍桑沉吟一下,又道:“劫手袋的事,你当时就觉察的吗?”

王福摇头道:“没有,因为我奔近的时候,那个男子早已奔逃,有没有劫袋,我没有瞧见。”

霍桑低垂了头。“我以为那袋不一定是劫走的,或者那女子在受惊之余,自动把手袋落在地上。”他的疑问表白像是在向他自己的内心寻求解答。

王福忽接嘴道:“先生,不会。那时候我用电筒在地上仔细瞧过,除了这一把小刀以外,实在没有别的东西。”

霍桑抬起目光,仍作怀疑声道:“或者那袋丢落在地上,当你追捕的时候,另外被什么不相干的行路人拾去了。你想会有这回事吗?”

王福坚决地摇着头。“不会,不会。通州路本来很冷静,直到我同了九十七号华启东回到那女子卧地的所在,并没有看见一个行人。”他搔搔头皮,又补充说:“即使有行路人经过,但是看见了那女人直僵僵躺着的模样,当然也不敢走近去拾取东西。”

霍桑不加批评。重新低下了头。他又点着第二支烟。

我从旁说道:“那手袋到底是不是被劫,只须等丁惠德的神志完全清醒以后,总可以弄明白的。霍桑,你说是不是?”

霍桑瞧着我点点头,吐了一口烟,又问那警士。“王福,那凶手可是当真乘了汽车逃走,你才追赶不着?”

“真的。因为我追到岳州路转角口时,那凶手已没有踪影。可是在三四个门面以外,有一部黑色的汽车已开动。”

“你没有看见那个凶手上车?”

“没有。可是当时我向左右两面都找过,不见一个人影。先生,你想那人若不是上了汽车,难道会飞上天去?”

霍桑点点头。“以后怎么样?”

王福说:“那时候我自然向汽车奔去。可是汽车早已开驶。我一边追,一边喝令停车,那车却拼着命越驶得快——”

霍桑忽把夹着纸烟的右手挥了一挥,止住他道:“既然如此,那人一定是乘了汽车逃走的,这一点可以没有疑问了。但那汽车的号数你可曾瞧见?”

王福立刻昂起了头,直瞧着霍桑。他的眼珠转了一转,颈骨也仿佛突然加增了硬度。

“先生,这是最紧要的一点,我怎么肯轻轻放过?是,我看见的。那车后的号码是一九一九。”

“哈,你真聪敏。你想你不会瞧错吗?”

“决没有错。我因着呼喝不停,便特地瞧那车后红灯进的号码,的确是一九一九号。”他的语声非常坚定。

霍桑点点头,取出铅笔和日记册来,把号码记在上面。

我乘机问王福道:“据你看,那汽车是不是凶手情地预备的,或是偶然停在那里的?”

王福的闪光眼珠好像级上了些暗影。他迟疑地答道:“这倒难说。但我们看见那号码牌是白地黑字,当然是出租汽车。”

“那末这车子是哪一家车行的?你们已打听出来吗?”

“还没有,我们正打算着手调查。”

霍桑已把日记册藏好,回头来瞧着我,问道:“包朗,你还疑惑那汽车不是凶手特地预备的吗?嗯,你太固执了。我告诉你,这一定不是偶然的事。”

我向他微微笑了一笑,不再答辩。霍桑立起来旋转头去,吩咐那警土。

“王福,如果有什么关于汽车的消息,请你用电话马上报告我。”

他向我招招手,我们就一同出来。到了分署外面,他又站住了向我说话。

“包朗,眼前有一个最急切的疑问必须解决。”

“什么?”

“就是那丁惠德的手袋究竟是不是被劫的。”

“你想它真有不是被劫的可能吗?”

“是。我觉得昨晚那女子如果将手袋落在地上,袋的容积既小,王福虽说用灯仔细照过,但他在惊煌之余,而且行动又很匆促,也许没有瞧见。很可能。”

“那末,这手袋的最后下落呢?”

“这个容易解释。袋落在地上,清晨时被什么行路人抬去了,那当然也是可能的。”他皱着眉毛,又说:“这是我的设想上唯一的障碍,非先打破它不可。”

我问道:“那末,你要先到医院里去问问丁惠德?”

霍桑应造:“是的,但是我现在必须回去把指印放大和洗印,汪银林如果有什么消息,一定会到我们寓里去找我。我想你一个人到医院里去走一趟罢。”

我答应了,就跟他在北区分署门前分子。

同济医院在问行路,离茂海路只有十几分钟的步行时间。我先在医院的号房里投了名片,说明要见见那个夜里在鸭绿路口受伤姓丁的女子。那号房就派人去请主任医士的示下。不一会,那传话的侍役出来回报,说丁等德神志已经清醒,可以见客。这消息自然使我非常高兴。

我走进二楼二0九号病房时,看见一个女子题在一张近富的小铁床上,年纪约摸二十,因着平躺在床上,身上又盖覆着一条白被,伊的高度不容易估量,但肩膊相当宽阔。一头乌黑的头发蓬乱不整,颧颊上颜色灰白,更显得下领的尖削。伊的面貌也算得上“美”字的形容,不过不是柔媚的美,像是很干练有为。伊有一双灵活的眼睛,包覆在浓厚的睫毛后面,这时却半开半闭似地并不瞧我。伊的左肩膊上用棉花和纱布裹着,手臂也不能动弹。床边坐一个穿洁白制服的女护土,手中执着一张报纸,似乎正在念给伊听。我的名片还留在伊被单上面,伊分明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人。我轻轻打了一个招呼,伊才把诧异的眼光凝注着我,好像要知道我的来意。

我先开口说:“丁女士,昨夜你受惊了。现在觉得怎么样?”

伊只微微点了点头,仍不答话。

旁边的护士代替伊作答。“好得多了,不过精神还没有恢复。”

我又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多问。我是和警署方面有关系的,想调查一下关于盗劫行凶的事。现在有几句话,能不能请丁女士解答?”

伊勉强点点头。

我问道:“昨夜里那个凶徒对女上行凶,是故意的呢?还是偶然的?”

了惠德顿了一顿,才皱着眉头答道:“当然是故意的。他要抢我的手袋。”

“这手袋的代价总很贵罢?”

“那是只黑纹皮手袋——五六块钱。”

“晤,那只手袋可是从你手中劫去的吗?”

“正是。”伊好像乏力得很不愿意多说。

我又婉声说:“对不起。你能不能说得详细些?”

伊的眼睛半闭状态,缓缓地说:“他从转角上跳出来。举起刀便刺我。我一吃痛,喊了一声救命,拿袋的手一松,袋就被他抢去。那时候大概那个警士已经追过来,他来不及再刺,便慌忙丢了刀逃走。”

“哈,这样说,那人的行凶目的在乎劫袋。是吗?”

伊又只点点头。

“以后怎么样?”

“我受了一刀以后,忍不住痛,便晕倒了,完全没有知觉。直到到了这里,我回想到前情,竟像梦境一般。”伊的惨白的脸上又罩上一层暗影,眼睛又半闭了。

我略略停了一停,又问道:“那凶手的面貌,你可还记得出?”

了惠德摇摇头。“不——我不记得。”伊的眼睛张开了,眼珠忽动了一动。伊又补充说:“我只觉得那人戴一顶草帽,穿一件灰色长衫。”

“可是竹布长衫?”

“我——我没有瞧清楚。”

“那个人是不是早就在你的后面,然后乘机行凶劫袋,或是……”

丁惠德摇摇头,接口道:“不是。他是从鸭绿路奔出来的——我本来是从南往北。他是迎着我的面来的。”

我暗想这一点和霍桑的假定果真符合了。但手袋明明是劫去的,这矛盾点显然依旧存在。会不会行凶的人和劫袋的人,真有两个?我们起先假定出于一个人的手,会不会是神经过敏?

我向伊默相了一下,又问道:“丁女士,你不是在学校里念书吗?”

伊点点头:“是的,在爱华女子体专。”伊闭了眼睛,似乎很倦怠。

我又道:“请问丁女士住在哪里?昨夜里仓卒肇祸,想必府上还没有得信。可要我代替你去通知一声?”

伊的阴黯的脸上开始透露出一丝微笑,恰像震雨后的淡薄的阳光。“谢谢包先生。我住在元芳路新格里,刚才已经打发人去通知我的母亲和哥哥了。”伊把半个面颊侧在枕上,又倦惫似地合拢了眼皮。

我觉得我们所怀疑的手袋问题已经有了解释,伊的神色又这样疲乏,显然不便多谈。我就鞠了一个躬,辞别出来。

我回到爱文路寓所门前时,刚才下车,忽听得一种悠扬的提琴声音更然而止。嗜,霍桑又在弹弄这个玩意儿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件案子一定是头绪纷繁,像一团乱丝一般。霍桑在没法处理中,所以又要借重这几条琴弦,帮助他引出一个线头来。我踏进书室时,琴韵虽然歇绝,烟雾却还充满了任何一角。霍桑正斜躺在那张藤椅上吸烟,那提琴还搁在椅旁。

他一见我,便急急仰起身子,问道:“包朗,怎么样?”

我瞧着他的脸,答道:“我倒要先问你。你回寓以后,可已得到什么消息?”

霍桑迟疑了一下,应道:“有个消息。汪银林打过一个电话给我。”

“膻,什么事?”

“第一,他到宋梦花家里去过,查明梦花在上星期中已经动身放洋。”

“晤,排除了一个可能的嫌疑人,木能不算是一种进展。第二呢?”

“他又曾设法问过计曼苏家的黑睑的守门人。据说昨夜夜半有一个人去敲门找曼苏谈话,但谈些什么,看门人没有听得。今天清早,曼苏又急急地出去,他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的。”

我惊喜道:“这样看来,他今天一早出去,和昨夜半夜的有人造访,一定互相有关。霍桑,你说是不是?唉,这个脱真有价值,我以为——”

霍桑忽举起拿纸烟的手,阻止我道:“好了,包朗,慢发议论。你的消息如何,也应当告诉我了啊。”

我就把我和丁惠德的谈话和那手袋实在是被劫的情形说了一遍。霍桑一壁沉默地倾听,一壁把纸烟一支接一支地连续消耗着。他在我说起丁惠德在爱华体专里读书,和伊不接受我到伊家里去报信的话时,略略措起了些头,眼光闪了一闪,但并不插口,始终保守着缄默。他等我说完,忽丢了烟尾,皱着浓黑的双眉,现出失望的状态。一会,他依旧低沉了头,默然不答。

我说道:“霍桑,怎么?你不满意?据我看,这个消息虽和我们先前的设想相反,但合着昨夜有人报信给计曼苏的事,情节也恰巧吻合。”

霍桑突然仰起了身子。“吻合?”

“是啊。照眼前的情形,我们早先的设想不得不加修正了。这两件事分明是两个人做的,并没有相互的关系。一个人行凶,一个人劫物,时间上也未必见得一定相同。你先前假定是一个人的设想,大概是错误的。”

“晤,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告诉你。我看王福追捕不着的是一个人,那行刺爱莲的是另一个人,却并没有被人瞧见。据我料想,这刺客也许是被人贿买出来的。所以这里面还有两个人——个人主使,一个人实行。”

霍桑瞧着地席沉吟了一下,才道:“那末,你说谁是指使的人?可是说计曼苏?”

我立即应道:“是啊,但瞧昨夜有人敲门去见曼苏,很像是那实行的凶手在成功以后去报告。曼苏今天清早出去,也许就因为要和那凶手有什么接洽。你以为对吗?”

霍桑又点着一支纸烟,沉思了好久,才缓缓答道:“你的话似乎太空洞。”

我有些不服,抗辩说:“无论如何,曼苏的行动总觉得可疑。”

霍桑点点头。“这倒不错,好在银林已经派人在他家门外监守着。假使他有什么新的活动,也逃不出我们的眼光。”

我又想起了一个没有解决的旧问题。“那末,那丁惠德的手袋的确是被劫的。你又有怎样的见解?”

霍桑吐了一口烟,皱眉摇摇头。“我实在说不出什么见解。这件案子越探究越觉得幻秘,我真模不着头绪。我的本意这两件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它的理由我刚才在北区分署里已经说过。现在这手袋既然证明是被劫的,那又觉得不合了。伦理,凶手行凶以后,目的既已达到,势不会再冒险劫夺人家的东西。那又像是两个人干的了。可是问题便复杂了。这两件事会有关系吗?那刺杀在爱莲的是谁?伊真有什么仇人吗?但昨夜里伊明明故意遣开了女仆,等待什么人去约会。若说是朋友,又何至一见面之后,便这样残酷地下手?那末,会不会竟是因行劫财物而误杀吗?……还有那劫手袋的人,既然预备了汽车,所劫的却只值二三十元的东西。不也是太反常吗?唉,这案子真续人的脑汁呢!”他缓缓吸着纸烟,皱紧的眉毛依旧无法分解。

我重新提出疑问。“霍桑,你的确相信那汽车是匪徒持地雇定的吗?”

霍桑淡淡地道:“我早已确定了,只是你不相信罢了。”

我又道:“你怎样确定的?有根据吗?”

霍桑拿下了纸烟瞧着我,答道:“根据吗?那是显而易见的,论情你也应当想得到。你想那汽车若不是匪徒预先雇备,那一定是强借人家的。因为在上海,眼前还没有沿途出租的汽车。若说强借,必须有恐吓的器械。但那人的凶刀既然早已丢掉,难道他身上还另外藏着手枪吗?否则,他手中没有武器,就算跳上车去,汽车夫就盲服从地吗?若说汽车是空的,车中恰巧并没有车夫,那末,停在街头的空车,车门不会不锁,那太仓皇间怎么能开了车门上车?再退一步,就算这空车的门没有锁,那匪徒跳了上去,自己又会开车,利用着逃去了,但那汽车的车夫或雇主既经失车,势必要报告警署。怎么此刻还没有听得失车的报告——”

电话的铃声突然打断了霍桑滔滔不绝的议论。霍桑忙丢烟尾立起来。

他带着期望的声调说:“我希望有什么新的发展。”